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不着，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一则招聘启事，一家名叫“殊途同归”的客栈在招合伙人。我看了下发布者，竟是号称城市流浪者2号的小强同学。
“你怎么开起客栈了？漂了这么多年，一下子停下来能适应吗？跟哥说说是不是遇上什么人了，哥这儿正缺素材呢。”作为资深浪子，我很清楚，能让一个漂泊多年的人突然停下来，改掉曾经的番号，开一个名字寓意深刻的客栈，这背后肯定有催人泪下的故事。
“年轻的时候会放肆，长大了总是要克制。”我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条后会无期式的回复。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既然暂时不想说，那我就只能等他酝酿够情绪再问了。对这种爱装十三的人，就是得更装才行。
但装归装，看到他真的停下来不再上路了，一直把他当作流浪继承人的我，还是有些伤感的。我们曾经痛恨朝九晚五的生活，曾经厌恶那些套着我们的套子，在时过境迁之后，我们还是不知不觉被套住了。或者真如他所说，年少时的无所畏惧，终会变成长大后的无能为力。没有一个人能幸免。
小强认识我比我认识他要早一些，用他的话说，他是看我的书长大的。长到十几岁后他在论坛问我，退学后的生活真的像我书中描绘得那样快意吗？
那时候我刚出了几本书，正志得意满，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会误导读者，所以我就干脆利落地说当然是真的了，你没看到野生的猪都比圈养的长得结实，肉也比圈养的筋道吗？
为了炫耀自己的经历，我没有说下半句--野生的猪需要待在乡下，如果是在寸草不生、荒凉冷漠的城市，连流浪狗都会饿死，更何况是智商低下没有爪牙的猪呢！
十几岁还天真善良的小强听信了我的话，果断地离开了校园，离开了爸妈，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成都卖起了手机。他说他打算像我一样，一边行走一边写作，在卖手机的日子里，边写作边攒够去往下一个城市的钱。
那时候我还在苏州，因为房租太贵稿费太少，我常常要在写作之余到过街通道里弹唱几个小时，换点交水电费的钱。去过街通道弹唱的时候，我总是穿上自己最帅的衣服，以显出自己和旁边乞丐不同，同时也幻想自己是在开一场不插电的个人演唱会。
尽管我衣着光鲜，但在城管眼里我还是和乞丐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乞丐，乞丐都是安安静静地工作，我却要制造一堆噪音。
为了赚那点可怜的水电费，我不仅要卖力嘶吼，还要躲避城管的围追堵截。几个小时下来，回到住所的时候已经累得连洗澡的力气都没了。
然而在我为我捉襟见肘的生活感到茫然愤慨的时候，小强却给我发来了感谢信，说在我的指引下，他现在过得很快乐，不但有钱有自信了，还有了一个美貌的女朋友。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到成都了，一定要去找他，他要好好感谢我，管吃管住管美女。
我的天！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明明是按照我的话退了学，去写作去打工，过像我一样的生活，为什么我这么惨，他却那么爽？
小时候考试，有同学照抄我的卷子，最后他考的分数比我还高。这种让人愤恨的事情，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在我身上？
为了看看徒弟到底是怎么超过师父的，我就在论坛上问他，如果我去成都了，他能管吃管住多久？他说你待多久，我就管吃管住多久。
看他说得如此霸气，我就去了，毕竟再在苏州待下去我就饿死了。
结果到成都一看，他竟是住在一栋废弃房子的地下室里，因为房子无主，所以房租全免，因为没有水电，所以水电全免。这样的房子当然是想住多久住多久。比这更可恨的是，他说的管美女，竟是坐在马路边过眼瘾。
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因为身上没钱了，所以还是没拒绝他的邀请，暂时跟他住到了地下室里。同住的不仅仅我们俩，还有一群喜欢在墙上涂鸦的玩摇滚的年轻人。
“有没有感觉很酷？我觉得我也变成城市流浪者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把我论坛上的名字改成流浪者2号！”在我看着潮湿的被子懊恼的时候，小强在一边兴高采烈地拨弄着我的吉他。
“哪里酷了？这里连一台电视都没有，洗个脸要跑到小区门口的花池边；上厕所要走到地下室最后一间，一路上一盏灯也没有，如果不是被尿憋着，真会被吓死！”
“你下次去还是拿着蜡烛吧，不然容易踩到水沟里。至于电视，我觉得你不用愁，我们就生活在电视里，明天我带你上上电视。”
小强不是开玩笑，我们生活的这个小区，还真是隔三差五就会上一次电视。因为这一块儿要拆迁，有几个老人不愿意走，他们每天都在小区门口挂上一道抗议的横幅，刷上一排抵制的标语。半夜就有来路不明的人撕掉横幅抹掉标语，但他们第二天又会精力充沛地循环一次。这种战斗方式已经持续了一年多，电视台也一直在做跟踪报道。小强带我做围观群众的时候总是会问我，有没有看电视的感觉，还是3D的？
我们不仅可以近距离地看热闹，有时候还会被当作背景，拍到一个侧脸或者背影，甚至有几次记者还采访了我们。她一脸严肃地问小强，对这种社会现象怎么看，小强深思了几秒回答道，当电视看。
正所谓贫不择妻，饥不择食。因为没有钱，我们就吃方便面。只有小强的女朋友来找他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改善一下伙食，去吃炸酱面。
