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清醒了一点。哦呀，李大公。哦呀，姑母，姑挨毑，莲姑娘。莲姑娘，我怎么刚才在山上看见你？我只当我还倒在山上呢，嗳哟。（拭目）莲姑娘，我们不是在做梦吗？
莲姑黄大哥，不是做梦啊，是真的。你睡在我们家火房里的竹床上。
少年是真的。……但是我可没想到我今晚能再见你啊。你要嫁了。听说你要嫁了。听说你就是这几天要过门了。我想来贺喜，可又没有胆子进这张门。我只想，只想到你出阁那天，陈家一定要招些叫化子来，打旗子的。那时候我就去讨一面旗子打了，也算是我一点子的敬意。……是那一天？日子已经定了没有？
莲姑黄大哥……。（哭不可抑）
（福生急上）
福生李待诏不在家，找了一个空，血止了一点没有？
李止了一点。莲姑娘替他裹好了。
福生（见莲姑）莲儿还不进去。进去！
莲姑（踌躇）……。
福生还不进去。你这不识羞的东西。
莲姑爹爹。我今晚要看护他一晚。女儿这一生只求爹爹这一件事。
福生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你看护他？他受了伤，我自然要想法子替他诊好的，不要你过问。你还不替我滚进去！
李让她招扶一下何妨呢？病人总得姑娘们招扶好些。
福生甲长先生，你不大晓得这个情形。……我是决不让我的女儿看护他的。第一，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跑到那样的岭上去送死。
李心里不大明白的人，总是这样的。
福生不然。你要说他傻吗？他有时候说出话来一点也不傻。我只不懂他为什么总要寻着我家吵。
少年姑爹，我以后我永不要你老人家操心了。我永不到你老人家的府上来了。今晚便是最后一回。我本没有想到今晚能到你老人家的家里来的。更没有想到会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倒在这个地方。我只想能在后山上隐隐约约看得见这屋子里的灯光就够了。
福生你为什么今晚要来看我们家的灯光？
少年我不止今晚。除开上两晚之外，我差不多晚晚来的。我自从在庙里的戏台下面安身以来，晚晚是这样的。那怕发风落雨的晚上都没有间断过。我只要一望见这家里的灯光，我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把我的所有的苦楚都忘记了。
祖母咳！没有爹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啊。
福生你既然这样想到我家来，何不好好的对我讲呢？
少年我晓得我就好好的对你老人家讲，你老人家也不见得肯要我到这家里来。并且我是挨过你老人家的打骂的，我也不愿意进来。
福生我打你骂你，都是愿你学好。谁叫你那样不听说呢？我要你学木匠去，你不去。学裁缝，你也不去。后来我荐你到田家毑看牛去，你也不去。偏要在这近边讨饭，叫我如何不恼呢？
少年是的。我情愿在这近边讨饭。我情愿一个人睡在戏台下面，我不愿离开这个地方。那怕你老人家通知团上要把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驱逐出境，我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
福生我是怕你不务正业才要驱逐你呀。假如你是学好的，我何至如此。
少年嗨！贫穷的孩子总是要被人家驱逐的。不过你老人家何尝是怕我不务正业，无非怕我害你家的莲姑娘罢。
福生你们听！我早知道他是装傻的。
少年姑爹，我实在是个傻子，我明明晓得没有爱莲姑娘的资格，我偏不能舍掉她，我如何不是个傻子呢？我和莲姑娘从小就在一块儿，那时我家里还好，你老人家还带顽带笑地说过，将来这两个孩子倒是好一对。其实不待你老人家说，我们那时的小孩子心里早模模糊糊有这个意思了。后来我爹不幸去世，家里亏空不少，你老人家已经冷了一大半。及至我妈妈也过了，家里又遭了火烧，卖尽田产，还不够还债。我继续读书的机会自然没有了。就是学手艺吗，也全由别人作主。今天要我去学裁缝，我不愿意，逃出来，挨了一遭打骂之后，后天又拖我去学木匠。……我那时早晓得莲姑娘不是我的了。我去学本匠那天早晨，想要找莲姑娘说句话都被你老人家禁止了。我只怨自己的命苦，屡次想打断这个念头，怎奈任如何也打不断。上屋里陈八先生可怜我，叫我同他到城里去学生意。我想这或者可以帮助我忘记莲姑娘的事。但是我同他走到离城不过几里路的湖迹渡，我依然一个人折回来了。我不能忘记莲姑娘，我不能离开莲姑娘所住的地方。多亏仙姑庙的王道长可怜我，许我在庙里的戏台下面安身。我时常替他做些杂事。他遇着我没有讨得饭的时候，也把些吃剩的斋饭把我充饥。我就是这样过一年多的日子。
