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芝加哥 晴
瑞恩和田桑一早都去上班了，把两个孩子放到了托儿所。中午，妮克来接阿莉去芝加哥玩，家中只留下我一个人。
十几天前，我在纽约丢了手机，至今已经过了十几天失去现代通讯手段的日子。等回到杭州新买一个，重新开通，还得再过十来天这样的日子。这也是自从用上手机后，我头一回这样长时间地又聋又哑，毕竟在用手机之前家里有座机可用。而现在，田桑家没装固定电话。这会儿我坐在她家门外抽着烟，心想，万一这房子着了火，我连个报警的办法都没有。
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换句话说，没了手机，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那么无助。
一个人呆着，除了偶尔弄点吃的喝的，大部分时候可以写作、思考。这次来美国已经二十多天了，我对美国，特别是普通人的生活，应该有点什么看法了吧？
美国的经济生活有两个方面特征很明显，一是努力节省人力，二是除人力之外什么都很浪费。20世纪以来，世界上所有节省人力的事物，如超市、ATM、自动加油等等，一多半都是美国发明的。人力很贵，所以要节省。这也不仅是一个经济上的考量，也是美国的社会理想使然，万物以人为本，以人为贵。
人的价值、地位提高了，相应地，物的价值、地位就降低了。因此第二方面就凸显出来，就是在物资供给上的“宁滥勿缺”。什么都过量一点，饭菜的量很大，好像生怕我们吃不饱，会抱怨商家太抠门。日本人就不这样，吃日本料理总让人觉得没吃饱。在美国，你千万别要大杯的咖啡，那会让你觉得是个负担。所有的室内都空调十足，汽车的钢板过厚，直到打起仗来使用军力过度。你想想吧，当今世界总共只有21艘航母，而在1945年，太平洋战争的最后一仗，美军攻打日本冲绳，居然出动了40艘航母！
来美国这些日子，最清晰的观感是，什么东西都便宜，只有人很贵；什么便宜东西一旦加上了人的服务，立刻就贵了许多。这两个方面合起来看，就是美国珍惜人力资源而轻贱物质资源。这个传统好比一把双刃剑，既有以人为本的长处，又容易养成暴胗天物的恶习。美国人的浪费比比皆是。大白天许多地方开着灯。人们即使离家上班，家中的空调或暖气依然开着。所有的厕所手纸都管够用，所有的垃圾桶里至少三分之一是吃剩的食物，其余的则是塑料袋、包装盒、擦完嘴的餐巾纸和小孩的一次性尿布。田桑或瑞恩，哪怕只是为了给我买一只打火机，都必定是开车去的。三年前我离美回国前，瑞恩一定要我谈谈对美国不好的看法，我就说，你们美国人太浪费了。
和我们中国人从小经历过严重的物资匮乏极为不同，在美国人的集体记忆中，丰衣足食似乎天经地义。这是个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的国度，人民勤劳，物产丰富，历史上从来不缺什么，倒是屡屡发生土豆过剩，玉米卖不出去，牛奶倒入海里这类事。一本由两位美国学者在上世纪撰写的小册子《我们身边的经济学》很出名，上面就有一篇劝美国农民“少种玉米多反抗”的文章，说的就是玉米太多，价格太低，农民该如何对付粮商。
节省人力的结果，是物价越来越走低，人民生活的压力越来越轻。对普遍月薪几千美元的普通美国人来说，一杯咖啡1.99美元，一个汉堡包4.5美元，一磅生牛肝一两个美元，真的不算什么。但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走向反面。既然生活很容易，许多人就不愿再工作了。半个月前我曾去过瑞恩表哥Zach的住处看他们排练。这位表哥就是基本不工作，得过且过，把时间和精力主要投入个人爱好的一位。从前那么勤奋，一心发家致富，在马克·吐温的小说里被表现得简直就是工作狂，连睡觉做梦都在干活的美国人，如今不多了。因为人力资源昂贵，美国的制造业大量转移至不发达国家，国内的就业率开始下降。穷人增多，终究会迫使劳动力价格走低，也就是普通美国人收入下降，购买力也必定随之减弱，反过来迫使商品更为廉价，于是便有更多的美国企业转移海外，而商品廉价又更助长浪费之风。如此循环下去，美国佬的末日恐怕就不远了。
当然，我这是瞎操心了。美国实际上是在以高智力的人力开发运用来取代传统意义上的人力而获得新的经济优势，譬如苹果手机和iPad之类的东西，已经给美国赚来许多钱了。事实上，2011年美国的GDP还在增长。但这是一条不归路，你必须硬着头皮往前走，一点退路都没有。美国必须每隔三五年就弄出一个别人还没有的什么高科技的稀罕物，保持甚至加快这样的节奏，才能保持住它的老大地位，就像自硅谷时代起，英特尔一波，微软一波，苹果又一波地走过来。另一方面，由于失业率的居高不下，政府不得不拿出更多的钱来补贴穷人，增加社会福利，以弥补贫富差距，这就迫使政府必须越来越增加税收以应对越来越庞大的支出，因此也让美国越来越社会主义化，而与他们历来奉行的小政府大社会的政治理想越来越背道而驰。当然，我这又是瞎操心了。
下午3点半，瑞恩下班回到家，把两个已睡着的孩子也带回来了。
伦敦奥运会已经开幕几天了，我直到今晚才应瑞恩和田桑之请，和他们一起看了白天比赛的录像和当晚的几场游泳比赛的直播。我实话告诉瑞恩，我不太喜欢奥运会，它的历史有许多不光彩的事情，它的方方面面有那么多假模假式的东西。
瑞恩睡了。我和田桑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谈论起20世纪人类的发明。美国的发明最多，大到原子弹、航天飞机、福特公司的生产流水线，小到可口可乐、炸薯条，还有办奥运会可以赚钱。日本也有不少发明，其中深刻影响世界的是数字化的激光唱片。还有卡拉OK，让中国人有得玩了。去歌厅K歌，成了当今国民的最大的娱乐项目。
当然中国也有发明。20世纪中国的主要发明我看有两项，一是杂交水稻，这个发明造福了世界的一半人口，不可谓贡献不大；另一项是毛泽东的游击战争思想和实践，这为自上世纪50年代起世界各地（主要是亚非拉各国）的反政府武装提供了指导。已故古巴革命领袖格瓦拉在去玻利维亚“输出革命”建立游击队之前，曾两度来中国朝觐他心目中的偶像毛泽东。我小时候看电影，放映故事片之前总会先放映一两部不太长的纪录片，其中很多就是毛主席接见亚非拉客人，伴随着画面的常常是一首去掉了歌词的熟悉的乐曲，我至今都能哼唱。那歌词我也记得：“从东方到西方，跨过高山越过海洋，一个伟大崇高的名字，五洲四海到处传扬。毛泽东，伟大的……”总之，那个时代毛泽东思想的传播相当广泛，歌词道出了真相。另一首当年的流行歌曲唱的也是事实：“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反帝怒火高万丈。”乃至1970年“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说得铿锵有力：“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这一切都应归功于游击战争。无论今天看来评价如何，这两项中国创造是很成功的，贡献巨大，影响深远。另有一项发明是不成功的，被中国自己否定了，那就是文化大革命，执政党造自己的反，的确史无前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