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两天后,郭雪江来到市委大楼的副部长办公室,王彪要面授机宜。屋里养着好几盆花,杜鹃、橡皮树、君子兰,都长得枝繁叶茂野心勃勃的,憋着劲要大红大紫。王彪见郭雪江进屋,示意他关严门,然后从板台后站起来,走到会客沙发旁坐下。平时,王彪都是坐在老板椅里讲话的,很少坐在会客的沙发上。今天他挨郭雪江坐下,就有了一点儿推心置腹的意思。郭雪江坐在沙发上后,王彪又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前,伸手用力地按了按门,确认门关严无误后,放心地坐回到沙发上。郭雪江已经明确感到了一种神秘的谈话氛围了。
王彪说:“雪江,你到报社三个多月了吧?”
郭雪江点点头,说是。
“这三个来月,我觉得咱们配合得不错。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直肠子,就是想干点儿事。你年轻,有冲劲儿,敢创新,不计较个人利益,真是不多见。我支持你。报社的规章执行得都不错,严点儿没坏处,如果有谁不满意闹意见,有我给你顶着。”
郭雪江说:“谢谢,太谢谢您了。”他觉得王彪如此铺陈,真是有什么大事要说了。什么大事呢?听听看吧。郭雪江想。
“报社在咱们哥俩儿手上,会大有起色的,对此我有信心。游子太人不错,就是办事太缓,甚至有些肉,不敢太指望他。你年轻,多干就多干点儿,我心里有数。干上三五年,你接我的班,也弄个副部长干干。”
“不敢不敢。我没那个能力。”郭雪江赶紧地谦虚和敷衍。
“也包括经营上,你多操点儿心。”
“那没问题。”
“那天你说的那件事,高耀武要发稿的那件事,我又琢磨了琢磨,觉得真是件好事,不干可惜了。”王彪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始终逡巡在郭雪江的脸上,见郭雪江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十万广告费确实不是小数,值得咱们冒一次险。姓高那孙子也不打折,按照刊例价就可以签字,真是够他妈大方的。十万呀!我们去年一年才有十万广告呀!所以,值得干一场。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郭雪江兴奋地说,血直往头上涌。
“那好。咱们就干他娘的一次。像你说的那样,对报纸的经济效益,对扩大报纸的知名度,都是有益无害的。只是毕竟有风险,我们还真得有个防范应对之策。假如领导们怪罪下来了,咱们怎么交待?”王彪期待地看着郭雪江,他的声音听上去语重心长如和风细雨。
“我还是那句话,王总,出了事往我身上推,我执行总编嘛。”郭雪江脱口而出,“一般的写个检查什么的,就不说了;要是真把我打入政治死牢,您想方设法捞我就是了。”
王彪眼睛一亮,立刻说:“那是肯定的,宁可把这十万块钱都花掉,我也会让你的政治生命起死回生的。这是事情闹大了的情况。如果不是那样,压根没引起什么政治地震,万事大吉!算我们运气好!我也有重奖,奖励你一万块!”
“那倒不必那倒不必,您多关心我……我的成长、进步,就行了。”
“一万块少,两万块,如果事情闹不大,那么我奖励你两万块!”
“王总您太客气了,您这样让我……”郭雪江一脸窘迫,好像王彪马上就要给他钱似的。
“你也别推辞,奖励你也是师出有名的,一是你给单位创了收,二来呢,你也担了个政治风险。应该,应该。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王彪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开宗明义开诚布公。
郭雪江又胡乱着客套了两句。
王彪说:“只是,你担起这件事来,总得弄得滴水不漏。我是这么想的,平时吧,我老在儒州,不审报样是不可能的。下个月,我正好去海南,你就在那个时候把稿子发了,上边问下来,我正好能自圆其说,不必让他们看出咱们的计谋来。你看怎么样?”
“行。就这么定了。您哪天走?”
