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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履薄冰

雕梁画栋的府衙大堂里无比冷冽萧瑟,十余名师部各科室将校神色沉重,噤若寒蝉,连走路也都像是深惧家婆的童养媳一样,谨慎而又颇为委屈地挪着碎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堂东面拼接出一张硕大的方桌,桌面上铺设厚厚的黄绿色军毯,一份份潮湿的散发出血腥味的报告凌乱摆放,桌上的陶瓷烟灰缸里堆满了烟灰烟头,一支烧掉半截的香烟架在烟灰缸边沿,悄然无声地溢出缕缕青烟。

桌旁只有刘峙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微微浮肿,失神的眼球呆滞地望着敞开的木格雕花窗户外的苍柏。冉冉升起的太阳将树冠上的片片雪光折射到他伤感沮丧的脸上,上唇、下巴与两腮凌乱的短胡碴似乎在一夜之间疯长,无声无息地将他两片紧闭嘴唇的分明线条覆盖。

从上午八点开完紧急处置会议到现在,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刘峙一直静静地坐在这里,除了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阴沉沉的铁青脸色与通红的眼珠极其吓人,众多属下从未见过向来举重若轻、镇定自若的刘峙这副样子,谁也不敢上前打扰,心机玲珑的副官和参谋们悄悄搬出一张桌子拦在中门处,堵住一切人员入内,尽心尽职地处理全师各部的急报和繁重事务。

换上一身洁净军装的安毅终于进入府衙,坐在中门处的英荣光和陈上校、军需主任老邝等人看到安毅,立刻站了起来,匆匆忙忙迎上去就像看到救星一样。

神色忧郁的英荣光对满脸不解的安毅低声说道:“小毅,你怎么才来啊?我正在和老陈商量派人去叫你呢!快进去劝一下师座,让他吃些东西早点儿睡一觉吧,否则全乱套了。”

“我刚去探望参谋长就赶过来了,怎么回事?”安毅探出脑袋望向里面的大堂,看到里面静悄悄的,颇为惊讶,“师座呢?”

“傻坐在大堂东边的窗户下,冷风呼呼的也不让咱们关上窗户,从没见过师座如此难过伤感。你快进去吧,全师也只有你能劝劝他了!”陈参谋低声叹息。

安毅点点头:“校长回电没有?”

英荣光和陈参谋同时摇摇头,脸上全都是败军之将该有的愧疚颓丧之色。

安毅微微点头,低声安慰两人几句就大咧咧地走进院子直奔大堂,在两个侍卫排长敬慕期待的敬礼中抬脚进入大门,看了一眼东面就径直走过去,边走边对站在大柱前面的小参谋大声笑道:“傻拉吧叽的干什么?去,给老子泡杯茶来……勤务兵,没看到桌上的烟灰缸满了吗?你小子睡着了是不是?”

堂上众人如释重负地飞快忙碌起来,安毅走到正在转过头的刘峙面前并腿敬礼:“报告师座,独立团团长安毅有急务上报,打扰师座的清净尚请宽恕!”

刘峙苦笑一下,指指边上的凳子示意安毅坐下:“小毅,你部伤兵安顿好了吗?”

“回师座,已经安顿完毕。属下看到城中各团忙碌不堪,极少数失去理智的官兵失去管束,沿街叫嚣打人毁物,无奈之下属下只好擅自做主实行全城戒严,将其中三十余名为首者缴械关押,责令其检讨自省,请师座饶恕属下越权之罪!”安毅平静地汇报。

刘峙豁然站起,满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挥出一掌猛击在桌面上,发出巨大响声震得大堂嗡嗡直响:“英荣光何在———”

情报参谋兼军法官英荣光飞跑而至。

“去,把出营闹事者全给我毙了!”刘峙双眼圆睁,形容狰狞。

“慢!”安毅大骇之下连忙站起,“师座请息怒!闹事官兵亦是悲苦之下发泄而已,属下已平息混乱,城中秩序业已恢复,只需把为首者依法禁闭,待其情绪稳定再勒令其做出深刻检讨即可。若是从重处罚,属下深恐有伤士气影响消极,恳请师座高抬贵手,放过那几十个被炮弹炸晕脑袋的弟兄吧,其中不少都是咱们黄埔三、四期的同袍啊!”

