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进七月,天就格外地热。村人们都猫在家里,或者躲在阴凉里,绝不干任何庄稼活儿。非干不可的话,人们也都在早晨或者傍晚的时候干。没人跟烤人的日头较劲。
泉灵的鸡得了一种怪病,脱毛。十几只公鸡母鸡同时脱,一天比一天厉害,到最后,所有鸡都变成了秃鸡,赤裸裸的,难看死了。
丫丫问,你一直都给它们喝苇子沟的水?
泉灵答,是。
丫丫的眼睛闪过一抹亮色。
34
晌午,丫丫去了趟村长家。老魁不在。老魁的儿媳说他没回来。她转身走了。
丫丫很快就到了村委会。她要把鸡的事儿告诉老魁。鸡都脱毛了,鸡喝的都是苇子沟塘坝的水。喝自来水的鸡就没事儿。自来水来自后山头的水窖。看来后山头的水没问题。看来苇子沟的水有问题。喝那儿的水的鸡都跳上了裸体舞。这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有证据了。
村委会的门大开着,院子里显得很安静。丫丫走进院子的时候,向北房里瞥了一眼,只见屋里有俩人正在相互让烟。丫丫看清了,其中一个是村长,她放心了。
丫丫走到屋门口,正要挑帘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村长话里提到了自个儿的名字。
王小丫,村里人都叫她丫丫。村长说。
不会再闹啦?另一个人问。
不会了。
有把握?
一个娘们儿家,能闹出啥大天来!
别掉以轻心,高粱叶也绊人,娘们儿照样能坏事。
放心吧,她是咱的人。村长的话怪怪的。
哦——,你个老家伙,行啊,宝刀不老啊!
不行不行,跟你厂长大人比,还不是天上地下!你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咱这顶多也就俩相好的。哈哈,没法儿比,没法儿比。
站在门外的丫丫咬了咬嘴唇。她伸向帘子的手轻轻地放下了。
玩笑归玩笑,你还得小心点儿,别让村里人再瞎咬啦。换届的事儿你早做打算,早准备,拉票的费用都由我出,换届时你必须连任。陌生人说。
庄户人不会说啥好听的话,厂长,你放心,只要咱当上书记、村长,真地一肩挑,一切都好说!一切都好说!老魁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激动。
用一句时髦词来说,咱们是利益共同体。
还是厂长水平高,要是俺说,又是绑在一起的蚂蚱了。哈哈。村长笑了笑,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俺觉得你还是按环保局说的,修一座污水处理厂,那样保险,踏实。
俺也知道修个污水处理厂好,可是你知道么,上一套污水处理设备多少钱?需要五十万!俺贷款利息一年就得六十万,不是说上就能上的。要是像嘴唇子碰嘴唇子那么容易,俺早上了。再说了,甭听环保局瞎扯淡,都是吓唬人的……哎,你老哥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
不会不会。他们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企业挣点儿钱容易么!俺呀,只是给你提个醒,别污染大发了,弄出个人命啥的,可就不好收场了。
那倒不会,放你一百个心吧。顶多像那个什么丫丫说的,村里的男人不行了——厂长话锋一转——那不正好嘛,正好有你村长用武之地呀!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丫丫“噌”地挑起门帘,一步跨了进去。
两个男人愣了。来者很突然,几乎把他们吓了一跳。丫丫死死地盯着村长,脸上凶巴巴的,眼睛里都要喷火了。而后,丫丫的目光又转向陌生人,厉声问道:你是哪儿的厂长?
你是谁?厂长反问。
俺叫王小丫。你是不是化工厂的厂长?
是又怎么样?
你的厂子出来的水是不是有毒?
哎、丫丫,咋能跟客人这么说话?村长从座位上站起来。
不关你事!俺问你,从你厂里排出的水有没有毒?丫丫质问。
当然没有,村里有人被毒死啦?厂长反问。
丫丫咯噔一下,被噎在那儿了。丫丫的嘴唇直抖。后来,厂长跟村长说了句“老魁,我先走了”,就站起身要走。丫丫立刻挡住厂长去路,你不能走!说不清楚你不能走!可是,老魁伸手把丫丫推向一边,厂长离开了。
丫丫,你要干啥?你到底要干啥?!老魁压着嗓子问。
丫丫定定地说:你不配当村长!
