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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苏城舞会(3)

德·封丹纳先生发现,他最宠爱的女儿被全家人娇惯得不成样子,完全违背了他教育的初衷,可是木已成舟,奈何不得了。爱米莉见别人起初崇拜她,继而又对她施行报复,就更激发她的傲气与自信。这也难怪,别人对她百依百顺,早就助长了她的自私心理;宠坏了的孩子都有点像国王,总喜欢捉弄周围的人。按说,女子忠诚克己便是德,染上这类毛病尤为可恶。不过在目前,爱米莉正当青春妙龄,才貌双全,可爱之处遮盖了缺点,别人还视而不见。然而,什么也逃不过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纳先生经常启发女儿,向她讲解人生之谜这部书的主要章节,可惜白费唇舌!要改变这样顽劣的性格实在难,女儿又任性,嘴又硬,还要小聪明挖苦人,常常弄得父亲哭笑不得,真想撒手不管。伯爵无可奈何,只能满怀温情与慈爱,不时地规劝女儿几句,然而他发现,女儿的心像大理石,他语重心长的话一滑而过,不免十分痛苦。父亲的眼睛睁开得太迟了,久久未能发觉女儿很少同他亲昵,而每次亲昵又都显得勉强迁就,那神情就像孩子应付母亲,分明在说:“快点亲吧,好放我去玩。”爱米莉对待父母的情感,就多少带有这种俯就的意味。而且,她常常突然发脾气,叫人摸不着头脑,一发脾气就关门躲起来,极少露面;还总抱怨跟她争夺父母之爱的人太多,对什么都眼红,甚至忌妒自己的哥哥姐姐。这个姑娘真是怪得很,本来是自己处心积虑,人为地制造孤独寂寥的环境,却又怨天尤人。她到了二十岁,以为有了阅历,就怨自己命不好,一味从外界生活中寻求幸福,殊不知幸福的第一要义寓于我们自身。她宁可逃到海角天涯,也不愿意缔结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然而看到她们婚后富有幸福,心里又忌妒得要命。总而言之,她母亲同德·封丹纳先生一样,也吃尽了她的苦头,有时真以为她有点疯癫。这种反常的性格也不难理解:贵族世家的闺秀,一般都依仗家庭社会地位高,自己姿色出众,心中便萌生了恃己傲物的情绪,总以为母亲四五十岁的人,上了年纪,再也不能同青年人心心相印了;她们甚至疑神疑鬼,认为母亲大多忌妒女儿,存心让她们穿老式服装,好使她们黯然失色,从而夺取她们应得的崇敬。于是,她们常常忿忿不平,暗暗流泪,反抗母亲莫须有的专横。这种仅凭臆想而产生的忧伤,往往会弄假成真;然而,她们一面嗟伤,一面还异想天开,预卜自己将来会大富大贵。她们痴就痴在把梦想当成现实,长期沉浸在幽思冥想中,偷偷许下心愿,一定要嫁给非凡的男儿;她们凭想像勾画出意中人的形象,无论如何也要按图索夫。只有随着年龄渐长,她们对人生有了体验,经过了严肃思考,看清了庸庸碌碌的人情世态,而且目睹了众多不幸的例子,理想意中人的异彩才会涣然消逝;接着,她们在生活中随波逐流,不料有朝一日却发现,不是梦寐以求的充满诗意的结合,日子也能过得很美满,她们不禁深深诧异。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毕竟幼稚,难免要沉迷于幻想;她确定了终身伴侣的条件,舍此不嫁。她的倔傲与刻薄,都是由此产生的。

爱米莉常常思忖:“我要他年轻,出身贵胄世家,还得是贵族院议员,要不然,也得是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在隆尚的赛马节上,我乘坐的马车,要是不刻着天蓝色披馒围护的家微,在香榭丽舍林荫路上与亲王的马车并驾齐驱,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况且,父亲也讲过,将来有一天,贵族院议员是法兰西最显要的职位。他还得是军人,什么时候退役,当然要由我来决定;再有,他必须荣膺勋章,兵士见了我们要举枪致敬。”

不过,这位意中人要是不体贴温存,俊秀飘逸,智慧过人,身材苗条,即使具备上述难得的优点,也是不足取的。身材削瘦才有风韵,这是要害的一条,尽管在代议制政府中,这种风韵难以持久。德·封丹纳小姐有她理想的尺度,衡量的楷模,第一眼看去,哪个青年男子不合标准,就休想再得到她的一瞥。

