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苔丝睡得很不好一直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这是很自然的。她倾听着，等待从楼上传来第一声微弱的响声。这声音来了，克莱尔下楼了，跟平时一样。苔丝下楼去。克莱尔在楼梯边迎着她，亲吻她。的的确确，他的吻跟平时一样热情！他看上去有些烦恼不安，和疲倦，苔丝想。但是关于她那份自白他没提半个字，甚至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也没有说。他是否拿到了那封信？苔丝觉得，倘若克莱尔不提这件事她就什么也不能说。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很显然，无论克莱尔心里是何想法，他不打算把它说出来。然而他一如从前那样坦率和温柔。也许，对他的怀疑是幼稚、愚蠢的？也许他原谅了她？也许，他爱的是她这个人，爱的就是她这么一个样子，并且对于她如此忐忑不安觉得好笑？他是否真的收到了她的信？苔丝朝他房里瞥了一眼，连信的影子都没瞅见。也许他原谅了她。不过，就算他没有收到那封信，苔丝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热烈的信任，觉得他肯定会原谅自己的。每一天克莱尔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就这样，除夕这一天——举行婚礼的日子突然来到了。在他们待在乳牛场的最后一个星期里，这一对情人不再在挤奶的时候就起床了，他们在这几天得到的是某种客人才能得到的待遇，苔丝甚至还独自睡一间屋子。这天早餐的时候他们下楼来，惊讶地发现大厨房跟他们上次看见的模样截然不同了，主人为了他们把这间屋子布置得如此惹人喜爱！早晨当大伙儿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乳牛场主人就吩咐人把壁炉角刷得雪白，把砖砌的炉子着上红色，壁炉顶上原先那块又旧又脏的蓝底黑花棉布风帘也被换成了一块颜色鲜艳的黄锦缎的。在冬天阴沉的早晨，将实在是屋子中心的壁炉这块地方装饰得焕然一新，整个大厨房一下子具有了迷人的风采。
“我是打定主意要做些什么来庆祝一下你们的大事，”乳牛场主人说。“要是像以前那样，我是要叫一班人来，带着小提琴、低音提琴等全套乐器，着实地热闹一番，但是你们不喜欢这样张扬，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么一个没有声音的方法。”
苔丝的亲戚朋友住得这样远，就算邀请他们，也没有人能很方便地就来参加婚礼，事实上马勒特村的人一个也没有接到邀请。至于安吉尔的家人，他写了信去告诉他们日期，并且明确表示如果在结婚那天他们中间有人能参加的话他将非常高兴。他的两个哥哥压根没有回信，看起来对他的举动很生气；他的父母回了一封调子低沉的信，责备他如此仓促地结婚，不过既然已经成为事实，他们只好说，尽管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会娶一个挤奶姑娘为妻，但是他们的儿子已经成年，所作出的决定应该是最正确的。
亲人们这样冷淡的态度本来会使克莱尔非常悲伤，但是此刻他的情绪并非那么糟糕，因为他有一张了不起的牌，打算不久以后打出去让他们大吃一惊。他觉得，直接把苔丝从乳牛场带去，作为德伯家族一位淑女介绍给家里人会很冒失，很有可能收不到理想的效果；于是，他先定现隐瞒她的出身，等到她跟着他去各地旅行了几个月，跟着他读了一些书，对人情世故有了一些了解之后，他能带她去见他父母的时候，再把她是大家闺秀这个真相说给他们听，并且证明苔丝无愧于如此高贵的出身。这是一个情人的美梦，假如没有更多意义的话。或许苔丝的出身对于克莱尔要比对于世上任何其他人都更有价值。
苔丝这两天觉得安吉尔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完全没有受到她那封信的影响，于是怀疑自己的送信方式是否妥当，克莱尔能否收到那封信。早餐的时候，克莱尔还没有吃完，她便匆匆起身离开餐桌上楼去。她想再去看一看这么久以来充当克莱尔的窝那间有点儿古怪的陋室。到了上面，她站在阁楼门口，通过开着的门朝屋里望着，思索着。随后她弯下腰去，察看两三天前她激动地塞进那封信的地方。地毯紧挨着门框的底木，在地毯边缘她发现那个信封露出一点儿灰白的边。很明显，克莱尔根本没有看见这封信，因为她在匆忙中把信往门底下一塞，没想到却塞到了地毯下面。
带着几乎要晕过去的紧张心情苔丝把信抽了出来。信封完好无损跟那天她塞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座大山仍然没有被挪走。现在大伙儿都在筹备他们的婚事，在这种时候她不能让克莱尔看到这封信。于是她下楼回到自己屋里把信毁了。
