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知道克莱尔做什么梦了：就像是在周天早晨，他抱着她和那三个挤奶的伙伴蹬过积水。这次克莱尔不抱她过桥，只在河的这一侧朝不远处的磨坊走了几步，最后止步在河边。这条河流过方圆几英里的牧草地，又分叉成一些支流，迂回曲折着无名小岛，重又聚合，汇成宽阔的主流继续向前。克莱尔正站在许多支流总汇合的地方，河面比较宽，河水较深。步行桥很窄，扶手已被秋天的大水冲走，只剩下一块木板，高于河面仅几英寸，成为一条会头晕的独板桥。苔丝曾在白天从窗前看见一些年轻人经过桥上，比赛谁能保持身体平衡。克莱尔也许也曾看到过。无论如何，克莱尔正踏上这桥，慢慢地伸出一只脚，往前走去。
他想淹死她吗？很可能。这里僻静，水深而宽，他可轻易地完成这件事。他若想淹死她的话，他是可以这么做的；比起明天两人天各一方更好。
湍急的河水奔腾、打旋，倒映于河中的月亮扭曲和弄碎。河面上一团团漂浮物顺流而去，被截住的水草在桥桩后面摆动。若他们此时一起落水，他们将会紧紧地抱着使他们无法获救。如此，他们将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将无人责备她，也将无人责备他娶了她；如此，这最后相处的那半个小时将是爱她的。若他们没有淹死，那么等他醒来厌恶仍在，而此情此景将只是记忆中的短暂梦幻。
苔丝心里一阵冲动，想使他们跌进下面的漩涡，但她不敢放纵自己。她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生命，可是她无权处置克莱尔的生命。克莱尔抱着她平安地到了对岸。他们正在昔日修道院庭园中。克莱尔重新抱稳苔丝，向前走，来到已坍塌的修道院教堂的高坛。靠北墙是原属于院长空的石头棺材；旅游者，凡是天生乐衷于阴森可怕的气氛，都要在里面躺一躺。克莱尔小心地把苔丝放在棺材里。然后，在再次吻了苔丝的双唇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极欲完成的一件事情，刚一与棺材并排躺倒在旁边的地上便累得沉沉睡去，一动也不动。
苔丝从石头棺材里坐起来。在这季节，这一个夜晚是干爽温和的，但还是冷的，可能导致克莱尔有生命危险，要是他这么单薄在这里待很长。苔丝若不搭理他，那么他就会一直睡到明天早晨，被冻死。苔丝曾听说过有人在梦游之后死去。可是，苔丝这会儿怎么敢唤醒他，怎么敢说干了些什么？这样他岂不是会羞愧吗？但，苔丝还是跨出了石头棺材，轻轻地摇动克莱尔。不能无动于衷，因为苔丝裹着的床单不足以御寒，她冻得不行。在过去的这几分钟她心情激动，这让她觉得身上暖和，但这非常快乐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她猛然想到试一试劝说的办法，于是尽可能地平稳情绪在克莱尔耳边轻唤——“我们接着往前走吧，亲爱的，”拉克莱尔的胳膊，叫他站起身来。克莱尔十分顺从，默默做了。克莱尔重新回到了梦境，但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幻想苔丝是天使，正带领他到天堂去。就这样，苔丝搀着他的胳膊走到住处前的石桥跟前，越过桥他们就到了这座房子的门口。苔丝光脚被石块弄疼了，但觉得一直冷到了骨头里，克莱尔穿着羊毛袜子舒服一些。
之后简单多了。苔丝引着克莱尔在他那张沙发床上躺下，盖上东西，生起了火，赶走潮气。苔丝本以为会把克莱尔吵醒，心里暗盼如此。但是克莱尔已是心力交瘁，没有受到影响。
第二天早晨他们俩刚一见面苔丝发现，安吉尔对于在昨天夜里那次经历一无所知，虽然，克莱尔也许感觉到没有睡得很安稳。事实上，早晨克莱尔苏醒之前睡得很死，如同遭受了一场灵魂与肉体的毁灭。醒来以后，在大脑刚运行最初一小段时间，他依稀地意识到昨夜有过不寻常的经历。但，他目前的处境和面临的现状很快吸引了注意力，他不再猜测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期待着能发现自己的心理反应。他知道，如果自己前晚上的决意在第二天早晨并没消失，那么这个意图就是建筑在一个纯粹理性的基础上，因此，它应该是可信的。克莱尔在微淡的晨光中看待自己分离的决心。这决心并不强烈，只剩下一个想法本身了，只剩下一个空壳了，然而它确实存在着。克莱尔不再徘徊。
吃早饭的时候，在他们收拾东西时，克莱尔之以表现他由于昨天夜里的事疲惫不堪，以致苔丝差一点儿讲实情，但是，她又想到，如果克莱尔知道做了梦并不爱他，要是他知道他对她的爱在理性入睡时损害了自己的尊严，那么他一定愤怒难过，又狼狈，于是苔丝不说了。她觉得，要是现在讲实情，就如同在一个人清醒的时候用他喝醉时滑稽可笑的事来讽刺他。
