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经历，亲爱的，是啊，当然，不管有多少。”克莱尔两眼盯着苔丝的脸，以充满爱意的打趣口吻表示同意。“我的苔丝的经历就像院子里那围篱上今天早晨第一次开放的野旋花一样多。全部都告诉我吧，但别再说你配不上我那种讨厌的话。”
“我愿意试试——不再说那种话！明天我就告诉你原因——或者，下个星期吧。”
“要不，星期天吧？”“好吧，那就星期天。”
苔丝终于离开，一直走到场院南端那些截去树梢的柳树中间才停下；在这儿别人看不见她。她一下子扑倒在针茅草丛上，就像是倒在一张床上一样。她就这样静静地趴在那儿，痛苦的心跳得厉害，间或也有一阵阵短暂的快乐。
其实，苔丝思想上正渐渐地倾向于默许克莱尔的求婚。她的呼吸，她的血流，她的脉动都是一种呼声，与天性联合起来与她的道德心作斗争。爱情给她的劝告是：毫不犹豫接受克莱尔的求婚，和他在圣坛前举行婚礼，对一切守口如瓶，如果克莱尔没发现她过去的事情最好，万一发现了那就到时候再说，趁“痛苦”还没有来临，赶紧抓住机会享受已经成熟的快乐。在一阵简直让她害怕的狂喜之中苔丝意识到，虽然好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严格督促自己，与自己斗争，努力思考并准备将来过艰苦的独身生活，但是爱情的劝告将会取得胜利。
下午慢慢地过去，她依旧躺在柳树中间。她听见人们把奶桶从树杈上取下来时的碰撞声，以及把牛群赶拢来时的“哇喔——哇喔！”叫声。但是她不去挤奶；因为她怕去上让人家看到她激动的样子善意地取笑她，因为热恋才如此，这样的烦扰她无法忍受。
没有人询问她的情况，也没有人来叫她，这准是因为克莱尔猜到此刻她的心情一定非常紧张，替她编造了缺席的借口。六点半钟的时候苔丝回到室内，摸黑上了楼。
星期三就这样过去了。星期四到了，安吉尔隔着一段距离若有所思地望着苔丝，但是不去打扰她。其他几个在乳牛场住宿的挤奶姑娘好像猜出一定有某件非常明确的事情正在进行之中，因为在宿舍里她们决不硬找苔丝攀谈。时间匆匆而过。明天就是那一天了。
“我要屈服了——我要说同意了——我要答应让他娶我了——我不能不这么做了！”晚上当苔丝听见另外那些姑娘当中的一个在睡梦中叫着克莱尔的名字时，她把发烫的脸贴着枕头妒忌地喘着气对自己说。
“要是别人嫁给他我可受不了！我一定要自己嫁给他！但这对他来说不太公平了，等他知道了真相说不定会要了他的命！哦，我的天哪——哦——哦！”
29
“喏，你们猜今天早上我听见谁的消息了？”第二天，乳牛场主人克里克在餐桌旁坐下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望着那些正津津有味地进食的男男女女们说。“喏，你们猜猜。”
好几个人猜了。克里克太太没有猜，因为她已经知道。
“嘿，”乳牛场主人说，“是那个软骨头，那个婊子养的坏家伙杰克·多洛普。他不久前跟一个寡妇结了婚。”
“不是杰克·多洛普吧？一个坏蛋——竟然会做这种事！”一个挤奶的男帮工说。
这个名字立刻引起了苔丝·德比的注意，因为叫这个名字的正是欺骗了恋人后来被那姑娘的母亲关在搅乳机滚筒里折腾了好一阵子的那个家伙。
“他遵守诺言娶那位泼辣主妇的女儿了吗？”安吉尔·克莱尔一边翻阅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他才不会呢，先生。他从来就没想过那么做，”乳牛场主人回答说。“我刚才说了，他娶的是一个有钱的寡妇；每年有五十镑左右的收入；他冲着那些钱才娶她的。他们相当匆忙地结了婚，随后这寡妇就告诉杰克·多洛普，一结婚她就失去了这每年五十镑的收入。你们想象一下吧，我们这位绅士听见这个消息之后那心情可真是复杂极了！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两人就整天争吵不停，从来没见过有人吵得像他们这么厉害的！这也是他活该！但那女人更倒霉。”
“哼，一开始吵架那蠢女人就该告诉杰克·多洛普她前夫的鬼魂会让他不得安宁。”克里克太太说。
“哎，哎，”乳牛场主人并不非常确定的说，“不过你们还是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的。那女人想要一个家，她不愿意失去杰克·多洛普，不想冒这个险。你们不认为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吗，姑娘们？”
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那一排挤奶姑娘。“那女人应该在他们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仪式的时候把事情告诉杰克·多洛普，那时候他即便要反悔也几乎不可能了，”玛丽安大声说。
“对呀，她应该那么做。”伊丝赞同的说。“那女人一定很清楚杰克·多洛普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应该拒绝嫁给她，”雷蒂突然叫道。“说说你的看法，我亲爱的。”乳牛场主人问苔丝。“我觉得那女人应该——把真相告诉他——或者拒绝他——我不知道，”苔丝答道；黄油面包噎住了她。