莲姑（哭）……。
少年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小孩子，日中间还不怎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的境况啊！烧起火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起歌来，或是哭起来，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界上顶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妖魔鬼怪，却是孤单寂寞啊！
莲姑（泣更哀）……。
少年我寂寞得没有法子。每到太阳落了，山上的鸟儿都归到巢里去了的时候，便一个人慢慢的踱到这后面的山上来望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尤其是莲姑娘窗上的灯光。我一看了这窗上的灯光，好像我还是五六年前在爹爹妈妈膝下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这边山上来喊莲妹出来同顽，我拼命的摘些山花给莲妹戴的时候一样，真不知道多么欢喜，多么安慰！尤其是落霏霏细雨的晚上，那窗子上的灯光，远远望起来越显得朦朦胧胧的，又好像秋天里我捉得许多萤火虫儿，莲妹把它装在蛋壳里一样，真是好看。我一面呆看，一面痴想，每每被雨点把一身打的透湿，还不觉得。直等那灯光熄了，莲妹睡了，我才凄凄凉凉的挨到戏台底下去睡。
莲姑（啜泣）……。
祖母可怜的孩子，那不会受凉吗？
少年受凉？没有爹娘的孩子有谁管他受不受凉呢！并且寂寞比病还要可怕。我只要慰得我心里一刻子的寂寞，也顾不得病了。我受了一年多的风霜饥饿，体子早已不坏了。这几天又得了一点病，所以有两晚没有来看这边窗上的灯了。我自己恐怕到我爹妈的膝下去承欢的时候不远了。又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嫁到陈家里去，所以我今晚特再到这边山上来再望望我两晚没有望见的，或许以后永远望不见的灯光。不想刚到山上便绊着药绳，挨了这一枪。……我盼望那一枪把我打死了倒好，免得还要受几点钟的苦痛。不过因为这个缘故，我居然能再见莲姑娘一面，我这一枪也挨得值得。便死也死得值得。莲妹！我的伤受得很重，并且身子又病了。你招扶我一下罢。只要你的手触我一下，我的病就会好了，我的痛也可以忘记了。莲姑娘你招扶我一晚，我只求你这件事。
李有莲姑娘招扶他，他的伤一定好得快些。
祖母可怜的孩子，不想他这样爱着莲儿。
黄氏看起来他这一枪还是为莲儿挨的。可怜病得这样子又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的娘若在世，不知道怎样伤心呢。
莲姑（抚着少年的手）黄大哥，你好好睡。我今晚招扶你。
少年（安慰极了）阿，多谢。
福生（暴怒的口吻）不能！莲儿，快进去。这里有我招扶，你不要管。你已经是陈家里的人，你怎么好看护他。说起来成什么话！
莲姑我怎么是陈家里的人了？
福生我把你许给陈家里了，你便是陈家里的人。
莲姑我把我自己许了他，我便是黄家里的人。
福生你这是什么话？你这不懂事的东西！你怎敢在你父亲面前强嘴！（见莲姑还握着少年的手）你还不放手，替我滚起进去。你不要招打。
莲姑你老人家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福生……。（改用一种慈父的口吻）莲儿，你仔细想想，你爹爹不是因为很爱你才把你看给陈家里吗？你爹辛苦半生，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因此不想把你胡乱给人。好容易千选万选，才选了陈家里这样的好人家。还怕陈家里嫌我们猎户出身不大愿意。算是看得你人物还不错，才应允了这门亲事。只望你心满意足的到陈家里去，过半生快乐日子，生下一男半女，回门来唤唤外公，也算我没有儿子的人的一种福分。不想你这不懂事的东西再三推托，后来经我和你妈仔细劝你，你才回心转意，亲口应允了。……
黄氏是呀，莲儿你自己还应允了的呀。
莲姑我因为爹爹再三逼我，我没有法子，只好应允了。原想找个机会跟黄大哥商量，在过门以前逃到别的地方去。
福生唔。你居然想逃！
莲姑想逃。我多久想逃，只是没有机会。第一次打了虎的时候到我家看的人很多，我就想趁那时候逃。刚走到半山遇着屠大爷，我只好转来。后来隔过门的日子越近，你老人家越不肯叫我出去。前几天借着送虎肉才同张二姑娘到仙姑殿去了一回。因为有张二姑娘同走，不好问人。便没有找着黄大哥。