“5月7号,下星期四。”
“哎哟,那没几天啦?要办还得抓紧办。这样吧,三天之内我把合同跟姓高的签了,收上钱,立刻登广告,然后就等……”
“还有新闻稿。我走前一定要定下来。你先写个稿子,然后我改。稿子一定要注意分寸,只要能跟高耀武那边儿交待,就尽可能把危害和风险降到最小。要找擦边球那种效果。报社其他人暂不让知道,稿子确定以后,你看看以哪个记者的名义发为好,你斟酌着办。”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郭雪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当。反正是自己提出的丢卒保帅的主意,加上还有两万块奖金在那儿等着,再加上李思懿的情分,不干都不成了。
三天以内,郭雪江就跟高耀武的公司签了合同,收了十万元全额广告费。高耀武请了郭雪江一顿鲍鱼,一个劲儿地夸儒州报为民请愿关注民生伸张正义。李思懿自然也格外高兴,没人的时候一边按捺不住地吻郭雪江,一边儿又神经兮兮地问:“没太为难吧?”郭雪江当然是轻松地摇了摇头。李思懿甚至把郭雪江带回家里住了一夜。
新闻稿也定下来了。王彪把了把关,然后让高耀武看了看,他已经很满意了。高耀武说:“我也不指望当村主任了,但是那个王八蛋也别想落好,非弄臭丫的不可。”高耀武还来了句京骂。这个人四海为家惯了,儒州话不怎么说了,可又没有形成其他某一城市相对固定的语言风格,一会儿说半生不熟的香港话,一会儿又来句半吊子京腔,一会儿可能又跑东北那旮旯去了。说什么话全凭一时的感觉,真是语言集大成自由自在放浪形骸了。
郭雪江说:“放着你的企业家不当,非要当什么村官,庸人自扰。”高耀武说:“说起来也是!哎,我也是听了镇里一忽悠,脑袋一热,就答应了。啥子狗屁竞选?都是瞎掰。娘希屁瞎耽误功夫,整整三个月哩。我省里好几个工程哩。”高耀武这么说的时候,哪的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署名的事情也确定了。起初,郭雪江打算让孙祥上,跟他说明了利害关系,答应给他500块钱稿费,可是孙祥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找份工作不容易,实在不敢弄飞了。然后郭雪江又做江滨滨的工作,江滨滨也不干,原因是她刚考上公务员,准备找机会奔腾奔腾市委机关呢。这丫头倒是直爽,也不怕领导多心。连大发更直接,嫌钱少,当然是半开玩笑说出的,真正堂皇的理由说他是编辑,从来不出去采访写稿的。听上去也好像有些道理。郭雪江把钱立刻提到1000元,征求他的意见,连大发犹豫了一下,脸上很为难和痛苦,终还摇头拒绝了。郭雪江又找贾贝贝,贾贝贝是编辑部主任,应该不会拿连大发的理由来搪塞。确实,她没那么说,她说了件让郭雪江更没法答应的事情:钱我可以不要,我只希望我为领导分忧,也希望领导为我解难。我都副科三年了,今年能给转正吗?要是不能就算啦。把郭雪江气坏了。
就剩下一个莫克了,要是再不成还就没有别的选择了。郭雪江狠了狠心,把稿费提到2000元,然后口气很硬地跟莫克谈。不料莫克轻轻松松嘻嘻哈哈地就答应了下来,他说:“什么钱不钱的,您见外了,都是报社的事嘛!署我名吧。”
“嘿,莫克同志,你就不担心会出事?”郭雪江高兴地问。
“既然领导让干,就一定有道理。不会错的。”莫克说。
郭雪江从心里感谢莫克,关键时刻彰显人品,说得还真是有道理。从此以后,郭雪江更欣赏莫克了。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七
5月8日是星期五,正是排版的日子,也是王彪王总去海南的第二天。往返海南六天,排版的报纸5月11日出报,正好在王彪回来的前两天。所以,郭雪江按计划行事,选择在那天的报纸刊登高耀武的稿子。到时候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收到丢卒保帅的效果。
星期五忙了一整天,下班后去赴李思懿的约。两个人在一家民俗村里吃了顿便饭,然后去公园。在公园里逛了一阵子,亲热了一会儿,郭雪江说要回家,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是妻子沈梅的生日,打算进山里去过。李思懿也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当然她的叹气似乎有表演的成分,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回就回去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沈梅买件礼物,让她高兴高兴!”
郭雪江一惊:“这是干什么?”
李思懿道:“不干什么,表示表示我的心意,她也不容易。”
郭雪江伸手捏了下厚厚的信封,赶忙又松开手,斜觑着李思懿说:“她不会接受的,你的同情对她是不道德的。”
“谁让你跟她说明啦?就说你买的嘛!”
“那也不成。我也不能接受。”
“雪江你跟我瞎客气什么?咱们以前是同学,现在……密友,你还跟我隔着心呐?我可是对你毫无保留的。”
“不是客气,也不是隔着心不隔着心,我不喜欢接受女人的礼物,特别是金钱。你快收起来吧。”
“嘿——,郭雪江,你还来劲儿了不是?!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表示一下都不成?好人都让你做啦?”
“做好人我乐意,帮你忙我也心甘情愿,无需回报!”
