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小小说一说,是中国的发明,西方没有。西方要么是长篇小说,要么是短篇小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在美国是短篇,同样是这个老人,同样是这个海,一到中国就成了中篇。中国人喜欢把本来简单的问题尽量弄得复杂一些,在行政上,从省到县,中间多出一个地区,从县到村,中间又多出一个乡,为一些不上不下的人开辟欺上瞒下的场所。
文学当然没有这项功能,顶多是多设几个奖,这个杯那个杯的。中篇小说的说法一经确立,获奖者的名额立刻倍增,怀里抱着一样东西照相的作家如过江之鲫。而且中短篇小说还有继续分解之势,君不见期刊编辑写信约稿乎?给我写个大中篇!给我写个小中篇!给我写个长点儿的短篇!
给我写个五千字的短篇!
如此一来,加上不大不小的中篇和不长不短的短篇,加上大长篇和小长篇和不大不小的长篇,加上小小说和微型小说和一分钟小说,中国小说的从长到短,从大到小,仅仅在个子上就有了十二种分类。单是以每篇的字数计,如果欧·亨利在中国,肯定是小小说学会的会长,契诃夫也可以当一阵子。
中国小小说的祖师,应该追认是魏晋的干宝,还有刘义庆,到蒲松龄的手上形成规模,但它们都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小小说。实可惜没人下死力气地推广,只有人搞拿来主义,却没人搞拿去主义,否则这位招狐弄鬼的老先生就不在门口摆绿豆汤,而到国外去讲学了。
篇幅何以短小,或是时代使然,存在决定意识,那时节别说电脑和打印机,连写字都是毛笔醮墨,一笔~画地写在毛边纸上,一长芭不累死,曹侯不就是写死的么?而今就不同了,聪明的年轻人发明了用身体写作,从肚子里往外倒字,如同从麻袋里往外倒土豆,拉开阵势,扑扑通通,乘机夹着一些好看的性爱。
于是有人就不屑于所谓的小小说了,一翻书刊便直奔王婆娘,两眼贼亮,结果读出一包子水,锅里的饭也糊了,挨老婆一顿骂。
马季的儿子有个绝招,限你三分钟,把一件事说清楚,在这个时间内说得好的可以当节目主持人,说不好就下去。其中一个说得好,一个字都不多,另一个摆开架势刚开个头,铃声响了,马季的儿子说,你可能委屈,你可能不服,可是你被淘汰了。红着脸蛋走出演播厅的这位小姐,就是一个不会写小小说的女作者。
好的小小说,是用极少的时间,极妙的语言,写出极好的人物和故事。小说写得长只能说明作者的身体好,不能说明本事大,因为只要把屁股放在椅子上,两只手在键盘上一按一按,谁都能把小说写长,今天写不完还有明天,明年写不完还有后年,自己写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来写,还怕写不出一部很长的长篇小说么?
然而小小说不行,小小说不仅要作者一口气写完,还要读者一口气读完,读完了真的叹出一口气说,真他妈棒,这世界都让他说透了!人说海明威的小说语言是电报式的,如果换一个王婆娘去拍电报,就为一个关于晒不晒裹脚布的问题,你想她得用多少字,花多少时间和成本。
目前电报业务已被手机短信所取代,短信的文字多了还发不出去,发过去也是乱码。打电话可以超时地说,但得看对方是什么人,她不是你的老婆,她是花钱听你说话的人,你说的话又臭又长一点儿艺术性都没有,她肯定得把电话挂了。即便她是你的老婆,听烦了她也会哈欠连天,还要存心让你听见。
小小说不是大小说的一个局部,它同样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并且不是麻雀之于老鹰。在当今以字论价的文学时代,有时它甚至反而是牛肉干之于注水猪。还如同人,小个子的人往往不比大个子的人质量低下,当代中国的社会发展表明,推动历史前进的车轮,前者的胸怀、胆识和力量似乎比后者更大。
国外有一位未来学家预测,鉴于地球的负重和能源的匮乏,下个世纪人类的理想身高应该是一点二米。这样一来,倒是武大郎要将西门庆一脚踹倒,然后跟他的娘子在板凳上做爱了。涉及文学,具体到小说,国外的诺贝尔奖国内的茅盾鲁迅奖,第一名就要颁发给小小说。
然而又不能说但凡是小小说,但凡是海式的电报语言就一概的好。所谓的电报语言是夸张地状其准确,状其简练,状其有力,而非是放弃语言艺术的魅力。如我最喜欢的汪曾祺先生的作品,他的那篇《陈小手》,陈小手给团长太太接了生,团长给了他赏钱,请他喝了酒,说了客气话,陈小手告辞上马,如果真有人使用邮局的电报语言,小小说结尾会这么写:
团长掏枪,打死了他。八个字,两块四角钱。
然而汪老不光要省钱,他还要艺术,他写的是:“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尤其最精彩的是最后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这是团长此时的真实心理,他真的是怪委屈的。
此外,我还研究过这篇小小说的落款:1983年8月1日急就。“急就”两字泄了天机,如果不是有人逼着交稿,依着汪老写《受戒》和《大淖纪事》的从容,肯定还会铺垫,还会渲染,这就会至少多出一千把字来,就不是所谓的小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