福生找着便怎样？
莲姑找着了。我便约个日子同他跑。
黄氏安排跑到那里去？
莲姑跑到城里去。
黄氏找谁？
莲姑找张家大姐介绍我到纺纱厂做工去。
福生唔。
莲姑不想到我没有找着他，他倒先到我家来了。像受了重伤的老虎似的抬到我家来了。身体瘦到这个样子，腿上还打一个大洞。……。流这许多血。黄大哥，可怜的黄大哥，我是不离你的了。生，死，我都不离你。
福生我偏要你离开他。偏不许你……。你这种不孝的东西。（猛力想扯开他们的手，但他们死力不放。）
莲姑爹爹！
祖母（同时）福生！
李（同时）福生！
黄氏（同时）嗳呀。莲儿，你放手罢。
莲姑不。我死也不放手。世间上没有人能拆开我们的手。
福生我能够！（暴怒如雷猛力扯开他们的手，拖着莲姑望房里走。）你这种畜生，不要脸的畜生，不打你如何晓得厉害。（拖进房里，闻扑打声，抗争声。）哼！你还强嘴不？你还发疯不？你还喊黄大哥不？你还要气死我不？（每问一句，打一下。）
大家（同时）福生，福生，嗳呀，不要打。（皆拥到后房去。）
（台上只剩少年一人，死骸似的倒在竹床上。闻里面打莲姑声，旧病新创一齐裂发。）
少年嗳呀。我再不能受了。（忍痛回顾，强起，取床边猎刀）莲姑娘，我先你一步罢。（自刺其胸而死）
（里面福生“你还不听说不？你还要喊黄大哥不？你做陈家里的人不？”之声与竹鞭响声哀呼“黄大哥”之声益烈。劝解者，号哭者的声音伴奏之。）
——幕徐闭（选自《咖啡店之一夜》，中华书局1924年12月出版）
作品导读
田汉（1898—1968），湖南长沙人。1920年代开始戏剧创作，主要作品有《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名优之死》等。此外还创作了《三个摩登女性》、《青年进行曲》、《丽人行》等电影剧本，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罗米欧与朱丽叶》等剧作。1924年曾创办《南国》半月刊，并主持南国社的活动。
田汉早期剧作最突出的特点，是具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和浓郁的诗意氛围。独幕剧《获虎之夜》作为他早期的代表作，在情节上的浪漫传奇色彩本身就透露着诗意的追求。剧中描写了富裕猎户魏福生的女儿莲姑，深爱着她青梅竹马的贫穷表哥黄大傻，但遭到嫌贫爱富的父亲的极力反对。在莲姑即将屈从父命嫁给富家子的前夜，满怀思念之情的黄大傻，到山上去眺望心上人房内的灯光，不幸误中了魏家长工放置的打老虎的抬枪。受了重伤的黄大傻被抬到莲姑家中，悲痛万分的莲姑欲看护照顾，反遭到父亲打骂，黄大傻则在倾诉了对莲姑的深情后绝望自尽。
在这个爱情悲剧里，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两位痴情男女的形象：温柔、勇敢，富于反抗精神的少女莲姑，和对爱情痴心不改的善良青年黄大傻。黄大傻的气质就像一位遁入农家的流浪诗人，形象塑造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戏剧语言也蕴涵着浓郁的诗情。剧中人物大段的抒情独白与其说是出自一个山村流浪儿之口，不如说是从青年田汉心中唱出的诗篇。《获虎之夜》将“诗”与“戏”统一起来，作者心中燃烧的激情被融汇在精心设计的、张力十足的情节之中。而长沙口语和湖南民俗的娴熟运用，也使得全剧富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乡土气息。洪深曾称赞该剧是第一个十年“最优秀的剧本”，“在题材的选择，在材料的处理，在个性的描写，在对话，在预期的舞台空气与效果，没有一样不是令人满意的”。（洪深《〈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导言》）
除剧本的文学价值外，在舞台演出方面，《获虎之夜》的表现也十分出色，发表后不久就有十几个学校剧团将其搬上舞台。在上海艺术大学学生的一次演出中，“舞台上息了一切近代的灯光，而代以柴火，对着那熊熊的火光每一个农民的面孔都生动起来……尽管有幼稚的感伤的地方，而纯朴的青春时代的影像还可以从这作品中追寻出来”。（洪深《〈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导言》）通过这一描述，可以让我们对早期话剧演出的样式有一个更直观的了解。
拓展阅读
田汉：《名优之死》、《湖上的悲剧》、《南归》
刘方政：《田汉话剧创作论》，山东文艺出版社，2003年。
（谢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