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大爷,俺一着急,这开门的劲头用大发啦!老魁说。老魁身后跟着民兵连长、张婶等人。
你们是什么人?!大爷厉声问。
这是俺们王家湾村村长,俺是民兵连长。
大爷,她是俺们村人,她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可把俺们急坏了!终于找到她了!老魁说。丫丫,别闹了,咱回家,回家啊!
大爷,俺不是精神病……丫丫气得嘴唇直打颤。
还不快扶丫丫上车?!村长对民兵连长和张婶下命令。
二人“嗯嗯”应着,一人一只胳臂“搀着”丫丫,往门外推。上车后,张婶使劲儿地拧了把丫丫的胳膊,气急败坏地骂道——
小骚货,还相亲去哩?!相到县政府里来啦?!
老魁点头哈腰地从传达室退出来,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地钻进了吉普车。
44
秋天转眼就过去了,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
刚一上冻,村委会换届就开始了。虽说离投票的日子还有十几天,但是气氛已经不寻常了。拉票之争已经白热化了。前几天,村里已经选出了党支部书记,老魁当选了。但是,县里提倡一肩挑,如果老魁在接下来的村主任选举中不能胜出,就得服从组织“安排”,辞去书记职务,只能象征性地当个副书记。
王家湾是个小村,竞选村主任职务的人只有两个:老魁和石头。究竟谁能当上村长(村民总习惯于把村主任称为村长),谁能在十几天后的投票上胜出,村里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对双方来说,形势都很严峻,情况都很复杂。下死决心支持各自一方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是中间派,游移分子,需要反复做工作。今儿个还答应投你一票呢,明天就不一定了。有变数。变数还不小。造成变数或者变量的就是对方的游说和拉拢。都不是吃素的。都有道道儿。也都有道理。当然,投谁不投谁都是村民自个儿的权利,就看关键时刻了。
在泉灵和丫丫的帮助下,石头声名鹊起,呼声不小。要是能赢得村主任的职务,那么,村支书的职务也能集于一身。所以,村主任选举至关重要。
在化工厂的帮助下,在老魁的授意下,民兵连长他们四下活动,老魁连任的可能仍然很大。
谁都看不清形势,又离不开选举的困扰,心里很乱了。今儿个答应这边儿了,明儿个那边儿的又来了,只好答应那边儿。两边都不得罪。投票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让心碰笔笔碰纸,一票定乾坤。
王家湾人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村委会换届选举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是如此引发人心震动的一件大事。好呀!带劲儿呀!
王家湾村民觉得自个儿真受重视了。真有点儿主人翁的来头了。要是天天选举就好了。过年似的。
45
就在老魁为了连任摩拳擦掌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来得突然,来得仓皇,来得不可思议,让村长没了竞争对手,也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那天吃后晌饭的时候,老魁的儿子突然失明了,瞅不见东西了。这让老魁立刻想到了瞎眼双锁,又想到了跳崖的栓柱。莫非水里真的有毒?奶奶的。老魁真的心里打鼓了。害怕了。儿子不能有个三长两短。绝不能。他当机立断——马上带儿子去县医院。可是,村里的吉普车不争气,怎么也打不着火。老魁只好硬着头皮,去泉灵家求助。泉灵想,石头跟老魁竞选,那是公家事,人家有灾有难了,而且亲自找上门来了,咱不能不管。于是,泉灵答应得很爽快,让石头赶快开拖拉机跟村长去县城。老魁也很高兴了,感激地说,毕竟是乡亲、毕竟是乡亲,俺谢谢你们两口子了。老魁想修好车再去追,所以他让石头开着拖拉机拉上儿子儿媳,先走了。
天有不测风云。拖拉机经过高家梁的时候,与对面突然出现的一辆轿车相撞,坐在车斗里的老魁的儿子儿媳被甩出老远。老魁儿子当场就断气了,老魁儿媳也多处骨折。石头呢?脑袋撞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受到强烈震荡,成植物人了。
46
老魁一夜之间须发皆白。老年丧子令他几近崩溃。无论在事发现场高家梁,还是回到村里王家湾,老魁老泪纵横,悲痛欲绝,有好几次都晕厥过去。他的哭是无声的,一颗老拳砸在炕沿或者木柜上,沉闷的咚咚声在诉说着一个老汉的悲恸,也令许多前来探望的人心碎。
丫丫到老魁家来了一趟,给死者跪下了。烧了几沓纸钱。起身经过老魁身边的时候,丫丫说了句“对不起”。她觉得她有罪,不该咒他断子绝孙,她的话太狠了。
丫丫大部分时间都在泉灵家里,她要陪着她。当然,她也更关注石头的康复情况。她仍然指望石头能早点儿醒来,能按计划参加村委会选举。她不相信医生的话,不相信石头会永远地成为植物人。
离投票还有三天,石头还是没有醒来,丫丫哭了。丫丫和泉灵抱头痛哭。咱姐妹咋就这么难呐?!是啊,咋这么难呐?!
