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星期五中雪
医生说小晴的病只是一般的感冒发烧，并不严重，但是她在医务所住了一个星期也不见好。
晚饭后我去看她，她悄悄和说我她看见鬼了，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我笑着安慰她说那只是她生病产生的幻觉。但就在我离开医务所的时候，我自己也亲眼看得见了“那个东西”——之所以称之为“那个东西”，是因为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在我刚走出医务所大门的时候，不经意向楼的右侧看了一眼，只见昏黄的灯影下一个白色的人形物体正在向墙角后面移动。我吓了一跳，但是又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也随着那个东西向墙角走去。转过墙角，那个东西已经不见了，两位医生正在医务所后面的甬路象向我这边疾走过来。其中一个问我：“王老师，这么晚还没休息啊。”我本来想问他们是否看见了那个白色的人形物体，但是转念一想现在孤儿院里的谣言已经够多了，就别再添乱了，所以敷衍答应了几句，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今晚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十二月十日星期一晴
今天孤儿院中层以上领导开会，讨论明年的工作计划，刘向智特地点名让我参加。其实这种会基本上就是走个形式，实质的内容刘向智和几位副院长都已经讨论决定了。开这个会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让明天的孤儿院广播站有个“团结的大会”的新闻可报。
这种大会的决议，往年不外乎就是继续坚持建设幸福苑的理想，扩大孤儿院的影响，后来又增加了加大吸收外界捐助，提高孩子们的生活水平等套话。但是今年的决议里增加了“加强思想教育，防止自由化”的内容。
会议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只是走形式，哪有不顺利的？但是到后来出了事——在会议原计划快结束的时候，刘向智问了句：各位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这当然是礼节性的问话，这里有英明伟大的委员会，大家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没想到古副院长突然发话，说他和杨副院长有两个问题，请大家讨论一下。一是他建议委员会针对院里的干部特别成立个纪律检查小组，首先把院里各个部门的财政状况都审计一次，以后这个小组要经常检查院里的教师和领导是否违纪。二是他建议改变过去教师的成绩单纯由上级领导决定的办法，他建议每个月都在孩子们中间搞调查问卷，征求孩子们对教师和院领导层的看法，把孩子们的反馈作为教师和中级领导成绩评估的一部分依据。说完，他让古秘书把打印好的建议发下去。
对他和杨副院长的提议我是赞成的。因为现在张副院长和李大虎贪得实在太不像话了，确实应该有人管管，而且也应该听听孩子们的呼声了，要是总这么憋着没有发泄的渠道，早晚要出大事。
刘向智听了古副院长的话，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接过文件，扫了几眼，放在一边说：“老古，这两个问题我们从前不是没有讨论过。我的看法是，任何关于制度改革的问题，我们必须慎重再慎重。我们今天的会议就是定一下明年的计划和任务，在这里再讨论这两个问题，不太合适。”
还没等古院长回答，张副院长说：“我看根本就没有成立什么纪检小组的必要嘛。我们这些领导都是从委员会里提拔上来的，可以说是幸福苑尖子里的尖子，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工作水平上都很过硬，再说委员会每周都开小组会，大家可以在会上做批评和自我批评。退一步说，如果真成立了这么一个纪检小组，谁负责？它又向谁负责？它能审到哪一级，是不是连刘院长也要审？难道我们幸福苑还要另立一个院长，另开个院长办公室？这不是笑话吗？简直就是多此一举，浪费人力财力！至于经济方面的问题，财会的事情院里已经有财会科在进行了，财会科直接对院长负责。刘院长亲自检查，还会有什么错吗？”
李大虎也立刻说：“我同意老张的意见，我看财会方面的事情还是按照以往的工作方式进行，没有必要再成立纪检小组。”
这两个冤家对头今天难得的一致。
一阵强烈地咳嗽过后，在一旁靠着的老王头发话：“小古啊，你可真是的——那些小毛孩子懂什么，怎么能让他们给老师写评定，”他喘了一大口气，接着说：“我们幸福苑几十年的历史，哪有过这样的事情？我看这么干行不通！”
