四
减肥的人都知道,戒掉一种食物有多难。想戒掉一种食物已经如此艰难,何况是戒掉一个爱的人。那些垃圾食品闻起来好过一碗养生的粥,而不爱自己的人甜过拿着花苦守着自己的人。越是有害的,越是诱人。佛说,知幻即离,离幻即觉。可惜,幻觉太过美好,现实总是残酷。有几个沉迷其中的人愿意从五彩缤纷的幻境中醒来面对黑白的现实?
阿笙做不到。她宁愿一直隐忍,将忍术修炼得胜过在火影村的长老。在漫长的忍耐中,逼迫自己相信,她要的不是结果,重要的仅仅是爱他的过程。
哪怕过程如同眼睁睁看着一块原本香甜的蛋糕逐渐腐坏变质。她和那人的事发生在两年前,此后她的位置便重新回归到毫无非分关系的朋友,丝毫没有尴尬,因为没心没肺的人哪里体会到尴尬。
两年后的今天,我们几个好友约在海底捞吃火锅。阿笙坐在我左边,那人来得晚,只剩了我右边的位置给他。那人一进门,便被我们几个好友调笑,询问他最近又交了几个新妹子。他点烟坐下,笑得灿烂,说,我不可怜吗,每次都说我,我这么单纯,哪里有妹子?
英语哥揶揄他,说,谁不知道你啊,约炮小能手,手机上一系列社交软件,你切换得过来吗?你看看我们阿笙,这才叫单纯,估计没谈过恋爱,现在还是小处女一个吧。
阿笙听见自己的名字,才从手机上移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爱跟性是可以分开的。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顿。
然后,我分明听见坐在我身边的那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声音模糊,但足以让阿笙听得清晰明白。这声音的意义未必太过明显也太卑鄙。爱是隐藏不了的,姑且瞒得过好友,但你爱的人不可能感受不到那份炙热。那人心里,答案早就昭然若揭,不过是为了逃避索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已,不知道便可不必愧疚。
我们笑颜满面,桌上的火锅沸腾得厉害,白色的蒸气滚滚浮在空中,食物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让每一个人都忍不住食指大动,热火朝天地举着筷子奔向锅中。只有阿笙撇过脸,没有望向锅中翻动的食物,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单单只见她隐忍得用力咬了咬下唇,然后站起来借口去了洗手间。
直到食物被风卷残云得彻底,那人在和别人胡天侃地,翻看了数十遍手机的社交软件,阿笙也没有回来。
我在商场门口的花坛边找到了她。她坐在花坛上,手里拿着一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八宝粥,吃得正香。见我走来,她抬头,笑得牵强。
她放下八宝粥对我说:“记得那天清晨,我在他家吃完那杯过期两年的八宝粥以后,回家就开始拉肚子,折腾得死去活来。可是,我居然对那杯八宝粥念念不忘,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罐八宝粥。你说我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还是脑子坏了?还是……”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还是我这里有问题,为什么我后来每一次吃八宝粥,这里就像被人拧了一样,疼得慌?”
我沉默了许久,拍了拍她的肩膀。疼得慌,你还吃,不知道上楼吃火锅?其实我也只是说说。我知道就算满汉全席摆在面前,阿笙依旧会抱着八宝粥不肯放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执着,哪怕天崩地裂也要攥紧在手里,而我们这些连泡面和炸鸡都戒不掉的软弱人类,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的偏执?
