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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楠木楼上(1)

楠木楼向门的对子,“点点杨花入泥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结果迎来的是新人。

柯海几次回院子,央求小绸搬楠木楼,小绸都插着门,将自己和丫头关在屋里。任凭窗户外头那个人怎么说,连一句回话都没有。柯海真是不想娶那闵女儿了,无奈阮郎和钱先生的撺掇,早已经定下日子,悔也悔不得了。镇海也过套院去了一回,小绸照样不开门。镇海本来就讷言,又从来未遇到过这般尴尬局面,只是哑口站在窗外。这几日倒春寒,窗台上地砖上都结了青霜,墙脚根卵石围起的小花圃里,却依然纵出几枝迎春花,一星一星的黄亮,有一股小小的活泼劲。镇海想起在这院子里,大家一并动手调糊的情景,不禁怅然。他不怪哥哥行事欠考虑,他们兄弟从小挨着肩长大,镇海早已习惯生活在柯海的声色之下。柯海的英气勃发令他羡慕,无论心力和体力,他都是不及的,此时,这股子劲头却伤自己,又伤别人。镇海忘记自己站了多久,也不觉得手脚都冻麻了。底下仆佣看了不忍,催促他回去,他怔怔对窗望一眼,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却觉得,小绸在哭。

娶闵女儿的一日,柯海又到院子来,院子门也闩上了。柯海伏在院门上,对了门缝哀哀地喊“喂”。隔了内外三扇门两重院,里面哪里听得到,听到了也不会理他,让人觉得又好笑又伤心。送亲的船已经从方浜上来了,因是纳妾,花轿不从大门进,转过风火墙,走东边门。那一领小小的蓝布轿,轿顶的四角缀着粉色四朵小绣球,轿帘上也缀了寥寥几朵,就像里面的人一般可怜。不知走过多少进院子,多少重回廊,就觉得路途无尽的远和深。出了花轿,被人搀着上楼,前后都是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就坐到了床沿。

柯海让钱先生一伙灌了个稀醉,几乎是抬上楼来,醉里听他喊着“小绸”,都不知“小绸”是谁。喊的人也不知是谁,只知道那人离这远极远极,远到不能企及之处。喊着喊着进了溶溶一洞红光中,就没了知觉。等到睁开眼睛,四下已是一团黑,酒意过去大半,周身无力,却有一股宁静,想:这是什么地方呢?什么都看不见,只觉有肉桂般的气息渐渐沁来。左右转动头,寻着气味的来源,身边忽然窸窣动起,一个小东西从身上爬过,几乎没有一点重量。接着,漆黑里穿出一豆光亮,洇染开来。光晕中,一袭绸衫速速拂过,就有一盅茶到了嘴边。柯海欠起身子,就着茶盅喝一口,方才觉出口中的苦和干。余光里一双小手,牢牢扶着茶盅,那肉桂的气息就近在了身边。柯海睡回枕上,茶盅撤走了,又有一方绸帕凑在脸面前,擦了擦脸。然后,灯熄了,细细的足从被上过去,进到床里侧,卧下不动了。肉桂的气味蛰伏下来,一时间声息全无。

柯海每日与这小东西同床共枕,却并不曾好好打量过,满心里都是小绸。柯海少年得意,生性又乐天,从没经历过失意的心情,这一次,他尝到了人生的哀戚。有几回,受这哀戚的逼迫,憎恨起小绸,是她这种非此即彼的个性才使人那么难过。回想起屡次生罅隙起争端,都是坚执不从,非得他柯海退让,委曲求全。然而,两个人重归于好的情景又涌上心头,手牵手,头挨头,更比往日亲密。小绸的性情太过激烈,柯海其实不是对手,但惟是这,才让他离不开,被囚住了似的。夜里,那小东西窸窣忙碌着,从他被上攀过去攀过来,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送水,一会儿点灯,一会儿吹灯,百般的殷勤求好。柯海心里叹息:这么个小不点儿,你小绸较个什么劲呢!一伸手,将偎在墙根的人揽过来,裹得紧紧的,觉得出温软里的小骨架子,纤细却挺结实,是一个人呢!心里生出怜惜,却不知对哪一个的,身边这一个,还是另一个?柯海毕竟是结了亲的人,章师傅说的“大乐子”早有领会,不像初娶小绸时那般懵懂,可是,与小绸的那般缱绻也不再有了。放开手,那个人就又依到墙根,声气悄然,柯海则转眼间睡熟。夜半醒来,要喝茶,稍一动,那头便窸窣地起身。依柯海的本性,是会不忍的,可他如今全在小绸给的苦恼中,腾不出心来。