当克莱尔再见到她的时候，她那苍白的脸色使克莱尔非常担心。她从信被错塞到地毯下面这件意外的事情中仓促得出一个结论：似乎这是阻止她把自己从前的经历向克莱尔坦白。不过扪心自问她明白事情并非如此，时间还是有的。然而，周围的一切都是闹哄哄的，人们在来回走动；所有的人都得穿衣打扮，因为克里克夫妇已经被邀请做证婚人。眼下要静心思考问题或者从容交谈几乎是不可能的；苔丝能和克莱尔两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非常短，那就是当他们在楼梯平台上相遇的时候。
“我很想和你谈谈——我要把我所有的过失都向你坦白了！”苔丝装着十分轻松的对克莱尔说。
“不，不——我们今天不能谈论错误——至少今天你必须被看作是完美的，我的宝贝！”克莱尔大声说。“过了今天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我希望，来谈论我们的缺点。到那时我也要向你承认我的。”
“但我觉得最好现在就这么做，免得以后你会说——”
“嘿，我的爱胡思乱想的宝贝，到时候你要对我说什么都行——比如说，等我们在我们的住所安顿下来；而不是现在。到那时候我也要把我的错误向你坦白。但我们别用我们的错误破坏了今天的气氛。当我们觉得无聊的时候我们从前的错误将会是极好的谈助。”
“这么说你不让我现在说啰，最亲爱的？”
“我不要，苔丝，真的。”匆忙穿衣打扮和准备动身去教堂使他们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个问题。进一步细细思考克莱尔的那些话似乎使苔丝得到宽慰。在这之后的关键的一两个小时，苔丝完全是被自己对克莱尔的忠诚支配着度过的，无法更加深入地进行思考。她的那个愿望——让自己成为克莱尔的人，在必要时还可以为他去死——很久以来一直受到她自己的抵制，现在终于取得了胜利，也使她从艰苦的思索中解脱出来。
教堂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他们只能坐车去，尤其眼下正是冬天。他们在一家路边旅店叫了一辆封得相当严实的马车，这辆车从驿递马车那个时代起就一直在这家店里了，轮辋厚，轮辐粗，宽大的车架子呈曲线状，铰链片和弹簧特别大而结实，车辕就像攻城槌。车夫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小伙子”。
在这辆笨重而又不停地发出嘎吱响声的马车里边，在年迈衰弱的车夫后面，四个人坐在他们的座位上——新郎和新娘，以及克里克先生夫妇。安吉尔本来希望两个哥哥当中至少有一个能够来给他当男傧相，他在信里婉转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但是他们却连封回信都没有，这说明他们不想来参加婚礼。或许他们不来参加倒也好。他们并非普通的世俗青年，就算撇开他们对这件婚事有意见不说，单是由于他们为人过分讲究文雅而且带有偏见，勉强跟乳牛场的人们友好交往将会使他们觉得相当别扭。
苔丝被当时的情势所推动，简直有点儿像腾云驾雾，对于这一切完全不了解。她的大脑里几乎毫无意识，她只知道安吉尔在她身边，其余一切只是一片被照亮了的迷雾。
因为克莱尔和苔丝采取的是领取结婚证书的方法，所以举行婚礼时教堂里只有十二三个人。在欣喜地庄严宣誓她忠诚于克莱尔时，苔丝突然觉得普通的男女之间的情感是那样轻浮。仪式暂时停顿的那一会儿，他们还一起跪着的时候，苔丝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倾向克莱尔，接着她的肩膀触到了他的手臂。她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忽然萌生的一个想法使她受到惊吓：她要证实一下克莱尔的的确确在她身边；她要增强自己的一个信念——克莱尔对她的忠诚能够抵御一切。
克莱尔知道苔丝爱他——苔丝体形的任何一条曲线都表明这一点——然而在那个时刻他并不知道苔丝爱他有多深，不知道苔丝的爱是多么专一，多么温柔，不知道这样的爱能使苔丝忍受怎样巨大的痛苦，使她具有多么大的忍耐心，产生多么美好的信念。
他们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敲钟人正让教堂的钟脱离支座摇晃起来，发出三种不同音调的柔和钟声——这是一个很小的教区，所以教堂建造者认为只设三架钟便可满足教区居民在喜庆时的使用要求。与丈夫一起沿着小道走向大门，在经过钟楼的时候，苔丝能感觉到，随着嗡嗡的钟声，振动的空气所形成的圆圈渐渐扩大，从装有百叶窗的钟阁一直传到她身边，这种情形跟她当时处于其中的蕴藏着激情的心理气氛互相呼应。
苔丝的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教堂的钟声渐渐停止，婚礼所引起的激动情绪也平静之后才结束。她的眼睛这会儿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克里克夫妇已经吩咐他们自己的马车来接他们，以便把他们之前四人共坐的车留给年轻的新婚夫妇，苔丝这才第一回注意到这个运输工具的结构和特点。她一声不哼地坐着，久久地注视着这辆笨重的车。