古副院长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事到如今，我把心里的想法和大家直说了吧，我认为大家必须意识到，现在孩子们对院领导层的不满在增加，各种谣言满天飞，再这么下去，对院里的稳定可能会造成极大破坏。我和老杨之所以提出这两个建议，就是为了能在纪律上约束一下某些领导本身，建立一个能和孩子们交流，和他们对话的渠道，缓和孩子们和我们的对立情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和孩子们对话，对什么话？委员会和孩子们，我们领导干部和孩子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何来的对立情绪，何来的对话？”张副院长对古副院长说：“孩子们对具体工作中出现的事情有意见，当然可以提。但是他们的意见只能是参考。老王说得对，几个小毛孩子，懂什么？难道我们制定政策要看他们的脸色？老古，你可不能让孩子们由着性子胡来——现在院里的孩子们有一些自由散漫的思想苗头，这非常危险，我们绝不能放任自流。现在院里的形势大好——今年的外界捐款数目超过了去年，又一次创了新高，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稳定——思想稳定，体制稳定。”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院里的稳定。大家想想，象现在这样下去，幸福苑能不能稳定得了？捐款数创了新高，可孩子们的生活水平呢？”古副院长说：“孩子们是否真正的享受到了这些捐款？现在院里普通组的孩子和少数的其他孩子相比，生活水平出现极大的差距，我们难道不应该对此负责吗？”
“孩子们的想法，传言，我是知道一些的。”李大虎说：“主要是有些普通组的孩子，还有一些退休教师，对一些先进的孩子和教师眼红，嫉妒，看着人家穿好衣服，用好的文具，玩好的玩具，不服气。但这不正是我们破除平均主义的结果和成绩吗？难道我们还能象过去那样搞平均主义，不管对幸福苑的贡献多少，都是一样的生活水平？有了差距，才能刺激后进，这样才能达到全院人员生活水平的提高。如果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什么要负责的，那就是我们的思想教育，”李大虎看了我和李婷一眼：“我不是说不够啊，我是说还要加强，全方位的加强。”
李婷说：“对于思想工作的进行方式，我想得很多。明年的思想工作纲领刚才给大家都发下去了。各位领导有什么意见，请和我说。明年我们的思想工作会更加多样性。”
“这不是思想工作如何进行的问题，”杨副院长扶了一下眼镜说：“现在孩子们情绪不稳，和我们幸福苑的现状有密切关系，我们委员会必须先自我检查。”
“现在到底怎么了？”李大虎瞪着眼，一副质问的神情：“我就不明白你二位，本来一切都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孩子们不满意，那是他们不懂得感恩，现在有什么不好？我看就是吃了几天饱饭撑的！干脆这么着，以后哪个孩子不满意，就放到工厂劳动，让他们再尝尝从前的滋味！”
“就是你这种态度，幸福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古副院长真动了气，脸色铁青，嘴唇直哆嗦：“高高在上，对下面不闻不问，以至于现在问题成堆！”
李大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象在会议室里打了个焦雷一般。他指着古副院长大声说：“要不是我，现在你还在砖厂里给刘向勇做牛做马！怎么，现在副院长当着，看老子不顺眼了是不是？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说什么现在院里问题成堆，当年你怎么不跟刘向勇这么喊？成天没事找事，总说解放思想——上次洪常晃的事闹得那么大，就是你那个解放思想的恶果！”
“有话都好好说嘛，吵不能解决问题。”杨副院长劝道。
“老古啊，”张副院长发话了：“有问题，我们要集体研究。你和老杨事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弄出个这个，”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这不是对我们大家搞小动作，搞突然袭击嘛。你不要为了你个人的利益和在院里的地位耍手段嘛。”
刘向智看着两方人，不发一言。
“我是为了我个人？”古副院长瞪大眼睛，站起来转向刘向智：“老刘，我。”话还没说完，他手在空中划了一圈，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
