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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觉醒(2)

“说明你并不想把我饿死,是么?”冯斯自嘲地笑了笑。他还真有些饿了,与何一帆一起吃的早饭早就消化得干干净净,于是拆开一盒压缩饼干,吃了两块。吃完之后,他往身后的床上一躺,开始发呆。

池慧把我关在这儿,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把黎微带到什么地方了?

金刚在这儿,它的主人魏崇义又有怎样的遭遇呢?

我的朋友们在干什么?那些并非我的朋友、但认为我有利用价值的守卫人们又在干什么?会在到处寻找我吗?

胡思乱想之中,他渐渐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他的耳朵一直在不断捕捉着金刚撞击铁笼的声音。金刚的撞击并不规律,有时候间隔几秒就会撞一次,有时候几分钟才发出声音,轻重也不一样,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去等待那种声音落入耳中,简直就像是带有……某种渴望。

这难道是某种催眠的手段?冯斯悚然惊觉。他想要对抗这种似乎有魔力的引诱,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觉得那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沉重,就像是非洲食人族杀人前的战鼓,每一下都撞进了他的心。

忽然之间,撞击声停止了,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响起。冯斯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发现,这种等待靴子落到地板上的感觉,比不间断地听到声音更加烦躁,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在一片死寂中静待着下一次撞击。十秒钟,半分钟,一分钟,两分钟……这样的等待简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冯斯终于忍耐不了了,从床上坐起来,怒吼一声:“金刚!你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回音都还没有消失,金刚就猛然撞击了一下铁笼。这一下的时机抓得恰到好处,完全是在冯斯预料之外的,它如同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在了冯斯的心上。冯斯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一时间难受之极,竟然有天旋地转的晕眩感。

然后他的眼前就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就在冯斯坐着的这张病床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现了一个枯瘦的少年人。这个人距离他只有不足十厘米的距离,吓得他赶紧挪动着身体往后退。但他很快又猜到了点什么,伸出手去一摸,他的手划过了少年的身体,什么都没碰到。

这是幻觉。冯斯做出了判断。这样的幻觉一定是金刚那种奇特的催眠效应所带来的,并且和巨鼠构建幻域的方式不同,它直接把这样的幻觉投射入自己的大脑,让自己在真实世界里与幻影共存。看起来,它的蠹痕的作用方式和巨鼠不大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区别,金刚才恰好能克制巨鼠。他同时也想明白了,池慧之所以把他关在这里,就是想要让他和金刚产生一些友好的交流。当然,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池莲的授意。

“妈妈,你还真是爱我呢。”冯斯叹了口气,收束起刚才那一刹那的惊慌,开始仔细打量身前的这个幻象。这是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人,但看得出来严重营养不良,因此骨瘦如柴,一口烂黄牙,脸型看上去犹若骷髅,整个身量居然和当时生长激素缺乏的慧心差不多。和自己一样,这个少年也被脚镣套住,脚踝处已经磨破化脓。除此之外,他的衣衫单薄,手上、脸上和耳朵上遍布冻疮。

紧跟着,重症室里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类似的病患,冯斯粗略数了一下,加在一起竟然有上百人。尽管他们的影像互相重叠、说明并非同一时期进入这里的,但冯斯还是很疑惑:这附近的村子里,精神病人总共能有多少?怎么可能光是重症室里就前前后后收过一百多人——疯子也不是这么搞批发的啊。

他思索了一会儿,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这家所谓的“精神病院”根本就是个幌子。这里面可能的确有一部分人是魏崇义收治的附近乡村的病人,但大多数可能都是从其他地方偷偷绑架来的。他们可能是无人照管的精神病人,可能是流浪汉或者孤身一人的外来打工者。

他更加想到了之前曾炜在讲述自己如何被陷害杀人时,曾告诉他的:“我在近期的调查中发现,魔王世界里的某些线索和这座救助站也有些牵连。”

如今想来,或许魏崇义和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有勾结,从那里偷偷运被收容的流浪人员到这里,然后……进行某些不为人所知的恐怖实验。这个想法让冯斯一阵恶心,眼前那些晃动的影像似乎变成了一个个的鬼魂。

一想到“鬼魂”两个字,他的心里猛地一抽,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从心底升起。冯斯一向是个胆子不小的人,这大半年的历练更是让他在很多情况下都处变不惊,即便是在被巨鼠接连放进雪原和海潮的绝境中时,他也并没有感到怎么害怕。但是眼下,就像是有一个闸门被打开了,心灵深处深藏着的恐惧被释放出来了。在他的眼前,那些病人的幻影似乎真的变成了苍白飘忽的亡魂,浑身腐烂,带着可怕的腐臭气息萦绕在他身边,嘴里发出招魂式的吟唱,夺人心魄。他觉得自己的头发似乎一根根直立了起来,浑身的肌肉因为极度的害怕而痉挛,喉咙拼命努力都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大张着嘴,却发现自己好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双尖锐的利爪抓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挤压。

救命……救命……冯斯在心底呼唤着。我这是要被恶鬼拖入地狱了吗?