“哟!天哪!瞧这位先生,多胖啊!”爱米莉讲这句话,表示蔑视已极。

按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缺乏情感,是坏丈夫,不配进入文明社会。尽管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美,可是爱米莉却认为,女人长得丰满算是不幸,男子身体肥胖简直就是罪恶。这种见解虽属荒唐,但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讲出来,倒叫在座的人开心。然而,伯爵已经看出来,女儿的这种非分之想,在有见识而心地不善的女人眼中,显然是可笑的,必定要贻笑大方。女儿的思想本来就古怪,他担心再一演变,就转为尖酸刻薄了。眼看着女儿做滑稽表演,长期下不了台,开始受到无情社会的嘲笑,伯爵真是不寒而栗。在这场滑稽表演中,被爱米莉拒绝的男角色,不少正心怀不满,等待时机,稍有变故就要报复。对人类来说,崇拜的感情终究耗费精力,难以持久;态度本来就淡漠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对爱米莉也开始厌倦了。骑虎难下这个道理,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清楚:登上人世舞台、朝廷舞台,进入沙龙,或者登上别的台面,固然要选择时机,讲究艺术,但适时抽身可就难得多了。有鉴于此,在查理十世继承王位的头一个冬天,伯爵就同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加紧张罗,将巴黎与各省议员中条件最好的未婚青年,都邀请到府上。盛大的舞会、豪华的餐厅、香菰美味的晚餐,不亚于大臣为了拉选票,给他们议会的“士兵”举行的著名宴会。

杰出的议会因为宴饮过度,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绝症。这样一来,败坏立法机构清廉的首要分子的声望,就加在伯爵这位可敬的议员身上。说来也怪,伯爵的活动是为了择婿,得到的却是显赫而巩固的地位!看来他以双倍价钱出售香菰,暗捞了不少好处。这类讥讽出自一些自由派分子之口,根本没有达到毁誉的目的。自由派在议会人数不多,只好以滔滔议论来补足。德·封丹纳这位普瓦图的老贵族的操守,一般说来相当廉正,就连善搞恶作剧的报纸,也没有刊登一首攻击他的讽喻诗,而三百名中间派议员、内阁大臣、厨师、局长、刀叉王子,以及卫莱勒内阁的盲目拥护者,都无一幸免。德·封丹纳先生认为,择婿无疑是一场大仗,他几次投入全部兵力,战事临近结束时,以为这次求婚者的大聚会总说得过去,女儿的婚姻不应再是幻景了。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能用的办法全用过了,他希望在求爱的青年中,任性的爱米莉总会看上一个。他已有心余力细之感,也厌倦了女儿的行径。封斋节快过完了,有一天上午,议会的会议无关紧要,他就决定留在家里,同女儿把问题摊开来谈谈。贴身男仆精心地为他发黄的脑壳扑粉,再加上几根下垂的鸽子翎毛,他的头饰就令人肃然起敬了。就在梳妆这工夫,他心里怀着几分激动,吩咐老仆人去通知骄傲的小姐,叫她立刻来见一家之长。

“约瑟夫,”伯爵见梳妆完毕,对仆人说,“把这个公文包拿走,窗帘拉开,把椅子摆摆齐,再把壁炉的罩毯拿下来抖一抖,放平整了,各地方都擦擦干净。哦!窗子打开,让房间通通风。”

伯爵一连串下命令,忙得约瑟夫喘不过气来。仆人猜出了主人的用意,赶紧动手,归拢一堆堆账单、文件夹、书籍、家具,把全公馆一向最受忽略的这间书房收拾整齐,给决定王家庄园收入的圣堂添点生气,添点和谐。他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出点秩序,就像时新服装用品商店那样,将最好看的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种创造出一种官气的诗意,干完停下手,看看周围一堆堆文读纸张,有几处一直堆到地毯上,又自我欣赏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出去了。

可怜的老官僚却不以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上边的几小片烟叶,仔仔细细地拭了拭鼻子,摆好火铲火钳,拨旺炉火,再提提鞋子,拉出横夹在衬衫和便袍领间的小辫子,重新垂放在身后,又操起扫帚,扫了扫表明他有慢性鼻炎的炉灰,最后环视一下房间,这才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心想女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因为女儿听他的谆谆劝导,惯用放肆的挑剔与取笑岔开。在这种场合,他还要保持做父亲的尊严。他悠闲地捏了撮烟叶嗅了嗅,咳嗽了两三声,仿佛要点名似的,这时听到轻快的脚步声,见女儿哼着《刮胡匠》小调走了进来。

“早安,爸爸,一大早把人家叫来干什么呀?”