你配!你去当呀!老魁伤自尊了,指着丫丫的鼻子叫道。
要是俺也……长着鸡巴,俺一定去当!丫丫咬牙切齿地说,然后扭头走了。
老魁站在那儿楞了,他被丫丫的粗话震住了。
35
丫丫啥都不信了。狗屁男人!还说啥三宫六院?啥俩相好的?啥玩意呀!男人都一个德行,猪狗不如。信不得的。原以为老魁心疼自个儿,真是喜欢自个儿,这当儿一瞅,扯淡了。都是假的。还不是为了那事儿?!丫丫失望极了。
丫丫想栓柱了。此时,她不恨他了。就要七月十五了,她该瞅瞅他去了。
当然,最让丫丫生气的还不是男女间的事情。是老魁的态度。是村长跟化工厂厂长的关系。是他们之间不清不白相互遮掩的关系。是他们之间的私话。是村长对厂长的承诺。是厂长对村长的承诺。是老魁对待水污染这件事的态度。从始至终,老魁的态度都不积极,压根听不进自个儿的话。倒是跟那个啥厂长有说有笑的,言听计从的。丫丫觉得自个儿被欺骗了。上了一个天大的当。
当然,鸡的事情也就没跟老魁说。她不想跟他说了。丫丫对他失望了。
36
丫丫费了好大口舌,终于说服了泉灵和石头。石头答应冬天换届的时候,自个儿也参加村主任的竞选。
丫丫说,必须当上这个村长,要不然,水污染的事情就解决不了。
此时,丫丫对那桩事情已经深信不疑了。
37
夜里,老魁做了个梦,梦见儿子跟栓柱在一起抽旱烟,抽着抽着,烟头的火星烧着了衣服,儿子被烧得嗷嗷叫,栓柱却在一旁笑。
老魁醒后,发现身上都是汗。
38
从王家湾到县城的公路弯弯曲曲的,就像路边弯弯曲曲的白河一样。仲夏时节,公路两侧的庄稼绿油油的,山上也是蓊蓊郁郁的,白河清澈地流淌着。
丫丫和泉灵和卿卿好久没一起到县城了。她们坐在石头的拖拉机上,头发在风中飘起来了,心情格外好。泉灵和卿卿还哼着歌曲。丫丫也对此行充满了希冀。
三个人到百货大楼逛了一通,在丫丫的催促下,就去环保局了。
在局长办公室门口,丫丫见到了局长。局长正抱着一摞书往外走,差点儿被丫丫撞着。丫丫跟局长打了个招呼,说还要反映情况。局长说跟俺来,搬着书走到了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在阴面,只有一间大小,比局长的办公室小多了。
在这件屋子里,局长让丫丫她们坐下。丫丫坐下后,发现局长瘦了许多。
局长,上回俺跟您说过,俺村子旁边有个化工厂,他们往村里排的水有毒。丫丫说,俺们用那水喂鸡,鸡都脱毛了,还死了好几只。石头,把鸡拿出来。
石头立刻把背着的尼龙口袋放下,解开捆绳,敞开一个口子,让局长看。局长没有立刻过来看,他的嘴巴动了下,正要说些什么,丫丫催道:局长,快来瞅瞅,鸡都被毒掉毛了。你快来瞅瞅!
局长只好上前一步,走到石头跟前,探颈往口袋里看。不料,局长这一看,里边的鸡不安分了,害怕了,躁动了,叽叽喳喳乱叫起来,好像有多大冤情似的。就躁动起来。一动不要紧,互相拥挤了,踩踏了,惊慌了,一只大公鸡嗖地从里边蹦了出来,石头赶忙封口,但是晚了,那只大公鸡踉跄着滚到地上了。丫丫立刻去捉。泉灵也去捉。卿卿也跟着捉。都没捉着,大公鸡跑楼道里去了。三个人立刻追向楼道,大公鸡更要跑了。楼道里是锃亮的大理石,公鸡不适应,人也不适应,都小心翼翼地跑着。跟走的速度差不多。三个人追一只鸡,还是没毛的鸡,荒唐了。环境是生疏的,楼道两侧伸出的脑袋也是生疏的,大公鸡更怕了。它两只爪子倒来倒去,就是跑不快,只好一蹦一蹦的,想借助出色的蹦跳飞一下子,但是没法飞了,一米都没法飞了,因为除了浑身没毛,有一只翅膀还萎缩了,坏死了。这时,它刚巧又蹦得高了一点儿,从一尺多高的地方落下来,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在楼道的踢脚线上。看上去很滑稽了。
环保局的楼道里跑着一只鸡,一只没毛的大公鸡,干部们开眼了。
公鸡终于捉住了。几个人把它装进了口袋里。石头立刻用绳子捆住了口袋。
局长的脸已经拉得老长了,平易近人的他惯有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局长着沉脸说:我不是局长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
泉灵说:对不起,局长,对不起,您别生气。
丫丫问:上回来你是局长,这回就不是啦?为啥?
局长说:俺被免职了,昨天宣布的。这是俺新的办公室。
丫丫问:免……?是不是被撤了职?
局长突然又笑了,差不多吧。他觉得丫丫的傻气很可爱。
凭啥?他们凭啥撤你?丫丫问。
局长看了眼门外,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言难尽。
丫丫说:局长,俺觉得你挺好的呀!
局长笑着说:我还觉得你也挺好的呢。
丫丫实在想不明白了,好好的局长,咋说撤就撤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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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三个人坐着石头的拖拉机,又奔县城去了。这回,她们商量好了,不去环保局,直接去县政府。县政府好。县政府里有县长。县长比村长大。也比局长大。县长不出来绝不收兵。县长一出来就把脱毛的鸡扔给他看。
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刚过马道梁,一辆212吉普车从后边追上来,挡在了拖拉机的前面。
老魁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治保主任和民兵连长。
你们干啥去?老魁厉声问。
上访去!丫丫干脆地答。
为啥?