看到这情形，在场的人都愣了。杨副院长来到古院长面前：“老古，老古？”几声过后，古院长还是没反应。大家都慌了。
“还不快送医务所！”刘向智大声说。
把古副院长送到医务所后刘向智让其他人先离开，他自己在医务所里关注古副院长的情况。傍晚我得到消息，古副院长死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晚上七点，领导们在会议室召开了紧急会议。刘向智在会上要院里的各部门密切注意院里孩子们的情况，防止出现大的波动。杨副院长在会议上建议如果出现事情，要慎重处理，不要轻易使用武力解决。李大虎强烈反对。刘向智听了他们的辩论后，说他同意杨副院长的意见，暂时对孩子们温和一点。李婷和李大虎在会议上被提升为副院长。当大家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杨副院长一脸沉重，张副院长和李大虎却喜形于色。我刚要离开，刘向智叫住了我。他对我说现在情况比较复杂，所以暂时不宣布提拔我为宣传部长的事，要我不要有其他的想法。我说没有，并且让他放心。
晚上八点，院里的广播宣布了古副院长的死亡。孤儿院里哀云笼罩，很多孩子都哭出了声。看着李大虎带着保卫科的人整夜在院里巡逻，我有种要出大事的感觉。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二晴
早上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930509带着一组保卫科的人正在操场的主席台前和孩子们对峙。930509对孩子们喊：“具体怎么悼念古副院长，院里会有规定。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们随便放花圈挽联？”孩子们的脸上都是气愤的表情，在那里和930509七嘴八舌吵个不停。这时候杨副院长带着文秘书走过来，问明了情况，他把930509拉到一边说：“你先带着保卫科的人离开。”
930509说：“李大虎副院长让我守在这里，并且下命令不让任何人在这里集会。”杨副院长说：“你先把保卫科的人带走，李副院长那里我去说。”
930509带人离开了。杨副院长又嘱咐了孩子们几句诸如“要顾全稳定大局”之类的话就离开了。
等我吃过早饭回来，发现在主席台前聚集了更多的孩子。聚集在那里的孩子们大多是学习组的孩子们。主席台上的花圈和挽联比刚才多了好几倍，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正站在主席台上对下面的人发表演说：“古副院长离开了我们，他，是一个清官！他没有贪污，他在外面也没有存款，他的子女亲戚也没有因为他而攀上高位。”下面的孩子们反应热烈，人群里不时爆发出掌声。
操场上的广播喇叭不时传出广播员的声音：“同学们，未经院领导许可的集会是违反幸福苑院规的，将受到严厉的惩处。请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小组当中去，恢复幸福苑的正常秩序。”每当这样的广播响起来，人群里便嘘声一片。
长期积蓄在孩子们心中的不满情绪终于爆发了。
保卫科的人全副武装地站在一边，他们只是看着人群，一动不动。过几天就有外边的记者到孤儿院里采访，秦寿还要在孤儿院里做节目，我想刘向智可能是想大事化小，不想孤儿院里发生严重的冲突。
上午院里紧急开了一个会，决定全院停课。张副院长负责监督各小组的组长带着组员在各教室里进行“思想学习”，李大虎当然是负责保卫科的工作，李婷要组织宣传部的干部赶广播稿。老王头气得直骂：“这些小王八蛋，他们以为他们是谁？怎么能在集会大厅前闹事？”
本来按照这里的传统，领导去世应该是在七天后召开全院规模的追悼会，但是这次刘向智决定明天就进行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并且只让孤儿院的中层以上的干部和一部分“思想过硬”的小组组长参加。杨副院长和刘向智争执了半天，杨副院长说刘向智的决定只能让孩子们更加不满，对解决事情不立，但最后他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三阴
事实证明杨副院长是对的——刘向智的决定彻底激怒了孩子们。
上午在集会大厅里准备开追悼会的时候，外面示威的孩子们都涌到了大门前，一边喊：“我们要见古副院长最后一面！”一边把大门拍得震天响，要冲进来参加追悼会。很多保卫科的人在里面勉强把大门顶住。过了一会，在外面撞门的孩子越来越多，李大虎急忙让保卫科再派人到外面去组成人墙，把孩子们往远处挡。渐渐地孩子们的吵杂声远了，集会大厅里安静了下来，但我能想像出当时外面的场面一定很激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