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路是我老家的朋友，南山养路工。听说我回老家，他骑一辆红色托摩奔出城来，在门外大喊一声我的名字，把买菜归来的邻居老太太吓得掉下一个胡萝卜。见面我要行拥抱之礼，他却一掌把我推开。“有鸡毛掸子吗？”我问他要这个干什么，他继续用胳膊将我隔在一尺开外：“你没看我一身的灰？”可惜我家没这东西，我转身去给他取毛巾时，他发现了餐桌上的抹布，抓过去就往身上抹，抹完顺便又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头戴铁盔，身穿夹克，皮的，不过是猪皮，湿抹布一抹，油光闪亮。“我从道班上偷着跑的，没给班长请假，陪你坐会儿就走，明早不能出工，一个月的工资就打水漂了啵！”
我的个天，南山道班离县城两百多里，靠近重庆巫溪，尽是盘山公路，骑摩托出城得四个小时，回去还得四个小时。我感动得眼睛亘痒，留他别走，下午是交通局请我吃饭，我给老家写了一篇关于交通的文章，他们趁我回家要表示一下，我让他陪我一道去吃。王大路以为我跟他开玩笑，笑得嘿嘿的响，突然发现我是真话，他的脸色就变了，先是由灰变红，接着由红变白，眼里闪出两道恐怖的光。“我咋能去？交通局管公路段，公路段管道班，道班管我，上下相差三级呀，我咋能去？再说我这是偷着跑的，一去就暴露，：我咋能去？我这就走！”他立刻起身，想逃过这一劫。因为手上比画的三根指头忘了缩回去，往起一站，其中一根碰翻了茶杯，水漫金山，桌上一盒香烟漂了起来，他赶紧去抢救，慌乱中又把一个苹果碰掉在地，轱辘轱辘往门边滚。他更慌了，小跑着去捡苹果，我怕他还会碰倒更多的东西，一把将他按在沙发上，夺过他手里的摩托车钥匙，吓唬他说如果再动，我就在高他三级的局长面前说他坏话。这下子他老实了，坐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了。
王大路想当作家，发愤写了十多年，有一篇写路的散文发表在县报上。他大受鼓舞，接着又写小说，还给我寄过几篇，请我指导一下。因为错字太多，我不敢指导，害怕他丢了养路工的饭碗，到头来也成不了高玉宝。接着他又想当摄影家，花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个装胶卷的照相机，第一卷拍的是班长带着大家养路，拍完了交给班长，请班长出城时帮他印成照片。班长出城回来，把照片往他面前一扔说_；看看你照的鬼相吧！王大路拿过来一看，每一张都是他，有张着嘴的，有闭着一只眼的，还有几张只照了半边脸，通过辨认也是他的。原来他把相机拿反了。
学会正确使用相机以后，不久又出问题了，而且还是个大问题。省里一个管交通的大官进南山视察公路，王大路想给他拍张照片，待机良久，大官的脸上一直没有好的表情，后来总算笑了一下，有人却趁机上去递烟，又把他的脸给挡了半边。王大路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到底来了，视察完毕大官要打道回府，下山的路只容一人独行，王大路赶紧端起相机。不料一阵山风从背后吹来，把他头上的帽子吹落在地，大官低头去捡帽子，王大路的快门响了。照片印出来，养路工们个个笑个要死，大家争着给照片取名，一个说叫“低头认罪”，一个说叫“官帽丢了”，有一个年轻人读过徐志摩的诗，取名叫做“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养路工们对那个大官印象很差，原因是省里说好要拨给南山的养路费，很久也没有拨下来，他们怀疑是他回去起的破坏作用。
我拿出一本我新出版的书，签上名字送他，他的眼睛再一次地放光，这次不是恐怖，而是得意极了，以至于有些忘形，嘴里不禁念出两句诗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夏居，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啵！”我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后一句应该是“报之以琼琚”，他读的可能是繁体竖排的《诗经》，“琼”的繁体右边有个“夏”。而且，当面把我的书比成木瓜，把自己的东西比成美玉，也不符合他一贯的为人。我猜想他要送我的琼琚，要么是自己酿的包谷酒，要么是老婆腌的腊猪肉，反正不是喝的，就是吃的。
他担心自己还会碰翻茶杯和苹果，双手的掌心贴着双腿的外侧，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门边，把放在墙角的一只大纸箱子慢慢地打开。他刚进门时我发现了这只纸箱，但我以为他进城来看我，回去顺便买点杂货装在里面，想不到里面装着送我的礼物。我的个天，这要装多少琼琚！更想不到，不是腊猪肉也不是包谷酒，是两只色彩斑斓的锦鸡，一只母的，一只公的，夫妻两个一上一下，作交媾状。公锦鸡尾巴上的羽毛华丽极了，长约两尺，令人想起京剧里番王的头饰，难怪他用这么大的大纸箱子装着。“内脏跟肉我都掏空了，为了要毛，只好带着皮啵。”他向我作着死者简介，意思这无非是两只锦鸡的标本。我以为他还会说“皮之不存，毛之‘马’附”，还好没有。