苔丝也想到，克莱尔对于昨夜里自己怪异举动也许模糊有点儿记忆，但是不愿意提起，他觉得苔丝会利用这个机会再让他忧郁。
克莱尔先前曾写信要了一辆车，早饭刚吃完车子就来了。苔丝便感觉到分离的时刻到了，因为昨天夜里克莱尔流露了对她的爱，使她重生幻想。行李放到了车顶上，车夫就送他们离去。磨坊主人和女仆对于他们走得如此突然感到惊讶，克莱尔说，他发现这里的磨粉机太老式了，并非他想考察的那种；除此以外，他们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人们不会觉察他们的关系已经破裂。
照路线，今天他们将经过乳牛场。克莱尔想借此解决一些事情，这样一来苔丝就不得不同时去拜访一下克里克太太，不让外人怀疑。
他们把车停在大路旁的边门处，下了车顺着向下倾斜的小道同步前往。柳树的枝叶已被砍去，视线越过残株能看见当初克莱尔为催促苔丝嫁给他而追随她一起来到地方；在那里左边，是苔丝被克莱尔的竖琴声所深深吸引的那块场地；远处，在牛群后面，是他们两人初次热拥的牧草场。夏日风光里的灿烂金黄成了一片灰色，景色不再动人。
乳牛场主人看见了他们，迎上前来，脸上露出滑稽的笑容，这是遇见一对新婚夫妇重新露面，人们要迎接他们。随后克里克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还有其他熟人。
苔丝勇敢地承受住了。夫妇间是达成默契的，要保守两人关系破裂的秘密，故他们表现得跟正常情况。不过，苔丝不得不听着人家把这两位姑娘的情况说了一遍。雷蒂回家和父亲一起；玛丽安到别处寻找工作令人担心。为了排遣忧愁，苔丝走出屋去，用手抚摩所有那些她喜欢的乳牛，一一告别。两人告别时，表面看上去两人十分融洽，其实，知道真相的人，看见他们感到特别难受——两人手臂挨着，两人俨然是相同生命的两个躯体，并排站立，话别时都是“我们”如何如何，但，两颗心之间的距离却南辕北辙。也许他们的神态有时显得生硬和窘迫，有点儿尴尬，这不同于年轻的新婚夫妇通常有的自然的羞涩，在他们离去以后克里克太太对她丈夫说：
“苔丝那一双眼睛看上去亮得多么不自然呀，他们两人好像是蜡像，说话如在梦中！你不认为吗？苔丝的神态让人觉得感到古怪，没有富人的新娘子得意洋洋。”苔丝和克莱尔又坐上马车朝威瑟伯里和斯塔格富特街的方向出发。到了莱恩酒店，两人在店里休息了一会儿，另外租了一辆车，坐着进了谷里，朝苔丝的家而去；赶车的是一个陌生人，不知晓他们两人的关系。走了一半，过了纳特尔伯里，在交叉路口的地方，克莱尔对苔丝说，如果她想回家到母亲身边去，那么在这儿分手。因为有车夫在，说话不自然，克莱尔便要求苔丝朝前面走一段。苔丝认可，并告诉车夫他们要走开几分钟时间，让他等着。
“喏，现在让我们挑明了，”克莱尔和气地说。“我们不可斗气，虽然眼下存在着我忍受不了的东西。我要尝试让自己忍受得住。落脚了我就马上和你说。——如果那么做有好处和有可能的话，我就会到你这儿来。不过，你不要试着来找我。”
规定如此严厉，苔丝仿若受了致命的一击。她把自己看明白了；克莱尔完全把她当作一个曾经恶劣地欺骗过他的人。难道，一个女人，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吗？但是她无法争论。她只把克莱尔的话重复了一遍。
“之前我到不能找你？”“对。”
“写信吗？”“哦，可以——生病，或者有需求。我希望别发生，最好我先写。”“我同意，安吉尔，因为你了解我该受怎样的惩罚，但不要逼疯我。”
这个问题苔丝只言片语。要是她心有小算盘，要是她大吵大闹一场，痛哭流涕，昏倒，那么，尽管克莱尔此刻心情极坏，还是很有可能回心转意的。然而苔丝甘愿忍受的态度使她自己成了克莱尔最好的辩护者。逆来顺受中也有骄傲的成分，就这也许是整个德伯家族中显而易见的那种不计得失默默听从命运安排的一种特征。之后谈话都是关于实际问题的。这会儿克莱尔递给她相当多的钱，是他从银行里取出来要交给她的。珠宝首饰克莱尔主张在银行存放起来以保证安全，苔丝很支持示同意。
安排妥当以后，克莱尔陪着苔丝返回马车，扶她上车去。然后，车钱预先付了，交代了目的地。然后克莱尔拿起包和雨伞——他随身带来的只有这两件东西——向苔丝告别；他们两人就在此刻此地分手了。
马车慢慢地向山上驶去，克莱尔停驻，他忽然希望苔丝能回头看他一眼。但这却是苔丝没意识到，她也不会大胆子做的；她正躺在车里，疲惫快昏了过去。克莱尔目送苔丝远去，内心极难受，想起了某个诗人的一行诗，他做了特别的改动——上帝不在天国，世间万事一团糟！等苔丝的车过了山顶，克莱尔回头走自己的路；毫无觉察到自己仍然爱着苔丝。