“我才不会那样做呢，”住在小屋里的已经嫁人了的帮工蓓克·尼布斯说。“在情场上和战场上所有手段都是正当的。我会像那寡妇一样跟他结婚；如果他敢责怪我在结婚前存心隐瞒我前夫的事，我就用擀面杖把他打倒在地！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把他打趴下。”
听了这俏皮话人们都哄堂大笑，但是苔丝出于应景只跟着苦笑了一下。这事使大家感到乐趣却使她觉得悲哀。不一会儿她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走出屋子，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向前走去。她一会儿走在浇地用的水沟的这一边，一会儿走在另一边，心想克莱尔会跟着她来；最后她停在瓦尔河的主流旁边。
是啊，痛苦之处就在此。一个女人是否应该坦白自己曾经的某些经历——这一点对于苔丝来说是最沉重的十字架——在别人看来却只不过是笑料罢了。
“苔丝！”她身后传来喊声。回头看时克莱尔已经跳过水沟，来到她身旁。“我的妻子——很快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不，不，我不能。为了你，哦克莱尔先生，为了你好，我要说我不能跟你结婚！”
“苔丝！”“我还是说我不能！”苔丝重复道。
克莱尔先前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在喊了苔丝一声之后就把一条手臂放在她披着的长头发下面搂住她的腰。要是刚才苔丝说的不是“不”而是“是”，克莱尔就会吻她了；克莱尔本来毫无疑问是打算这么做的，然而苔丝如此坚决地拒绝了，他便迟疑了，不敢像先前的打算那样做。他们两人都住在乳牛场上，距离很近，交往不可避免，这就使苔丝——作为一个女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以致克莱尔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用甜言蜜语向苔丝展开攻势对于她来说非常不公平，但要是苔丝处于一种比较容易躲避的地位，那么，用那种方法积极地追求她则完全没有什么不妥。于是，很快，克莱尔就抽回了搂着她的那条手臂，并且打消了吻她的念头。
克莱尔这样抽回手臂，事情就完全发展成了另一种样子。这一次苔丝之所以这么坚决地拒绝克莱尔，纯粹是因为听了克里克所讲的那个寡妇的故事，而这种决心本来一眨眼就会被克服下去。不过，克莱尔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脸困惑离她而去。
他们两人依然天天见面——次数不像以前那么多；就这样两三个星期过去了。很快十月份就要到了，苔丝从克莱尔的眼神估计他可能会再次向她求婚。
这次克莱尔改变了策略，似乎他已经认定，苔丝拒绝他，仅仅只是因为又害羞又年轻，第一次遇上有人求婚，难免吃惊。每次谈到这个问题苔丝总是躲躲闪闪，这一点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于是他比以前注重劝诱的策略；他决不企图再做任何亲密的举动，而是尽量只用言语表明心迹，打动苔丝。苔丝知道自己的防线一定会崩溃。她的宗教意识使她觉得自己和德伯的那种关系具有某种道德效力；她的良心希望她把自己以前那一次经历向克莱尔坦白；然而这两者都无法坚持很长时间。她对克莱尔的爱如此强烈；在她眼里，克莱尔是如此神圣。她虽然没有受过训练，本质却很高雅，她渴望得到克莱尔的守护和指导。因此，即使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我决不能做他的妻子”，但无济于事。每一次听见克莱尔提到这个老话题，她的内心就涌起一阵让她恐惧的狂喜，她害怕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却又渴望这么做。
克莱尔的态度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会爱苔丝，都会珍视她、保护她，因此，苔丝充分享受着这种殷勤抚慰，情绪渐渐高涨起来。马上就要到秋分了，白天虽然依旧晴朗，但是却短得多了。一天早晨的三四点钟之间，克莱尔再次向苔丝求婚。
像平时一样，苔丝穿着睡衣先跑到克莱尔房门前叫醒他，然后回到自己屋里换衣服并叫醒同屋的伙伴；十分钟以后她拿着蜡烛朝楼梯口走去。这时，克莱尔穿着衬衣从他那段楼梯上下来，伸出一条胳膊拦住苔丝。
“喏，卖俏小姐，你下去之前先听我说几句话，”他不容拒绝地说。“从我上一回向你提出到今天，已有两个星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现在你必须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不然我只好离开这所房子了。刚才我屋子的门半开着，我看见你。为了你的安全我非走不可。你不了解。怎么样？终于能答应我了吧？”