“我……嘿——,邪了门儿啦今儿个!还真有你这样的人!”李思懿的媚眼睁得大大的,表情惊讶像是看到了飞碟或者哈雷彗星。
郭雪江斩钉截铁义正辞严,李思懿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星期六一早,郭雪江就开着车拉着沈梅,往山里一个叫香屯的地方进发。孩子即将中考,所以这个周末没有回来。两个人正好找一找情调。再婚两年,郭雪江和沈梅还是第一次去郊游。
香屯是个美丽而神秘的地方。它夹在一个山坳里,古朴而自然。村里二十四户人家六十余口人,生活得恬淡而富足。青砖瓦的房子,掩藏在茂密的山林中,依山就势,错落有致。山石垒砌的围墙,整整齐齐,石子铺的小路通向一家一户。
先过迎风沟,然后就到了旺龙潭峡谷。峡谷比较开阔,巨石密布,形态各异的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十分光滑。一条细流在岩石间流过,偶尔有落差的地方,还能听到哗哗的声音。走到山崖绝壁处,一潭泉水汇成的碧水,就是旺龙潭了。巨大的山石,如屏风一般,阻住了泉水。春天的时候,水不是很大,但清澈见底,粒粒沙石清晰可见。有五块白色的石头,排列的象手掌一样,印在水的中央。陡峭的崖壁之间,有泉水渗出,细细地,顺着山石流出。泉水常年流过的一块大石头上,自然形成了一条沟,颜色紫红。旺龙潭的山和泉就是这样紧紧相连的。
山里的春天遍布了每一个角落。村里人修剪板栗树,脚下铺着厚厚的褐色的板栗壳,一粒粒毛茸茸的小球,一冬过后,成了地里的好肥料了。在香屯村,抬眼就能看到蜿蜒的长城。村民们世代守候着山上古老的长城。两个人登上长城,是中午十二点,天空湛蓝,飘着朵朵白云。城下的山桃树,枝条紫红,小小的花骨朵儿露出头角儿,开始绽放春天的色彩。
在山吧午餐时,郭雪江陪沈梅喝了一瓶红酒,期间二人说了许多知心话,还聊到了工作。沈梅单位来了位新局长,是从乡镇调过来的,好色。有一天中午喝了些酒,下午开会时在台上讲话,见女服务员弯腰倒水时乳峰暴露,一时走神,稿子就念错了,别人提醒才回过神来,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说到哪里了?你看我这奶子!”
郭雪江听得开怀大笑,笑过后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恶搞吧?”
沈梅一脸正经地说:“话是真的,服务员倒水也是真的,看没看乳峰你想去吧。”
郭雪江觉得真是条新闻了,情绪一下子亢奋得不得了。就说起了自己的工作,把给高耀武发稿子并创收十万元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傻不傻呀?!怎么这么幼稚?!”沈梅满脸惊悚。
“怎么啦?王彪跟我讲好的,不管捅不捅大篓子,都奖励我两万块;篓子捅大了,就丢卒保帅,他再想办法让我复活。”郭雪江轻描淡写道,“稿子昨天已经排上了,周一就见报。”
“哎呀,怎么说你好呀!你这个大傻瓜!”沈梅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子里快速地踱起来,“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的工作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郭雪江梗着脖子反问道。
“宝贝,贿选的稿子如果见报,你的麻烦大了。”沈梅凝视着郭雪江,语气平静但毋庸置疑地说。她告诉丈夫,如果一个人在政治上被打入死牢,被贴上标签,再想起死回生比登天都难。除非这个地区的一把手是你爹。她继而分析,即便王彪不食言,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地盘活郭雪江的仕途,那也得四五年以后了。“那时候,你已经四十三、四了。最好的可能是恢复副处职务,正处你想都别想!”
郭雪江立刻心头一紧。妻子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可是,高耀武的广告费也收了,协议也达成了,跟王彪的计划也已经开始执行了,印刷厂正嗖嗖印着的报纸周一就出来了,就要撒向全市各个机关单位了。任何退路都没有了。郭雪江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鲁莽行事,也后悔自己没有征求一下沈梅的意见。
但是,作为男人,郭雪江不想被困难吓倒,更不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认错。他说:“宝贝你多虑了,没那么严重,顶多也就是一个处分,撤职绝对不可能的。王彪的人品我了解,他绝对不会撒手不管的。好,不说了,生日快乐,再干一杯。”
“那他万一不管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就告他,找宣传部长找组织部长找市委书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事已至此,沈梅也只有慨叹的份了,郭雪江只好默默祈祷:老天保佑,让我平稳度过这一关。
那天,沈梅总是若有所思心神不宁的,郭雪江知道她还在为自己担心。安慰了几句,也不见什么效果,只好暗自叫苦。郭雪江也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关键时刻,还是老婆疼自己。
但是,生活总是喜欢开玩笑。戏剧性的变化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