38
马车在布雷克摩谷行进，年少熟悉的景色苔丝绵延；她清醒过来，首先想到，她怎么能够面对双亲？
她来到一个收税栅栏门跟前。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而非相识的老头；那老头很可能是在元旦那一天离去——最近没有得到家里的消息，苔丝打听情况。
“哦，没有事情，小姐，”看门人回答。“马勒特村还是马勒特村。不过嫁丧礼。约翰·德比这个星期把女儿，嫁给一个体面的庄稼人，他们是在别处结的婚。那位先生很有地位，认为德比家的人太穷，没有资格参加婚礼，但他不知道，最近发现，约翰也是一个古老的武士世家的嫡传子孙，到目前他的祖先的遗骨还在自己的大墓室里，但从罗马人的时代起他们家族就已经没落了。虽这样约翰爵士——还是尽他的力量欢快地为女儿庆祝了一番，款待了所有的人，他老婆还在滴滴纯酒店唱歌唱深夜呢。”
苔丝伤心极了，觉得自己这样坐着马车带着行李回家去。她请求看门人把她的东西暂时存放在屋子里，看门人没有反对，把马车夫打发了，从一条偏僻小道独自走进村去。
看见自家烟囱她自问，她如何进屋？在那所小屋里面，她的父母在心满意足地幻想她正和一个富有的人一起做蜜月旅行，他们将越来越兴旺发达的日子；可是，她在这里，孤苦伶仃，无依无助只能沉默回到昔日的家。
还没有到她碰见了熟人。一个认识她的姑娘——当学生时的好友之一。这个姑娘问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还问了另外几个问题，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悲伤的表情，接着又突然问道——“你老公在哪儿，苔丝？”苔丝赶忙答说他出差，然后沉默，费劲地越过围篱回家。
踏上小径她听见母亲唱歌，望前她便看见德比太太正在台阶上拧一条床单。事做完，德比太太并没有看见女儿，苔丝跟在她后面也进了屋。
洗衣盆仍然放在那只旧的大酒桶上。德比太太把床单扔到一边，正把两只手再次伸进洗衣盆里。
“啊呀一苔丝！——我的宝贝——我还以为你已经结婚了！——这一次是真的——我们把苹果酒送——”
“是的，母亲。”“是要结婚了？”“不——我已经结婚了。”“已经结婚了！你丈夫呢？”“哦，他出差去了。”
“到别处去！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星期二，妈。”“今天才星期六，他已经出差了？”“是的，他已经走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你嫁了个可恶的丈夫，我以为！”
“妈！”苔丝前迈几步走到母亲身边，抽噎起来。“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妈！你不仅当面，也写信说，叫我不要把事情说了。可是我告诉了他——我没法不说——这样他就走了！”
“哦，你这个小傻瓜！”德比太太嚷起来，情急中把水弄到了苔丝和她自己身上。“我的上帝呀！那句话我不能停止地叮嘱你，我已经再三地对你说过了呀，你这个小傻瓜！”
苔丝浑身颤抖；抽泣积累下的积郁现在总算宣泄了。“这我知道”她抽泣着喘着气说。“可是，哦，妈妈，我不能不告诉他！他那么好一我觉得不能隐瞒！如果这件事情重新再做一遍的话——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我不可能邪恶地——对待他！”
“可是你先结婚再告诉他真邪恶！”“是呀，那正是我觉得伤心的地方！我本以为，如果他绝不原谅我的话他能根据法律摆脱我的。哦，你不知道呀——我是多么爱他——我多么想嫁给他——我是多么左右为难呀！”
苔丝颤抖得厉害，沉默；她瘫坐在椅子里。“好了，好了，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了！我弄不懂为什么我的孩子好傻——甚至不知道那样的事是不该说出去的，若等他自己发现，生米煮成熟饭了！”说到这儿德比太太想自己够可怜的，不禁潸然泪下。“我不知道你爸爸怎么说，”她接着说道；“自结婚那天起他就一直对人说你的婚事，还说借着你这么个情况他祖上本来的地位就可以得到恢复了——可怜的傻瓜！——现在你把事情弄成这样一团糟！上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