不要去问他们值不值得,值不值得只有自己说了算。当你抱着炸鸡和泡面心满意足摸着肚皮的时候,何曾想过值不值得为这些垃圾食物长肥?爱一个人,从来没有值不值得。
吃一份变质的食物,顶多让你拉上几次肚子,而爱上一个变质的人,却会让你从整颗心开始凋零。然而,对阿笙而言,纵使那人千般不好,万项罪名,她终究没有办法放下他。那人是她爱的那杯八宝粥,她知道他坏掉了过期了,吃了会吐,还是愿意一口一口将他送进嘴里,吃不到了,还会在心里惦记。遗憾的是阿笙却不是他偏爱的食物,即使苦心费劲也无法出现在他的菜单上。
爱于一些人是始终如一,一盘菜吃到天荒地老,对另一部分人则是自助拼盘,最好尝尽天下美食。
只是,你要明白。这世界上没有一样食物是非吃到不可的;也不会有一个人是爱不到就会死的。
人心和味蕾一样反复无常。不要在自己状态最糟糕的时候爱上一个人,也不要妄想在一个人境遇最糟糕的时候让他爱上你。那些感情都不会长久,更谈不上稳固,能产生的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激情。你要知道,救命稻草的命运限制了你只能是那个来得巧。
来得巧的是暧昧,来得好的是真心。不要去做那个“巧”,请努力去做那个“好”。雪中的碳永远只是一块碳,而锦上的花才是无可比拟的魅力。
翡翠森林的狼与羊
你来之前,都是羁旅;你走以后,都是漂泊。世间为人称道的美好,不及第一次遇见你。从古城到山野,从悬崖到楼兰;江河流进沙漠,蔷薇盛开消失;细雨中撑伞,任日升月沉,唯你停在我心上眉间。
天苒和我们约在西苑的咖啡厅聚会。我们集体乘坐阿受的车,下车时,路过泊在路边的一辆浅紫色的法拉利。看见好车,我们忍不住跟土包子进城一样,驻足多看几眼。阿受发出感慨,真他妈有钱,还改装成这个色,肯定是个败家又骚气的死基佬。天苒随口插了一句,他可不是基佬。阿受侧过头问,你怎么知道,这么风骚的颜色,还不是基?那是我一个朋友的车。天苒怔怔盯着车牌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哟,原来你还有土豪朋友,叫他把钥匙丢出来借我跑几圈呗。做不成富二代感受一下蹬油门的快感也行啊。阿受一听这话,流着哈喇子就黏着天苒不放了。拗不过他,天苒只好掏出手机,翻出那个在手机里积了一层灰的微信头像。她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故作轻巧地发出去了。“要洗车了,车上堆了一层灰。”
只是想口气轻松愉快一点,结果开头突兀得自己都觉得唐突。好像真的很久没见了,有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间在去年的日记本里都找不到踪迹。
许久不见手机有回音,天苒面无表情点着甜点,心中有一些转瞬即逝的失望,但很快就被空荡荡的感觉替代了。
我们一群人在二楼胡侃天地,天苒也笑得开怀。突然手机叮咚响起,惊得天苒一抖,他回了一句:昨天才洗过的。
天苒握住手机半晌没回应他。好像每一次的开头,都是无所谓的调侃,稀松平常的聊天,好像从来都不曾改变过,好像是故友一般。
可是,明明和他是做不成朋友的。
喂,你喜欢崔英道还是韩音金?阿受看天苒盯着手机发呆,猛地提高声音发问。啊?天苒回过神来,懵头懵脑说,我只知道崔英道是《继承者们》里的那个,韩音金是谁?
话一出口,天苒才领悟到小受在取笑她,拿她开黄腔,立马涨红脸,举着包对准阿受脑袋就是一下。
哎哟喂,阿受揉着脑袋,嘟着嘴说,不喜欢崔英道就不喜欢嘛,打我干嘛?我也不喜欢啊,要我说,还是《主君的太阳》里的苏志燮最帅是吧。
我们哈哈大笑,天苒也笑。突然想起那部韩剧里提到过的绘本《翡翠森林狼与羊》,想起女主人说过的那句话——更爱的一方会死掉。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天苒想,是呀,原来更爱的一方真的会死掉。
一
和沈漠认识十年,最初是在高中。那时豆瓣还不是小清新聚集地,也没有微博这个江湖,只有单调有节操的论坛,名作“阳光海岸”。高校学生的聚集地,每个新来乍到的学生总忍不住在论坛里搜寻新学校的一切,然后天苒在一个新生置顶帖里发现了沈漠,内容乱七八糟,和是中国人就顶的灌水帖一般,名为“是兄弟就进来”。
点进去一看,楼主盘点了一些在初中里尚有些名气的人物,以什么成名?当然不是成绩,里面大多数是因为寻衅滋事一战成名的小团体在互认亲戚,其中也包括了沈漠。沈漠当时不叫沈漠,他在论坛里的名字叫追风少年。看上去酷炫狂霸拽,让人轻易无法忘记,那些记住了这个名字的人中就有天苒。
等到了开学,天苒才真正见到了这位追风少年。通过同学的关系,他过来借课本,介绍人夸大其词,说,天苒啊,给你介绍位帅哥,论坛里那个追风少年,你知道吧。等会儿带他过来找你借课本。
