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后，我也开始喝酒，一年也总会醉上一、两次。印象深的一次，是一年过春节，在外地工作的同学和留守邵阳的同学十多人聚会，开始喝绍兴花雕，酒至半酣，两方的同学起了兴致，要决个高下。双方人数刚好同等，于是一人一玻璃杯地喝起花雕，很快店主的一坛花雕就喝完了。有人提议喝白酒，要上金六福，我制止了，说要喝就喝家乡酒，要老板端来了两瓶五星“开口笑”。结果两瓶酒喝完，在外地工作的同学全部醉趴了，我方也只剩下一个酒量大的呆坐在桌旁作报告。醉过那次，以后每逢同学聚会，我们都只喝一种酒——邵阳“开口笑”。除了酒质甘纯，韵味绵长，我们更觉得它就像一个老朋友，彼此熟悉信任，知根知底，它知道我们能喝多少，我们也知道喝多少感情到位却又不醉。
醉一次酒，伤一次身，却对人情世态更看清一分。哪些东西该珍惜，哪些东西该舍弃；哪些人值得交，哪些人不可信……一些道理总会在酒醒后明白。一次应酬，席间美女如云，而且个个能喝。一个漂亮姑娘老缠着我喝。眼看桌旁的男士都微微有了醉意，举止显出狂态，我悄悄溜出包厢。她尾随出来，问我为何不喝了，我支吾再三，仓皇而逃。坐在出租车上，我用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息，那是郁达夫的一句诗：
曾因醉酒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秀才人情
何焕章先生是个顶有趣的人。他的玩笑和他的画一样让人无法忘怀。他说微笑产生友谊，泪水带来爱情；说婚姻的真正基础是彼此误会。我喜欢他聊天的方式，抽一根烟，懒懒地蜷在阳光里，漫无边际地让情绪和思想自由地飞。
我原来以为画画的人应该过得比较艺术。是焕章先生让我知道真正的画家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街上那些打扮得像艺术家的人其实没有一个是艺术家。他和我们一样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单车上班；一样见了领导点头弯腰；一样喝酒吹牛发牢骚爱盯着漂亮姑娘看。但是，他不打麻将，这让我替他有点遗憾，大家喜欢的运动他不喜欢。
焕章先生的画公认的好。可惜我是艺术的门外汉，也就仅能看看热闹。他是工人物画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被他的笔捕住了神气，于是他画中的人个个都要跃出纸来。他画僧侣、道士，画美姬、佳人，画游侠、浪子，我们能够从他的画里看到热热闹闹或平平常常的自己。先生是否有名，我不知道，或许有名无名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无论在偏僻的乡下还是工厂，都有人和我提起何焕章和他的画。后来，又听说有商贾拿万金向他购画，却被他婉言轻笑而拒。一直以为山水养性情，没想到先生寓情人物三十年，也修出一身的清淡悠远。
去年冬天，我突然想到要趁他还不是那么鼎鼎有名，索求一幅画来。他答应了，后来果真送我一幅《悟道图》，画一老僧闲坐于山巅，笑看云卷云舒，落款为“补拙斋主”。先生自号“补拙斋主”，取意勤能补拙，这很值得学习。现在常常在想，先生赠我《悟道图》，是要我悟画画之道，为文之道，抑或是做人之道？
愧得先生墨宝，无以为报。是为之记。
（1998年11月16日，何焕章先生因病长逝，呜呼，魂兮归来。）
金色池塘
很奇怪生命中总有一些不期而来的相遇，就像我与双滂村。双滂村是醴陵市城西的一个小村，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人会知道。然而，因缘际会，我有幸在双滂村住过几天，便久久不能忘却。
时值初秋。田野里的晚稻已经澄黄，一阵风过，稻田掀起层层波浪。远山的枫树火红，点缀在林间的是素紫、浅蓝、淡黄的野花，星星点点，延绵数里。坐在农家小院的草坪里，喝着茶，晒着太阳，闲翻一本旧书，久违的惬意与满足弥漫于心。最让我高兴的是，小院前方有一个池塘，水清澈，鱼儿不时地跳出水面，蓝天和白云的倒影就是一泓池水做的梦。
清晨或黄昏，我都喜欢一个人来到这个池塘边，散散步，想想过去和将来的事。这个时候，池塘四周很静，草丛里的蟋蟀和虫儿也不出声，只有田野的风在自由地游荡，朝阳或夕阳会将池塘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时间不再流逝，就连迎面走来的一只狗都那样安详。天高地阔，万物祥和，唯一躁动的还是心中比远方还要远的梦想。
面对池塘，我就有一股倾诉的冲动。我多想把这些年来经历过的事，成功的喜悦、挫败的伤痛、未知的迷茫与困惑一一诉说。我知道，无论絮叨多久，池塘也不会厌烦，它会像一个老朋友，默默地倾听，一起分担我的忧伤，分享我的快乐。冥思中想到，这个小小的池塘，地处偏僻却不自卑，鱼虾丰盛却不自满，包容得下青山绿水和蓝天白云，靠的正是坐看云起、荣辱不惊的心胸啊。相比之下，那些为稻菽谋而心生怨愤，为一已得失而辗转反侧的人们，又是何等促狭，何等惭愧呢？