“你看起来情绪不怎么好，苔丝，”克莱尔说。“是的，”苔丝一边回答，一边伸出手去摸额头。“好多事情让我感到害怕。整个情形都是这么严肃，安吉尔。比如，我觉得似乎以前看见过这辆马车，对它很熟悉。这件事很奇怪——我一定是在做梦的时候看见过它。”
“哦——你一定听说过有关德伯家大马车的传说——当德伯家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气的时候那辆车是这个郡里会引起关于你们家族的无端恐惧的一件东西；这辆笨重的旧车让你想起了德伯家大马车。”
“我记得我从来没听说过，”苔丝说，“那是个什么传说——能告诉我吗？”
“嗯——我不想现在跟你细说。十六世纪或者十七世纪德伯家有一个人在他家的马车里犯下一个很可怕的罪，从那时候起，德伯家的人看见或者听见那辆旧马车，总是在——我还是改天再告诉你吧——挺恐怖的。很明显这辆年代很久的车使你隐约地想起了德伯家大马车。”
“我不记得曾经听说过德伯家大马车，”苔丝说，“安吉尔，是否在我们临死的时候我们家族的人会看见它，或者，当我们犯了罪的时候？”
“嗳，苔丝！”克莱尔吻她，让她不能继续说下去。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苔丝心中抱愧，无精打采。她成了安吉尔·克莱尔太太了，是的，然而在道德上她有权利获得这样的称呼吗？更确切地说，她不是亚历山大·德伯太太吗？正派人或许会把这种行为看成有罪沉默，用炽热的爱情是否能够辩护得了呢？她不知道一个女人面临这种境况应该怎么办；没有人帮她出主意。
然而，有一小会儿当她独自待在她屋子里的时候——这是她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最后一天了——她跪下祈祷。她试图向上帝祈祷，然而她真正祈求的却是她的丈夫。她对于克莱尔的崇拜与爱是如此的强烈，她自己也几乎害怕这不是好兆头。
“哦，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为何我这样爱你呀！”苔丝独自跪在那儿轻声地喃喃说道。“你所爱的那个她并不是真正的我，只是和我长得相同罢了，——我本来可以是她那样的人！”
下午到了，该离开了。他们决定按照原计划去韦尔布里奇，到磨坊附近那个旧农庄住宅借住几天，并了解磨面粉和筛面粉的过程。两点钟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停当，可以动身了。乳牛场的全体雇工都站在红砖砌的大门口送他们两人出去，乳牛场主人夫妇也跟在大伙儿后面来到门口。苔丝看见她那三个同屋女伴并排靠左墙边，低着脑袋看上去心事重重。她曾经十分怀疑在离开的时候她们是否会露面，然而她们都来送行了，都竭力克制着自己，表现出对朋友最大的忠诚。
她心头一热，轻声对克莱尔说——“你去吻她们一下好不好，可怜的姑娘们，算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克莱尔完全赞成这样一种告别方式——他从三个姑娘面前走过，换个跟她们吻别。当苔丝和克莱尔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回头对姑娘们望了一眼，想看一看克莱尔善意的吻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克莱尔的吻显然产生了相当槽糕的作用，因为它唤起了姑娘们正试图压抑的感情。
对于所有这一切克莱尔丝毫没有察觉。走到大门旁的小门那儿的时候，他跟克里克夫妇握手告别，并最后一次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
34
克莱尔和苔丝坐车很快便到了韦尔布里奇，然后往左边拐弯，离开村子，过了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大桥。大桥的后面有一座房子，那就是他们借宿的地方。这座房子是一个庄园宅第的一部分，是属于德伯家族的一支所有的财产和邸宅；那庄园宅第局部遭受毁坏之后剩下的就成了一个农舍。
进了屋子他们便了解到，农舍主人利用他们两人将要在这儿住几天的机会外出给几个朋友拜年，把家里几件需要照料的事托付给邻近的一个农妇，因此尽管他们只借了两间屋子，却能使用整座房子；他们因此高兴极了，他们俩以前还从未单独居住在同一个屋顶下呢。
不过克莱尔发现这座破旧的房子让他的新婚妻子有点沮丧。马车离去后，那个干杂活的女人领着他们到楼上去洗手。在楼梯平台上苔丝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怎么啦？”克莱尔问。“那两个可怕的女人！”苔丝微笑着回答，“她们吓我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