结果课间十分,天苒见到了沈漠。他穿着宽大的阿迪达斯运动衫,底下是成套的宽松运动裤,过长的裤脚拖拉在地上,卷起的边已经被磨得有些灰黑,萎缩成一团。作为借课本的酬谢,沈漠手中拿着一瓶绿茶,伸手推了推眼镜,显得紧张又生涩。
原本想象会见到一个风一样少年的天苒大失所望,丝毫情面没留,没好气地把课本丢给他,一把抢过绿茶,甚至正眼都没瞧过沈漠,对着介绍人嚷嚷,就这还追风少年啊,我看抽风少年还差不多。留下门口目瞪口呆的沈漠涨红着脸,独自回了教室。
本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各自拥有不同的圈子,天苒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逛街买发卡,暗恋学生会里的学长。沈漠在课堂上插科打诨,课间热烈讨论游戏,和不同的少女聚聚散散。两人的关系一直止于淡如水,沈漠偶尔拿她暗恋学长的事调笑她,天苒则用在办公室目睹沈漠被老师揪耳朵的事反击。转眼,时间白驹过隙,盛夏之际,他们轰轰烈烈地毕业了,一群人自此天南地北各一方,像白驹过隙,身边的友人同学转眼之间消失天境般遥远。于是留下来的人倍感珍惜。
大概缘于这份来之不易的珍惜,沈漠与天苒的联系日渐密切起来。
彼时,天苒正在遭受前任男友的骚扰,时常午夜惊魂地给天苒打电话,一打数十个,不接就拨给周遭的朋友逼着天苒给他回电话,不仅是天苒,寝室的姑娘们个个对午夜凶铃怨声载道。但学校给寝室安装的破烂插卡电话没有黑名单功能,天苒只好忍受。久而久之被吵得时常失眠,无心睡眠的日子偶然给沈漠发了信息过去,他竟然没睡。再问,原来是军训被安排在集体宿舍,呼噜声震天响直掀房顶,哪里让人睡得着。
两个人躲在被子里打电话,沈漠从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讲到日后父亲飞黄腾达了,一口气买两车位不带皱眉。天苒则告诉他儿时翻窗,结果被卡在栏杆中间半天,饿到下午瘦了些,直接钻出来了。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后来,沈漠终于结束魔鬼军训回到市区,第一个电话拨给天苒,小心翼翼问她,正在和新同学聚会,是否一起来热闹热闹。天苒坐在末班的702路公交车最后一排,犹豫再三,回应他,好的。夜色浓黑一片,天苒急急忙忙赶回家洗过澡,谎称要回学校住,害怕家人起疑心,连头发都来不及悉心梳理便匆忙出门。
天苒躲在楼梯间里,借着路灯,托着小镜子,仔细梳理自己的头发,灯火太过晦暗,天苒想凑近看清晰些,一个不小心滑落的梳子,针梳落在地上哗啦啦散落一地,她没时间一一把它们捡起,胡乱抓了一把装进包里就上路了。到了出租车上,才发现少了两个齿。她虽然有些遗憾地把梳子塞进包里,不过和一把梳子比起来,约会还是更重要一些。
日后,天苒再想起这段回忆,心生感叹或许万物各有灵性,也许那把跌落的梳子是想警告她,不要去,去了以后一定后悔。可惜谁有预料未来的能力,或者就算有,对有些人来说结果即使再坏,过去的回忆不会被磨灭,有那些回忆足以让自己生存下去。
聚会都是千篇一律的无趣,有趣的是聚会的角色,有了沈漠,对天苒来说这便是一场一票难求的国际大秀。灯红酒绿的地方,天苒向来不热爱,但只要有沈漠在身边,酒可以当蜂蜜喝,色子摇起来的声音跟卡农般动人。
酒尽宴席散,宿舍是回不去了,天苒跟着沈漠回到了他们在酒店预订的房间。三人一间,不好运的沈漠与天苒被分配到和胖子一间房。他俩打开矿泉水瓶,没来及喝一口,胖子已经瘫倒在床上呼声震耳欲聋了,倒霉的沈漠和天苒拼命连推带滚移开胖子,好容易挪出来一块地方,位置却小得连学校宿舍的床都比不上。两人只好萎缩在小小的地方,预备将就一晚,却又被呼声吵得难以入睡,只好大眼瞪小眼的对望。
据说男女之间对望五分钟就会爱上对方,天苒和沈漠两人对望着对方,还没入戏到深情呢,天苒就乐了。沈漠因为军训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脸上更是活生生晒出了一副眼镜的印子。
沈漠看天苒笑,自己也跟着笑,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么,反正这两人就相对着傻乐了一晚上。
在后来的时日里,天苒回忆里的这一晚是她最能感觉幸福的一夜,只是对着彼此笑笑就能感受到的快乐,日后的岁月里再难相逢。
年轻时候的感情容易在回忆里变得愈加美好。因为年纪越大,越没时间在感情浪掷,大家只想在人群中搜寻到适合的人,完成家中的任务,走完人生的轨迹。一上来便是房子,工作,家境,不合则一拍两散。每个人都显得急不可耐,行色匆匆,陪你睡一晚上都嫌累得慌,谁会愿意拿出时间陪你傻乐一晚上呢?
那时,天苒谈不上有多爱他,只是喜欢,喜欢待在他身边的感觉,让自己有归属感,好似原本有他的地方就是家一般。她以为他们是同类,是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