离开双滂村前的一个黄昏，我不经意间就想起了逝去多年的外公。外公的家门口，也有一个池塘，种满了荷花，微风拂过，满池荷香。我记得小时候，一年夏天回到乡下，外公十分高兴，带我到门前的池塘里去捉小鱼小虾用来下酒。我站在池塘边，看年迈的外公挎着一个小鱼篓走在池塘深处，不时地弯腰捕捉藏在荷叶下的鱼儿，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愈发黝黑发亮。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公的模样已有些模糊，而阳光晒在池塘上金灿灿的场景仍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双滂村让我想起了几乎快被遗忘的童年时的金色池塘。我们这一代人，一天天长大，距离乡村却一天比一天遥远。正如漂在北京的朋友所说，故乡本是停留处。我们这一代人的根脉，从乡村而来，无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仍会沿乡村的路而返。因为那里，有我们的父老乡亲，有我们的农舍田园，有温暖我们记忆的金色池塘。
手写情书时代
《南方周末》副刊曾用一个整版介绍过王小波、李银河两人的情书集——《爱你就像爱生命》。细细读过，觉得有趣而且感动，就特意到书店买来这本书。
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否还手写情书？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通过情书来表达爱慕、狂想、激情是恋人间最常见的方式。许多人的爱情就是从情书伊始，而开花结果。王小波也不例外，手写情书更加显示出他超凡的浪漫和才华。他第一次单独与李银河见面时还是工厂里一名工人，而李银河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光明日报》做编辑，王小波问及李有没有男朋友，李作了否定的答复后，王即说：“你看我怎么样？”率真之情让李大为震惊和意外。王小波第一次给李银河写情书竟然写在五线谱上，其中写道：“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李银河坦言，“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抵挡如此的诗意，如此的纯情。”正是手写情书，让这段爱情有了美好的未来。
在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中充满了对爱、生命、理想、自由的思考和追求，精彩华章屡现。两人正是通过情书了解对方，深深爱恋，互尊互敬，摆脱了世俗的干扰结为夫妻。然而，上帝并没有让这对彼此真爱的俗世男女白头偕老，仅让两人共同度过20年光阴后，就将45岁的王小波召回。读到书中李银河悼念王小波的文章，那股浓烈的爱意与真情，让人心悸。李银河将自己心爱的人比喻为“瞬间盛开，然后就溘然凋谢”的樱花，并为他作了画像——“一个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这无疑正是王小波的精神实质，也是他至今仍在人世间游荡的灵魂。
书中还附录了王小波最早的作品《绿毛水怪》。李银河从朋友处读到小说的手稿，知道了王小波的名字，冥冥之中感到与小说作者早晚会发生点什么事情。王小波过世后，李无意中从朋友处找到佚失多年的小说手稿，再读过后，潸然泪下。这段经历，不禁让人感叹造化弄人，更让王、李两人的爱情充满了传奇。
当我们用手机短信、电子邮件、QQ、视频等方式来表达彼此的爱慕之情时，手写情书的时代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然而，不能逝去的，不仅是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海誓山盟、爱意缠绵，更是人类永远都在追求的至纯至真的爱情。如今，能在满天星光的夜晚和晨曦沐浴的树林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草地上，读一封爱人手写的情书，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我认为，《爱你就像爱生命》，是2004年最值得一读的好书之一。
茶是情博士
朋友送我一个紫砂壶。壶很普通，意义却不一般。我俩是极相知相投的朋友，从高中到大学，一同走过泪水欢笑的青葱岁月。毕业后各奔前程，不常联系，后来几乎失去了联系。有的人天天生活在一起也很陌生，有的人虽天各一方但一见面就能找到感觉。和他五年不曾谋面，可是一握手，感觉依旧如故。也许这就是真朋友。