“我才起床，克莱尔先生，现在就一定要我答应你真是太早了！”苔丝撅着嘴说。“你没必要叫我‘卖俏小姐’。这样太狠心，也不符合事实。等一段时间再说吧。请你再等一会儿吧！我一定很快就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让我下楼去吧。”
苔丝把蜡烛移到一旁，努力的微笑，想以此消除刚才说的这些话所制造的严肃气氛，那神态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儿像克莱尔所说的情况。
“叫我安吉尔，别叫我克莱尔先生。”“安吉尔。”“叫我最亲爱的安吉尔——干嘛不那么叫呢？”“那就表示我答应你了，不是吗？”
“那只能说是你即使不能跟我结婚也是爱我的。你很早以前就承认这一点了。”
“那好吧，如果我非这么叫你不可，我就叫了，‘最亲爱的安吉尔’，”苔丝两眼望着手中的蜡烛轻声地说。尽管有点儿犹豫，却还是一撇嘴做出调皮的样子。
克莱尔在这之前拿定主意，要是苔丝拒绝他的求婚他就决不吻她。但是，这会儿看着苔丝站在他面前——挤奶时穿的长外衣袖子很好看地卷起着，秀发随便地盘在头上，他不知怎的完全把下过的决心抛在脑后，很快地在苔丝脸上吻了一下。苔丝不再说话，从他身旁经过匆匆下楼，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其他几个挤奶姑娘已经在楼下。除了玛丽安之外，那些姑娘都用若有所思和疑惑的目光看着这一对恋人。
撇乳皮的活儿干完之后，雷蒂和其他人一起外出，克莱尔和苔丝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的生活里事情繁多，跟她们有很大区别，对吗？”克莱尔透过黎明时分清冷灰白的日光望着前面那三个脚步轻捷的身影一边思考一边对苔丝说。
“差别并不大，我想，”苔丝应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很少有几个女人的生活不是——事情繁多的，”苔丝回答，说到“事情繁多”这个新词时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这词儿使她印象深刻。“在她们身上就有很多你不曾想到过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
“几乎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苔丝说，“都会成为——一个比我更适合于你的妻子。或许，她们跟我一样爱着你——几乎和我一样。”
“哦，苔丝！”看得出来，苔丝听见克莱尔这一声迫不及待的呼喊时心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尽管她曾非常勇敢地拿定主意要慷慨地对别人让步。她已经让步过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没有勇气再作第二次自我牺牲。苔丝知道今天必须作出决定了。
下午，乳牛场主人的几个佣工和帮手像往常一样到非常远的牧草场去，有许多牛要在那里——而不是赶回来——挤奶。
人们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儿。一辆大马车装着很多高高的大桶送到牧草场上，一个个小桶里的牛奶都被倒进这些大桶。挤完了奶的牛慢悠悠地走开了。
乳牛场主人克里克也和大家在一起干着。他突然瞅了瞅他那只笨重的表。
“啊呀，怎么这么快就这么晚了，”他说。“天哪！我们如果不赶点忙就不能及时把这些牛奶送到车站了。今天已经来不及把它们送回家去跟早上挤的掺在一起，得把它们从这儿直接送往车站。谁来赶车把它们送去？”
虽然这个活儿跟克莱尔先生没什么关系，他却自告奋勇，还邀苔丝跟她一起去。下午的时候虽然没有太阳，但是在这个季节天还是很闷热而潮湿，苔丝出来挤奶时只披着头巾，露着手臂，没穿短上衣，这显然不适宜坐车。她瞅了瞅自己身上单薄的衣服表示不能答应，然而克菜尔温和地怂恿她。于是她把牛奶桶和小凳子交给克里克先生带回去，然后上了马车，坐在克莱尔身旁。
30
他们两人坐在车上，在逐渐减弱的日光中沿着平坦的路穿过一个个牧草场向前而去。
他们沉浸在彼此亲近的感觉之中，很久都没吭声；只有他们车上的高高的桶里牛奶晃荡的声音打破寂静。他们所循的那条路非常冷落，路旁的榛子都挂在枝头，要等到脱了壳才会自己掉落；一簇簇黑莓沉沉低垂。克莱尔偶尔一甩鞭梢，套住一簇黑莓，把它拉下来，递给苔丝。
不一会儿，晦暗的空中落下最初几滴雨点，表明要下雨了。
“我不该和你一块来的，我想，”苔丝望着天空小声说道。
“天下雨了，我十分抱歉，”克莱尔说。“但是能和你在一起我多么高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