突然,一声钝响传入耳中。这个声音就像闹钟一样,瞬间驱散了那浓雾一样的恐惧感。冯斯喉头发出一声奇怪的嘶鸣,终于可以吸入空气了。他像一张煎饼一样平摊在病床上,浑身大汗淋漓,手脚一时间不听使唤,过了很久才算缓过劲来。他睁开眼睛,发现那些幻影还在室内游荡着,却已经不会带给他刚才那样的惊悚了。

太可怕了,他心有余悸地想,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不是由于某样东西或者某件事让我恐惧,而是有人仿佛拿着一支针管,直接把恐惧注入我的内心深处。那种渗透到四肢百骸的无限惶恐,真的有撕裂全身般的威力。

他喘息了一阵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跳下床径直走到门口。他扯着嗓子对金刚怒吼一声:“你他妈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金刚绿莹莹的眼睛瞟了他一眼,随即不屑地转开脑袋。

此后的几天里,由于地下室不辨白昼黑夜,冯斯只能把手机关机,隔一段时间开机看一下时间。从圣诞节那一天的夜晚开始,他已经被整整困了四天,而这四天里的经历,基本可以用“生不如死”这四个字来形容。

因为每一天里他都要经受金刚无尽的折磨。这只古怪的黑猫似乎永远不需要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利用和铁笼的撞击来对冯斯施展精神攻击,冯斯稍微松懈一点,就会被它侵入,体会一下那种心脏都要炸裂一般的恐惧感。

这种感觉每体验一次,都会让人极大地消耗体力,更加严重的是折损精力,更何况每天都要经受若干次。就好像金刚直接找到了冯斯身上的恐惧开关,每一次都把开关开到最大,无论冯斯怎么样试图抵抗,怎么试图在心里建立起防御的堡垒,都没有丝毫作用。他一次次地像三岁的孩子一样,被一只蜘蛛或者黑夜里一个可疑的暗影吓得歇斯底里,直到这一波攻击结束才能解脱。

仅仅四天时间,他就觉得自己的腰围小了一圈,面孔都变得凸出了。再加上只有压缩饼干和面包可吃,虽然热量足够,但营养严重不足,他浑身上下充满了虚弱的无力感。

他甚至开始羡慕重症室里的鬼魂——那些飘来荡去的幻影——因为鬼魂们至少已经死了,不会再经历痛苦了。而他,还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一想到池慧有可能就这样关他一辈子,他就恨不能一头直接在墙上撞死。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每次在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他的眼前都会闪现出一些人的影子:姜米,文潇岚,冯琦州,曾炜……这些人让他不愿意选择那种痛快的解脱。他想要活着见到他所想见的生者,他想要活着为死者讨还公道。

这样的信念让他勉力支撑着。

第五天的某一个时段——因为又有一段时间没开手机,冯斯不能确定那是哪一个钟点——正当他再次经历了金刚的精神折磨,正在一点一点喘匀气的时候,地下室通向地面的楼梯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冯斯先是一阵兴奋,但很快就听出来,来的是他的哥哥:池慧。

脚步声来到了重症室门口,果然是池慧。冯斯勉强坐将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兄弟。”

这是他那种蠢驴一样的倔强,无论何时何地,都绝不轻易低头。

“我来给你送吃的。”池慧展示了一下手里的一堆大塑料袋。

“是‘妈妈让我来给你送吃的’吧?”冯斯说。

池慧一边把袋子里的食水取出来一边回答:“那当然了。你知道我巴不得让你饿死在这儿。不过,看你的状况,你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倒也问题不大。”

冯斯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老子一向福大命大。”

“那是当然了,你是了不起的天选者嘛。”池慧嗤笑着,“不但你信任自己,妈妈也信任你,这样的信任实在是让我开心。”