水污染!
有证据?
告诉你管屌用!
嘿嘿,王小丫也会骂人了。好啊,有进步啊!老魁冷笑着,而后脸上一阴,一脸横肉拧在脸上,厉声道:都给俺回去!
丫丫就骂人了,流氓混蛋挨千刀的全骂上了,都没用。她被几个大男人连推带搡地弄上了吉普车,车子“嗡”地一声,走了。
泉灵和石头和卿卿受到了老魁的命令和恐吓,又没有了丫丫,失去了主心骨,只好掉转车头,跟着吉普回村了。
40
七月十五那天早上,丫丫骑着老憨儿,带着大黄,去了趟后山头的水窖。要下来的时候,老憨儿咋也不走,眼睛里湿漉漉的,哞哞地叫个不停。丫丫眼窝也湿了,她轻轻拍了拍老憨儿,老憨儿听话,咱走,咱去北梁找栓柱去。老憨儿才跟着走了。大黄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老是跟丫丫撒娇,动不动就去添主人的脚腕子。
来到栓柱坟前,丫丫把包裹里的祭品掏出来,摆在坟堆前的一块青石板上,然后跪在了地上。老憨儿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瞅着丫丫。大黄则到处乱嗅,对什么都很好奇的样子。
这时,丫丫念叨起来。栓柱,俺来瞅你来了,还有老憨儿和大黄,俺们来瞅瞅你。给你送点儿钱,你添点儿衣服,别冻着……
远处传来一声狗吠声,大黄竖起耳朵听了听,辨清方向,立刻冲了过去。老憨儿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栓柱,你敢跳崖,你有理,你英雄,俺给你跪一格拉拜子。俺给你这一跪,你就是俺长辈了,就是俺爷了。栓柱呀,爷呀,你在阴间得保佑俺,俺要反映情况,俺要为你伸冤,俺要揭露水污染的事情,可是俺遇到难处了,遇到过不去的槛了,你要告诉俺,俺该咋办。你告诉了俺,也不枉俺跟你做一回夫妻,也不枉俺给你跪一格拉拜子,也不枉俺叫你一声爷。
丫丫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慢条斯理的,像栓柱就坐在对面。厚厚的冥币在丫丫不急不慌的拨弄下,徐徐地燃为灰烬。一些飞虫受到青石板上点心的吸引,翩翩着围拢过来。
西边百十米的地方,一个人影行色匆匆,在走动中往这边张望了一下,然后停住了,又拐了个弯,朝这边来了。
是村长。是老魁。
丫丫。老魁走到丫丫身旁,轻唤了一声。
丫丫吓了一跳。侧头瞟了一眼,见是老魁,没言语,兀自烧着她手上的纸钱。
丫丫,听说你撺掇石头跟俺争村长哩?
不关你事儿!
跟俺争村长,咋不关俺事儿?!
村人的死活都不管,算啥鸡巴村长?!
丫丫,你这样跟俺说话,栓柱要是听见了,肯定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他受了毒水的害,死不瞑目。说不定哪天就出来找你算账了。
老魁“嘶”了一下,对着坟头说,栓柱,你听听,你瞅瞅,你媳妇她简直就是魔怔了。你想法子劝劝她。
哼!丫丫冷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老魁瞅了瞅冷笑的丫丫,咬了咬嘴唇子,转对着坟头说,栓柱,今儿个都在这儿,干脆当面鼓对面锣,咱把话挑明了。丫丫是你的女人,可是你死了,你到那边享清福去了,她哩?她还得活着。她一个女人,孤苦伶仃的,咋活?不容易呀!栓柱,论岁数和辈分上说,你该叫俺叔,叔跟你撂句话——俺待见丫丫,真心的,俺愿意照顾她后半辈子,你要是同意……
滚!丫丫“嗖”地从地上站起来,指着老魁,声嘶力竭道:滚!你给俺滚!在俺男人坟前,你还敢……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栓柱,你要是同意,就给俺托个梦。老魁不为所动。
你在俺男人坟前耍无赖,就不怕他出来掐你的脖子?!
这句话毛骨悚然了,把老魁吓了一跳,脸上一白。好,你们是夫妻,你们感情深,你们合起手来吓唬老子!老魁心里复杂了,有一点儿酸,又有一点儿恨。酸的是吃了栓柱的醋,恨的是丫丫翻脸不认人,竟然想让地下的死鬼出来掐地上的活人。好歹睡过几次哩。怎么这么绝情?怎么一个大活人还不如死人有面子?村长的尊严和男人的面子让他吃不消了。老魁生气了,恼了,恶向胆边生了。
老子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老子还真就不信这个邪!老魁咬牙切齿道,有种的你让他出来!
既然这样,老娘也豁出去了。咱们今儿个把话全说清楚。栓柱,俺是你的女人,俺对不起你。俺跟村长睡了两次,是俺鬼迷心窍了,俺罪该万死!是你出来掐俺的脖子,还是让老天爷打雷劈俺,俺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