其实,泉灵已经不在乎石头参选不参选了,她更在乎丈夫的生命。
丫丫恰恰相反。她更关注村里的选举,关注水污染问题的解决。
丫丫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她找到镇里和村里的老书记,说王家湾情况特殊,原来的候选人出事了,自己想出来竞选村主任职务。镇里领导和老书记都同意了。
47
12月12日,王家湾的历史时刻来到了。这天上午,将要通过投票选举,产生新一届村委会领导班子。老魁连任还是王小丫胜出,这个悬念让许多村人的心脏都加速了。会不会产生史上第一位女村官呢?一些人认为不会,一些人觉得完全有可能,许多人都展开了大胆的猜测。
正式投票前,候选人要做最后一次竞选说明,陈述自己竞选村主任的理由。老魁先发言,村人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老魁说——
乡亲们,俺当了两任村干部了。在这期间,俺配合老书记做了一些工作,通过环境整治,村里的面貌更美了;通过发展设施农业,大家手头也宽裕了一些;通过招商引资,引进了化工厂,村里有点儿钱了,村民的福利也上去了。这都是好事儿,都可以算作一点儿成绩。但是,在这些成绩的背后,还有许多的不足,最大的不足就是生产发展了,生态没发展,咱村里八十几口人活命的生态环境没有搞好,甚至受到了污染。最近几天,俺老是琢磨,是不是化工厂真的对咱们有污染?为什么鸡喝了苇子沟的水就脱毛?那根细管子流出的水到底有没有毒?以前,村里人反映过这个问题,俺压根儿没当回事,觉得是瞎掰,是胡扯,是老娘们吃饱了撑的,如今看来,俺错了,俺对不住那些受害者,对不起那些反映问题的人……
说到这里,老魁瞥了一眼台下的丫丫。丫丫脸上挂着惊讶。老魁继续说:
今儿个,俺站在这里,想跟乡亲们说几句掏心窝子话。有人反映化工厂排出的水有毒,俺为啥总听不进去?除了因为化工厂是俺引进的,厂子给村里带来了收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两年,厂长跟俺个人之间也走得挺近,请俺吃个饭,给俺条烟,超出了正常的工作关系。谁要是说化工厂有问题,俺从心眼里腻烦,腻烦大家说厂子的不是,总认为是有人故意找茬儿。俺错了,俺给大家鞠个躬,俺请求大家批评俺。
台下人群骚动了。王家湾的人可从没见识过,村长在全体村民面前而且是在竞选的关键时刻,揭自个儿的短,道自个儿的不是,还向村民们道歉,没有过呀。从来没有过呀!开天辟地呀!丫丫的脸色由黄变白,又由白变红,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热望。
关于水污染的事情,俺这些天也老是寻思,也做了点儿调查,俺想出点儿眉目了。咱们假设水是有毒的,那为啥男人都受害了,而女人们没事呢?俺觉得,是苇子沟栓柱种的那两亩烟叶出了问题。多少年了,咱们村里的男人都抽自个儿村里的旱烟,没事呀!可是自从化工厂来了,自从它往苇子沟那儿排水,咱们村里的男人就开始闹病了,眼瞎的眼瞎,不行的不行,得怪病的得怪病。这就说明,化工厂流出的水污染了那两亩旱烟地,旱烟又坏了村里爷们的身体,问题就出在这儿呀!俺不抽旱烟,俺嫌它忒冲,所有俺就没受害;村里女人不抽烟,当然也没事儿!
村人们听得非常入迷,台下鸦雀无声。
至于下届的村长,俺干不干都行,如果大家不投俺票,俺谁都不怨;如果大家支持俺,信任俺,想让俺再干一届,俺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化工厂谈判,让他们建污水处理厂;如果它不建,俺就向市县环保部门投诉它;如果环保部门不管,俺豁出去不当这个村长了,俺带着大伙儿上访去,到县政府上访,到市政府上访,到国务院都不怕,直到解决问题,让大家过上安稳的日子、放心的日子,让大家都身体健康!让大家都长命百岁!
台下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谁都没想到,老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转变有些突然了。意外了。四年了,村人们整整有四年没听村长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了。大家激动了,振奋了,豪情万丈了。掌声过后,许多人心里矛盾了。特别是那些准备投票给丫丫的人,脑袋里有点儿乱了,心里头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这票可咋投呀!
很快,丫丫上场了。丫丫的发言很简单,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丫丫说:
俺之所以要竞选村长,就是要向上反映水污染的事儿。这当儿,老村长想通了,也打算做这件事,俺非常高兴。俺退出竞选,不参加竞选了,并且俺投村长一票,也希望打算投俺票的乡亲们,把那票投给村长。村长有经验,有能力,咱们支持他再干一届!只要他真的解决水污染问题,咱们一定拥护他,永远拥护他!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这次的掌声比先前还热烈,还持久,有了地动山摇的意思。村人的泪水夺眶而出了。
老魁的眼睛也湿润了。
48
后晌饭,丫丫烙了一些葱花饼。丫丫想给老魁送两张饼去,又觉得冒失,有些犹豫了。她站在地上,陷入了沉思中。
这一年村里出了几件事,死了几个人,可是,一切都过去了。死的死了,没了,活着的还在,还得好好活着。活着就不能饿着,就得吃饭。
这么一想,丫丫又想通了。她把装烙饼的盘子用屉布盖上,放进了一个小篮子里。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