小绸的决绝,让家中大人都着恼了。虽也知道柯海纳闵女儿太急,但并不违背常理。柯海如此伏小,给足了面子,还不依不饶,就有失妇德了。所以,人们渐渐都不搭理她,由她们母女自己去。就此,小绸不止是与柯海断了交情,与全家人都不来往了,平时连一日三餐都着人送到院子里,娘俩自己吃。本来这就是一处独院子,与外头可分可合。好奇心重的,走过院子,伸头探一探,看得见母女俩在太阳地里坐着,丫头的脸贴在母亲膝上,让做娘的掏耳朵。两人都是安怡的表情,不是人们想的孤苦。清明祭祖,小绸带丫头去堂上磕头。这是柯海纳闵女儿后,第一次看见小绸和丫头。小绸还是旧模样,丫头却长高了,脸庞圆圆的,柯海几乎掌不住要落下泪来。小绸不看他,却看见人丛中的闵女儿,细细的一个人,腰身这里圆起来,晓得是怀上了。

这一次见到小绸母女,使柯海非常感伤,简直对人生都灰心了。不几日,就又离家,再一次去扬州找阮郎。船过胥口,并没有停留,煌煌的日头下,那一弯河岸徐徐留在身后,竟好像有千年万年过去。就在此时,闵女儿在廊檐下绣花的一幕出现眼前,那粉红的耳轮,细手拈着的针,绣绷上的花朵,被光照得透亮。人家的模样都未及看清楚,就被他抛下,抛在那楠木楼上。楠木楼的高大朗阔,更显得人的小和可怜。岸上的稻田碧玉般的绿,油菜花黄亮黄亮,景色的明丽更加衬托出寂寞。好在究竟不是甘于消沉的人,于是对自己说:见到阮郎就好了!

这一日,小绸吩咐将被褥和冬衣取出来在院子里晒,箱笼抽屉也搬出来打开,还有一些书摊开着,布屑、纸屑和皮毛屑泛起来,空气中满是看不见的飞絮,叫人冷不防就打个喷嚏。小绸往树杈上挂一根粗麻绳,两头拉得平齐,系住板凳两边横梁,离地三尺高,让丫头坐上面,就成了一架秋千。丫头两只手握紧绳,小绸一推,丫头一声尖叫,秋千荡到半天高。母女俩正玩,月洞门走进一个人来,小绸的弟媳,丫头的二婶。小绸冷着脸,不理睬,镇海媳妇进退两难地站一会儿,方才开口:我来提醒大嫂,皮毛和书里惯藏蠹虫,又是节令,小孩子最易发喘。果然,丫头一直在咳,还以为是笑得咳起来的。小绸住了手,将丫头抱下秋千,送进房去,镇海媳妇来不及将一只套了丝线络的大鸭蛋送进丫头怀里,门已经碰上了。丫头猝然间被揪下秋千,眼看见大鸭蛋又阻在了门外,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没了,不禁哭起来。镇海媳妇也生气了:大人间再有什么样的过节,莫在小孩子身上撒气!小绸没料想闷嘴葫芦似的弟媳会发怒,但只一瞬间的怔忡,即刻反唇相讥:大人间有什么过节?没有这一家上下老小妻妾妇孺和睦的了,你倒敢说有过节!镇海媳妇气急道:你也忒刁蛮了,还讲不讲理啊?小绸冷笑:你找上门来与我对嘴,反变成我刁蛮了,这算什么道理!镇海媳妇怎么说得过小绸,不再接话茬,只喊丫头:丫头,跟二婶去园子里玩,小孩们都在乘羊车呢!门里没声音。这镇海媳妇虽憨实,却也是个耿脾气,就是站着不走,僵持一会儿,又说:出来,别怕你妈!小绸又说了:你撺掇人家母女不和,什么居心?镇海媳妇不搭她的腔,只是一声一声唤“丫头”。停了一会儿,门开出一条缝,挤出丫头,搀住二婶的手,两人反身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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