他从广东回来，也没有别的事，说是看看老同学，会会旧朋友。但我知道他总有些事，没事他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没有事可干。我们都是大人了，这点简单的道理还是懂。他不说，我也不问。两人沏一壶茶，普普通通的壶，普普通通的茶，一边喝一边聊，说人情冷暖，叹世事无常。他依旧是单身，潇洒的都市贵族，用时髦话说就是“钻石王老五”。我知道他还在寻找爱情，现代都市里还有那些美丽的爱情童话吗？我早忘记和他讨论爱情时那些激情、灵光四溅的话了，但我仍清晰地记得毕业那年，在他寝室里抵足而眠，他谈起理想和未来时掩面而泣的夜晚。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两个懵懂的少年，对未知的生活充满憧憬和迷惘。提起那夜，他无语，半晌说，莫笑年少痴狂。就这样边喝边聊，夜很深了，时间已经静止，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兴奋萦绕在我们周围。这么多年了，我们走了两条不同的路，而对于岁月，对于理想和随风而逝的爱情，却仍有着同样的理解，同样的心境。
宋人杜耒诗云：“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那夜，我们喝着淡淡的茶，人都有了微微的醉意。这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夜晚，来得突然却又真切。我们都醉了，醉在十多年的友谊里，歪躺在沙发上，“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来，我帮他把那件事办了。给他去电话，他在闹哄哄的广东街头，重重地说了声：“谢谢。”谢什么呢，要谢就谢那醉在无边友情里的夜晚，谢岁月时光打磨不掉的朋友真情。
又一个夜晚，我邀三五朋友来喝茶。他们是真正的茶友，对茶、对壶、对茶艺有着很深的研究和造诣。那只普通的壶自然沏不出他们要喝的茶。我有了些许尴尬，望着这些溢满才情的朋友，我真想告诉他们：我曾用这个壶，喝过世上最好的茶。
怀念一个人
一个朋友的父亲走了。
远隔万水千山，我仍能感觉到她的悲伤，她心中的痛楚。我无法用语言来劝慰她，对一个失去亲人的人来说，沉默或许是最好的纪念。
与她的父亲仅有一面之缘，却让我终身难以忘怀。有一年的夏天，我走很远的路去拜访他，恳请他一件事。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小院门口等了很久，天气很热，太阳很晒。等到他回来，我急切地将事情说出，他很快、果断地拒绝了我，并说了一些父辈的话。一时间，我何等地茫然无助，止不住就流下泪来。
在一个陌生的长者面前流泪，是我年少时深埋心底的秘密。
等到我明白一些事情后，我没有因他拒绝我的请求而心生怨恨，也不曾因他的拒绝而影响我与朋友的情谊，而只想小心地，用时间来埋葬这个秘密。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未在我的生活中再出现。只是从朋友那，零星地听到他退休、身体不好、患上癌症、动了手术的消息。但我一直希望，他能健康幸福地生活着，作为一个深爱儿女、受人尊敬的父亲，他应该享有这个权利。
没料到，正值中年的他却走了，在我还没有完全忘掉这个秘密的时候，悄然而去。
尘世间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我与他一面之交，算是缘浅，然而，一见之后，一生都难以忘记。可能，在我们的生命旅途中，会碰到许许多多的人，有的人相交结缘，一生相伴；有的人相交而过，愈行愈远。
林清玄说：“醉后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时光可以冲淡一切，说过的话，笑过的泪，爱过的痛，哭过的醉，都是人生的点滴积累。对逝者而言，死亡是新的开始，对生者来说，我们应该要更好地生活，更努力地工作，更诚实地做人。
在浩荡如水的年华里，我记住了一个平凡的父亲。他也许早不记得十年前的夏天，那个在他面前流泪的少年了。但我想告诉他，感谢他给了一个让我成长的夏天。山高水长间，我遥请朋友在夜阑人静，梦见老人的时候，转达我迟到的问候。
寂寞中成长
以为自己习惯了寂寞，以为风早已路过记忆的窗。然而，面对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熙熙攘攘擦肩而过的人群，我又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甘寂寞。
流浪的风，流浪的云，一颗流浪的心——这是我年少时的理想。我向往四海为家地纵横漂泊；我渴望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沉沉的夜色里流浪……那种无归宿的孤独，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梦。然而，我真正能够做的，只是在每个寂寞或热闹的夜晚，让那些年少的梦如星星般在我心底闪烁。周围无数张面孔，像无数而镜子照着我疲惫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