这句话像小调的尾声,从她嘴里唱出来;唱罢亲了亲伯爵,神态满不在乎而又轻薄,活像一个自信无论怎样都讨人喜欢的情妇,没有一点温存的骨肉之情。

“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正色说道,“我把你叫来,是要郑重其事地谈谈你的终身大事。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你应当选择个丈夫,好保证一辈子的幸福……”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动听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那些求婚者,咱俩有过停战协定,好像还没有期满呢。”

“爱米莉,今日所谈,事关重大,不要嘻嘻哈哈的了。亲爱的孩子,最近这个时期,真心爱你的人都齐心协力,要给你找一个合适人家。这样关心你的不止我一个,你若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就成了忘思负义的罪人了。”

年轻姑娘听了这几句话,又慧黠地朝父亲书房的摆设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搬了一把看来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炉的另一侧,面对着父亲坐下来,双臂叉在绣满花的雪白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绢网,摆出一副十分严厉的神态,可惜装得过火,无法掩饰脸上一丝讥诮的神情。她偷眼瞧瞧父亲那副苦相,打破沉默说:

“亲爱的爸爸,我可从来没听您讲过,阁员穿着便袍就去宣布政府公告。”爱米莉微笑着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没关系,老百姓也不必多挑剔。请吧,宣布您的法令与正式荐举吧。”

“疯丫头,对我来说,向你推荐人,并不总是轻而易举的事。听着,爱米莉,我的骨气是孩子们的一份财富,我是损害我的骨气,给你招募来一队队舞伴,好让你一到春天就把他们驱散;我已经想好了,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你虽然出于无意,可确实引起我们同一些府第的磨擦,以后恐怕要生出事来。我的女儿,你已经是二十二岁的人了,早在三年前就该结婚。看看你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婚姻都挺美满,对方相当富有。可是,我的孩子,告诉你说,办这几次喜事的花费,以及你让母亲维持的生活排场,耗掉了家中的大部分收入,轮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只能给你十万法郎的陪嫁。从今天起,我要为你母亲将来的生活打算打算,总不能光顾着子女,把她忽略了。爱米莉,我万一离开人世,绝不能让德·封丹纳夫人仰人鼻息,而应当让她继续过舒适的日子。她一心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也该过过好日子;按说,我这种报答也够迟的了。我的孩子,要看到,你的陪嫁这样微薄,而你的心却比天高,两者实在合不上拍。还要看到,我只为你拿出这笔钱,你哥哥姐姐结婚时都没份儿。不过,他们也都很慷慨,一致同意特别照顾最受疼爱的孩子,绝不计较。”

“哼!他们那样有钱,当然啦!”爱米莉摇头晃脑,挖苦地说。

“孩子呀,绝不要这样贬低爱你的人。要知道,只有穷人才是慷慨的。有钱人总能找出十足的理由,向亲戚讨还两万法郎。好啦,孩子,不要赌气,还是说点正经话吧。在那些要成家的青年里,你没有格外注意德·马纳维尔先生吗?”

“哦!他呀,话都说不清,‘赌’不说‘赌’,说成‘祖’,还总觉得自己的脚小巧,动不动就低头瞧瞧,那副得意样儿!再说,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我不喜欢金发男子。”

“那么,德·波尔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人长得丑,身体又胖,头发倒是棕色的。两位先生的长处最好合在一起,头一个把身体与姓氏给第二个,第二个再保留他的头发,这样的话……也许……”

“德·拉斯蒂涅先生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他当上银行家,是借德·纽沁根夫人的力!”爱米莉刁钻地答了一句。

“那么,咱家的亲戚,德·包当丢埃子爵呢?”

“那孩子跳舞糟糕透了,还没有财产。一句话,爸爸,这些人全没有爵衔,我至少也得像母亲这样,当个伯爵夫人。”

“怎么,整整一冬天,你看哪个人也不?”

“一个也不行,爸爸。”

“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要找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呀,你疯啦!”德·封丹纳先生说着,忽地站起来。

他猛然抬起头,向空中望去,仿佛要从宗教意识中汲取新的克制力量,然后又用怜爱的目光瞥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父亲又拉起女儿的手,紧紧握住,激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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