我笑着问他，我说王大路你是个正经人，为什么要给两只锦鸡摆这个造型呢？他的脸又由灰变红，不过没有变白。“我可别认为我是流氓，你要那样认为可就冤枉我了，它们两个本来就是这样！去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们管理的那段公路有一处塌方，班长派我跟张琢磨两人去清道，我们两人带上工具，骑上摩托，赶到那里一看，黄土和石块堆得像间小屋。
我们立刻就开始干，从天亮干到天黑，道路基本疏通，就还剩下三块大石头，把大石头一搬开，我们都愣住了，两只锦鸡就这样恩恩爱爱的，一个趴在一个身上。张琢磨真会琢磨，他琢磨说它们两个正在做这事的时候，屁股后面轰的一声，先下来两块大石头，从左右切断了它们的道路，接着又下来一块大石头，盖在左右两块的上面，再接着就泥沙俱下，把它们活埋在这座坟墓里了。为了‘纪念它们的爱情，还原它们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我就给它们选择了这个造型。”
最后几句他使用了文学的语言，我一不小心赞美了他一句，我说原来你是会写小说的。他一听眼睛第三次放出光彩，这次完全是把他激动坏了。我发现他好像要的就是我这句话，他的两只手都哆嗦起来，一只手解开皮夹克的拉链，另一只手探到很深的内部，掏出一迭四折的稿纸，又哆嗦着递到我的手里。“我已经写好了，题目叫《鸟国梁祝》，改了四遍，正好趁你回来，给我指导指导，最后我再改一遍！我还给它们拍：’一张照片，发表的时候放在篇头篇尾，中间也行！”
他想得真是全面，连插图都安排好了，四遍加一遍，这个数字让我想起曹雪芹的增删五次。从他眼里放出的希望之光，我猜他一定认为经过一次指导和五次修改，这篇小说就能发表了。他的作家梦还没破灭，我为他取的篇名笑了起来，他把这两只至死不渝的爱情鸟比作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想着时下流行的概念化思维，问他为什么不学人家，把它们比成养路工，生生世世也不离开公路呢？王大路一听就直摇手，“那可要不得！
那多不吉利！那等于是咒我们死，我还想活一百岁啵！”
第一页还没看完，又发现了七个错别字和三个语法不通的句子，我不敢再看下去，依然把稿纸合成四折，揣进我的衣服兜里，哄他说我晚上洗了脚偎在床上细看，这样效果更佳。我说交通局的人马上会来，一我们准备一下就得出发，听了这话他眼睛里的光点一暗，怀疑我是在应付他，就在这时，门外果然有了车声人声，紧跟着门铃声也响了。我打开门，不等开车来接我的司机说话，拽住他的手就往出走。坐在小汽车里，王大路浑身上下像是爬满了蚂蚁，小声儿跟自己说：“修了二十多年路，只看见这鳖三儿在路上跑，今天总算是把它给坐了！”他用手这里一摸，那里一摸，又使劲儿地墩了一下屁股，身上才不再痒了。
我自始至终紧拽着他的手，故意让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宴席的总指挥是个久经沙场的办公室主任，只好让他陪我坐了上席，局长屈尊坐在第三把交椅上。大家一个一个地站起来敬酒，敬完我又敬王大路，却不知道对他如何称呼，主任望望他用抹布擦过的夹克和脸，试着问我：“请问这位是……？”我说是我的朋友，姓王，王先生。主任又问：“是从北京来的……？”我正要说不是，这两个字却被王大路先说出来，他的脸上开始流汗，汗把脸上没抹干净的灰打湿了，又继续往下流着，看上去是一张五花脸。他像一个被人紧锣密鼓追查的贼，觉得实在无处可躲了，索性站起身说：“局长，主任，各位领导，我是南山道班的养路工，我叫王大路，我听说野老师回来了，没顾上请假就……”
主任愕然，手里的酒杯不再往上举了，接着降下去，又接着依然放回到桌上。局长却大吼了一声，问：“你就是王大路？”王大路说：“是。”局长又问：“王大路就是你？”王大路说：“是。”局长又问：“网上那张照片是你拍的？你说人家官帽丢了，说人家低头认罪，说人家什么什么的温柔？”王大路还在愣着，局长又问：“你怎么那会算，那时候就算出那个狗东西要倒台呢？”王大路张了张嘴，局长又问：“莫不是你听人说他私吞了我们南山的养路费？”王：大路从他话里好像听出名堂了，正要解释当时的实情，局长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对他举起杯说：“你是我们交通上的奇才，我敬你一个酒，干了！”
这天晚上王大路喝高了，竟敢主动出击，见谁就跟谁喝，还拉着局长的手喊兄弟，拍着主任的肩膀说好好干。喝完酒他要骑着摩托回南山道班，我坚决不许他走，让他跟我一床挤挤，他大着舌头，再次提到明早出工与一个月工资的关系。我教了他一个主意，我说你回去以后，立刻大力宣传局长夸你是个奇才，并且站起来向你敬酒的消息，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扣你钱了。王大路说：“你你你这个当老师的，不不不是教我撒谎吗？”
我说这不是撒谎，这是吹牛，牛年快完了，吹一次牛没事。再说，我还要看你的《岛国梁祝》，不：想我指导你了？一听这话，王大路留下来了，这天晚上我俩睡在一床。不过还不等我掏出他的小说，他的鼾声已经大作，像一辆卸了货的大卡车，轰轰隆隆地颠簸在南山的公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