“开心?你开心什么?”冯斯不解。

“我提醒过妈妈的,你的脑子那么笨,压根不可能猜到她到底期望你做什么,多半要死在这儿。但她偏偏不信,坚持说你一定能理解到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所以我就乐得顺着她啰,反正到时候你真的被这只黑猫折腾死也不是我的责任。”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冯斯憔悴瘦削的面容上一片茫然,“鼠兄知道,妈妈知道,搞不好金刚和魏崇义也知道,可就是我不知道。”

“妈妈可能也知道你太笨,所以让我来提醒你最后一次:别人需要那两只耗子,你不需要。你自己就是耗子,因为你是天选者。喏,就这么两句话,多的真的一个字都没有了。”

“别人需要……我不需要……我是天选者……去你妈的天选者……”冯斯喃喃地重复着。

他忽然间再也无法控制住先前的矜持神态,重重一拳砸在病床上:“他们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池慧没有吭声,似乎很欣赏冯斯这种歇斯底里的发泄。等到冯斯恶狠狠地把满肚子的脏话都掏空之后,他才阴阳怪气地开口了:“抱歉啊,你知道我是最听妈妈的话的。她不让我说,我是不会说出口的。”

“别装腔作势了,其实你也不知道,”冯斯邪恶地一笑,“因为妈妈其实根本不信任你。你只是她的一个打手,一条狗,我才是最重要的天选者,我才是她的儿子。”

池慧骤然间面色铁青,看起来随时都会爆发,冯斯却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池慧哑然失笑。

“你在尝试激怒我,好让我杀了你,”池慧的口吻充满怨毒,“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要亲眼看到你发疯而死。”

他转过身,冷笑着走了出去。突然之间,对面的墙上轰然塌陷出两个大洞,碎砖块到处飞溅,就像是被大锤凿开的一样,那显然是池慧也在发泄胸中的怒火。

冯斯静静听着池慧的脚步声消失在地面上,颓然地重新倒在床上。在他的眼前,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妇人正在神经质地原地转圈,嘴里不断念叨着无声的话语。

别人需要巨鼠,我不需要。

这句话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暗示?

冯斯苦恼地思索着,绞尽脑汁地猜测着,却怎么样也找不到答案。他尝试着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去干扰金刚的攻击,但金刚的蠹痕十分古怪,其他守卫人或是魔仆都会对天选者的精神力量极度敏感,偏偏金刚就半点反应也没有。它还是不断地把冯斯带入恐惧的深渊,让后者更加虚弱脱力。他甚至怀疑,照这么下去,即便自己真的脱困,恐怕也得罹患心脏病或者精神类疾病,那样的话,倒是又能回那家正规精神病院去和好基友黄力作伴了。

不过这些日子倒也并不是只能一味地受虐,冯斯仔细观察了那些过去病人的幻象,渐渐有点猜到魏崇义把他们关在这里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了。他注意到,先前他对魏崇义的猜测有一定的错误,魏崇义应该的确是干了绑架之类的事情,但至少他弄到这个监狱一样的地下重症室里的人,都不是健全的人,即便不是精神病患者,也存在着精神不正常的因素。这些人本身就有精神缺陷,在这样的极端环境里呆着,再加上黑猫金刚的诱导,往往很快就能变成真正的重症患者。

以那位第一个出现在冯斯眼前的瘦弱少年的幻影为例,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表现得痴痴呆呆,经常在床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然而,他每天都会有好几次歇斯底里的大爆发。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拖着脚上的脚镣在重症室里来来回回地奔走,直到铁链把他拽住为止,难怪他的脚踝部位溃烂如此厉害。

魏崇义似乎是在用另一种方法寻找精神世界的秘密,冯斯猜想。和王璐等人拥有附脑移植手术不同,魏崇义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研究附脑,但他如此执着地用这些精神病人来实验观察,肯定也和魔王的世界有关——因为他和哈德利教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冯斯不由得对自己之前做出的猜想产生了怀疑。在和路晗衣交谈后,他一度以为,魔王想要培养的,是能够脱离人类大脑存在的极限强大的附脑,但魏崇义如此执著于这些根本没有附脑的普通精神病患,似乎又在说明,大脑本身仍然是不可或缺的。

而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池莲所说的“你不需要巨鼠,你自己就是”,又代表着什么呢?

这一天冯斯打开手机的时候,看了一眼日期,忽然间发现了一件事:今天是一月一日,元旦。

不知不觉中已经在这里关了一个星期了,冯斯想。然后他又想,不知不觉中,一年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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