小强的女朋友叫小莫，在亲戚家的店里靠卖机票过活，是个看上去很文静的女生。她在音乐节上认识了小强，看到小强纯真、帅气，就主动追了他。小强是第一次恋爱，没有经验，看到女孩长得不错，又愿意跟他一起听朴树的《那些花儿》，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她因为是文艺女青年，对金钱物质没什么渴望，看到小强挣钱少还要攒路费，也不计较，反而很欣赏小强的想法和追求。每到周末她就请小强吃饭，陪小强看电影，带小强去酒吧听歌、喝酒。
这让我羡慕嫉妒恨。
我以前住在苏州的时候，因为住着豪华的房子，总是不想写稿子。等到了成都，为了早点摆脱地下室的生活，早点拥有个漂亮的女朋友，我开始跟文档死磕。
看到我写稿子卖力，小强也受了不少影响，他把他写的文拿给我看，请求我指点。我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可以为人师的机会，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批判一番。我说你这文写得太没有生气了，你需要多走走，像我一样，至少去二十个城市以上，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然后再写。
小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道：“那我是不是应该跟现在的女朋友分手？”
“分手？写文章跟分手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要像你一样吗？我看到你在书里说，你在每个城市都有女朋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遍十二星座的女朋友，才能懂得人生，懂得爱情。”小强都能把我书里的话背出来了。
“女朋友这方面你不用学我，你应该有更远大的追求。”
“十二生肖？五十六个民族？”
“你脑洞太大了，你现在的女朋友挺好的，要学会珍惜。”
“我觉得我们早晚要分手的，我攒够钱就会去下一站，而她不打算离开成都。”
“小强，我觉得你不要活得太理想化，不要把我书里的话当真。梦想这个东西，不一定非要在路上实现。”
“那你为什么还跑来跑去？”
那天的谈话以我无言以对告终。的确，我干着一样不靠谱的事儿，很难劝别人靠谱起来，所以也只能祝他好运了。
那次谈话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一笔稿费，搬离了地下室。他也攒到钱，买了一辆摩托，打算骑摩托去拉萨。
小强长得好看，找女朋友很顺利。我租到新房子后，也成功弥补了自己长得不帅的缺陷，顺利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友。我蜜月期无暇他顾，等我想起小强的时候，他已经到拉萨了。
从此我们再没有相遇过，我漂在南方的时候他浪迹在北方；我定居长沙的时候，他又去了拉萨。不过现在通信发达，从网上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消息。他第一次骑摩托车去拉萨的时候，走到半路摩托就报废了，后半截全是搭别人的车。到了拉萨后他做了一段时间义工，然后又骑自行车去了新疆。
我没事的时候就会看看他晒的那些照片，看着越来越黑越来越瘦的他，就像看着当初的我。看着他身后的梅里雪山，看着他在三亚冲浪时汹涌的浪花，说实话我还是很向往的。可是我对自己说，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随便上路了，得有责任感，得对喜欢自己的姑娘和已经老迈的父母负责。
我这样想着，也就安于朝九晚五的工作，那些漂泊时光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但每次看到他跟我说话，我心里还是蠢蠢欲动。不知道他前阵子怎么搞到了一个去五明佛学院免费进修的机会，在那里带发修行了半年。其间他不断诱惑我去，说那里空气清新，民风淳朴，更重要的是没有网络，可以和大自然零距离接触。
但我硬生生地忍住了。他见劝说无效，后来又独自去了佛国印度。就这样他走来走去，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不知道他在追求什么，也不敢问，怕他反问我说：“是你让我上路的啊！你还不知道我在追求什么？”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走的路经历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我，我已经不好意思再以城市流浪者自居，更不好意思再以他的偶像他的榜样自居。但有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想，等我人到中年，父母离开，爱人也不在的时候，我会不会像《月亮和六便士》里的那个人一样，突然放下一切回到路上？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重逢在路上？
如今看来是不会了。我买了房子，为了房贷一刻也不敢松懈；他盘下了客栈，也开始学着对身边的人负责。我们已经丧失了无所畏惧的心，一旦离开现在的生活，我们就会茫然失措，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尽管相距甚远，经历也不同，但若干年后，我们还是拥有了同样的心态，过上了一样被圈养的生活。
因为迟迟看不到他发来新的回复，我只好继续浏览他之前的朋友圈，试图找到他突然停下来的原因。在分享朴树的新歌的那条动态里，我看到他这样写道：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小莫，你知道吗，听到朴树唱这句歌词的时候，我哭了。在拉萨人潮拥挤的街头，旁若无人地哭了。或许我当初不该离开成都的。
一切都回不去了。
但即便回去了，那时候的我们，或许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