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律当丝打开一扇窗子，我们肩并肩地倚在阳台上。路上行人稀少，我呆望着他们，脑子里却杂念丛生。听了她刚才对我讲的一番话，我心乱如麻，但是我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然而我对玛格丽特的一片真情，很难和她讲的这些道理相联系，因此我不时地唉声叹气，普律当丝听见了，就回过头来向我望望，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俨然一个对病人失去信心的医生。“由于感觉的迅速，”我心里想，“因此我们就感到人生是那么短促！我认识玛格丽特只不过两天，昨天她才成了我的情妇，但此刻她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思想、我的心灵和我的生命里，以致这位G 伯爵的来访使我痛苦万分。”
伯爵终于出来了，坐上车子走了。普律当丝关上窗子。
就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呼唤我们了。
“快来，刀叉已经摆好，”她说，“我们就要吃夜宵了。”我一走进玛格丽特家，她便向我跑来，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地吻我。“我们还老是要闹别扭吗？”她对我说。“不，以后不闹了，”普律当丝回答说，“我跟他讲了一通道理，他答应要听话了。”“那再好不过了。”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向床上望去，床上没有凌乱的迹象。至于玛格丽特，她已经换装，此刻是一袭白色睡衣着身。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娇媚、温柔、多情，玛格丽特样样兼备，我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我没有权利再向她要求什么了。任何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感到无限幸福，我像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一样，坐享着一位天神、更可以说是一位女神赐给我的欢乐。
我尽力用普律当丝的话来说服自己，强使自己跟那两个女伴一样快乐。她们的感情是自然的，我却是生硬被迫的。我那神经质的欢笑几乎像哭一样，她们却丝毫没有察觉。
夜宵完毕，只剩下我跟玛格丽特两个人了，她一如继往，过来坐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望着炉子里的火焰，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在沉思！寻思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怀着恋情，几乎还带着恐惧地注视着她，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准备为她忍受的痛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正想问您。”“我在想办法，我已经想好了。”“什么办法？”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把这件事的结果告诉你。那就是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自由了，我所有的债务都会偿清，我们可以一起到乡下避暑去了。”
“您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呢？”“您不必知道，只要你能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那一切就会如我所愿。”“那么这个办法是您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的。”“而且由您一个人去实行吗？”
“由我一个人来承受烦恼，”玛格丽特微笑着对我说，我永远都记得这种微笑，“但是由我们来共同分享好处。”
听到“好处”这两个字我的脸绯红了，我想起了玛侬·莱斯科和德·格里欧两人一起把B 先生当作冤大头的事。
我站起身来，语气中略带生硬地回答说：“亲爱的玛格丽特，我不想坐享您所谓的‘好处’，我如此爱你，如果您需要帮助，我希望能尽自己一份薄力。”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我非常怀疑G 伯爵在这个美妙的办法里面是您的合伙人，而我则只是一个不用担负责任，都可以坐享其成的角色。”
“您真是个孩子，我还以为您是爱我的哩，看来是我错了，那么好吧。”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打开钢琴开始弹那首《邀舞曲》，一直弹到她总是弹不下去的那段为止。
不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呢、还是为了要唤醒我们相识那天的记忆，我所记得的，就是一听到这个曲调以后，往事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历历在目。于是，我向她走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吻了吻。
“您原谅我吗？”我对她说。“您瞧，”她对我说，“我们相识才两天，而我已经有些事情要原谅您了，您答应过要盲目服从我，但您不遵守诺言。”
“您叫我如何是好，玛格丽特，我太爱您了，我对您任何一点想法都要猜疑，您刚才向我提到的事使我快乐得心花怒放，但是您对这个计划却缄口不提，这使我感到难受。”
“看您，冷静一点吧，”她握着我两只手说，面带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媚人的微笑凝视着我，“您爱我，是吗？那么如果就您和我两个人在乡下过三四个月，再没有别人的打扰，您会感到高兴吧？我也一样，能够过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那种清静生活，我将觉得很幸福。我不但觉得幸福，而且这种生活对我的健康也有益处。要离开巴黎这么长时间，总得让我把一些事情安排一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杂事总是很多的。好吧，我总算有了一个万全之策，安排我的那些琐事和我对您的爱情，是的，对您的爱情，请别笑，我爱您爱得发疯呢！而您现在却趾高气昂地说起大话来啦。真是孩子气，十足的孩子气，您只要记住我爱您，其他您什么也不要管。好吗？嗯？”
“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这您是很清楚的。”
“那么，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到某个乡村去，在河边散步，喝鲜奶。我，玛格丽特·戈蒂埃说这样的话，您可能会感到诧异吧，我的朋友。这种看来似乎使我十分幸福的巴黎生活，一旦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就会使我感到厌烦，因此我突然向往起能使我想起童年时代的那种安静生活。无论是谁都有他的童年时代。喔！您放心，我不会告诉您我是一个退役上校的女儿，或者我出生在圣德尼。我曾经只是一个乡下的穷姑娘，六年前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样您就放心了，是吗？那么为什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您说要跟您分享我所得到的快乐？因为我看出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您自己才爱我的。而别人，从来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爱我。”
“我过去经常到乡下去，但我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执意想去。对这一次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就指望着您了，别跟我耍小孩子脾气了，让我得到这个幸福吧！您可以这样想：她活不长了，她第一次要求我做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都做不到，我以后会不会后悔呢？”
对这些话我已无话可说了。尤其是当我还在回味着第一夜的恩爱，盼望着第二夜到来的时候。
一个小时以后，玛格丽特已经躺在我的怀抱里，那时她即使要我去犯罪我也会不假思索地听命于她的。
早晨六点钟我要走了，尽管我极不情愿。在走之前我问她说：
“今晚见吗？”她热烈地吻我，但是没有答复我的话。白天，我收到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亲爱的孩子：我有点不舒服，医生嘱咐我休息，今晚我要早些睡，我们就不见面了。但是为了给您补偿，明天中午我等您。我爱您。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回响：她在骗我！
我额头上渗出一阵冷汗，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因此这个猜疑使我心烦意乱。
然而，我应该预料到，跟玛格丽特在一起，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可能发生。这种事过去我和别的情妇之间也经常出现，但是我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那么这个女人对我的生命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支配力呢？
这时候我想，既然我有她家里的钥匙，我何不就像平时一样去看她。这样我会很快知道真相，如果我碰到一个男人的话，我就打他的耳光。
这时，我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在那里溜达了足足有四个小时，她没有出现。晚上，凡是她经常去的几家剧院我都去了，哪一家也没有她的影子。
十一点钟，我来到了昂坦街。玛格丽特家的窗户里没有灯光，我还是拉了门铃。看门人问我找哪一家。“找戈蒂埃小姐家。”我对他说。“她还没有回来。”
“我到上面去等她。”“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既然我有钥匙，我可以对这个不让我进去的禁令不屑一顾，但是我怕闹出笑话来，于是我就走了。然而，我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这条街上逛荡，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玛格丽特的房间。我似乎还想打听些什么消息，或者至少要使自己的猜疑得到证实。将近午夜，一辆我非常熟悉的马车在九号门前停了下来。G 伯爵下了车，把车子打发走了以后，就进了屋子。
那时候，我巴望着G 伯爵像我一样也遭受闭门羹，但是我一直等到早晨四点钟，他还没有出来。
三个星期以来，我受尽痛苦，但是，和那一晚的痛苦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