刘峙重重吐出口浊气,颓然坐下,安毅接过勤务兵送上的热茶,双手递到刘峙面前:“师座请先润润嗓子,属下有个建议请师座指正,若是可行,属下立即就办。”

安毅见刘峙无力地点点头,连忙上前一步,附在刘峙耳边一阵低语。刘峙越听越有精神,放下茶杯缓缓直起腰板,一双苦闷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采,感激地望着安毅,重重点了点头。

安毅回到座位上,对通信参谋招招手,等他过来立即和颜悦色地低声说道:“老刘,替我给校长发封电报。”

刘参谋微微发愣,随即明白安毅的意思,急忙转身去拿来电文稿执笔站在安毅对面。安毅望着天花板清理思绪,左手修长的指头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这样吧,就按我说的一字别改地抄录然后发出去:校长,二师各级官长征衣不解废寝忘食,悉数深入战地及各部营房,深切探望部属鼓舞士气。学生安毅奉命轮值,全师将士均已妥善安顿。衢州城中秩序井然,人民箪食壶浆情同鱼水,无奈激战之后伤痕累累药品奇缺,折翼将士钢牙尽碎无颜呻吟,全师上下痛定思痛怒愤填膺,各级主官追悔检讨,誓言化悲痛为力量。担任城防重任之独立团侦察分队,夜以继日轮番侦戒,深入敌后未雨绸缪。学生有负众望万分愧疚,面对窘境只能厚颜恳求校长赐予军资药品若干以补急需。羞愧之下诚惶诚恐词不达意,万望恩师宽恕!

不肖学生、模范营安毅叩首。”

“就这样发?”刘参谋惊讶地望着安毅,对这样毫无规范、别具一格的电文深感不安。

安毅笑道:“就这么发,除了你们惯用的行文抬头之外,一字不能添加也不能减少!”

“遵命!”刘参谋并腿致意,匆匆走向后面的机要室。

安毅转向恢复往日威严的刘峙,也不管刘峙对自己的电文意见如何,便乐哈哈地汇报自己独立团的情况,告诉刘峙自己的教导队一大早就戴上红袖章巡逻全城,维护秩序,二营三个连已经在全城开始清理残雪,宣传安民,警卫连已经接管北面的浮石渡口防务,教导队长曲慕辰和二营长叶成正在组织城中绅士名流举行座谈,南北菜市和城中商铺大多恢复营业。

正处于焦头烂额之际的刘峙听了安毅的汇报,深感安慰,对安毅所部的功绩大加赞扬,并表示整理完毕迅速上报。安毅乘机提出招兵事宜,建议刘峙怎么样也要以第一军的名义,设立一个属于自己二师的固定招募处,最好就设立在连通四方的老南昌。因为在江西全省,二师和模范营口碑极佳,威名远播,深受江西人民的敬重和拥戴,而且老南昌县城就在南昌总司令行营旁边,只有便宜,不会吃亏。

江西籍的刘峙正为士卒的补充难题头疼不已,听到安毅的建议,大手一挥立刻同意,大声吩咐文书草拟申请报告,责令全权由安毅独立团负责招募处的筹建与人员派遣,由师部提供所有的申请文件和手续呈报,所有筹办经费和人员军饷,均由独立团列表上呈师部备案,全额支付。

两人正说到一半,通信参谋刘中校满脸喜色冲到旁边:“师座,校长回电了!”

刘峙立刻站起,双手接过电文,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缓缓坐下双眼湿润:“校长宽宏啊!不但没有责骂,反而谆谆教诲诸多安抚鞭策……小毅,干得好!给,这份是校长专发给你的,估计立三(严重)和辞修(陈诚)已经将战事过程电呈校长,校长对你和你的独立团非常满意!”

安毅看到极其担心自己会被撤换的刘峙变得如此激动,佯装不知,笑着接过电文细细阅读,看到文中的“中流砥柱”、“甚慰”、“惦念”、“戒骄戒躁”等词汇,让安毅惊愕之余深感自豪,知道一定是对自己深怀感激的陈诚和严重两位师长,将自己独立团的杰出表现汇报给了老蒋。让安毅最感开心的是,老蒋在电文最后说,指定供给“模范营”的一批补充物资已经上路,安毅知道这里面绝对有好东西。

随后再看一遍电文,安毅从老蒋看似饱含深情与关怀的字里行间,体会到老蒋的真意,那就是这回不要奢望什么立功受奖了,在这样影响恶劣的惨败之下,独立团的那点作为实在无法拿上桌面来。

安毅细细一想立刻明白过来,从东征到现在还从来没见过打败仗的部队有谁获得晋级嘉奖的。对于上层来说一切均需全局考虑,如此败绩能掩就掩,怎么会宣而扬之自讨没趣?庆幸的是独立团获得了老蒋的专配物资,没有功,爱才心切的老蒋却给了自己利,正好遂了自己闷头发财不遭人嫉妒的心思。

心情复杂的安毅脸上却是一片感慨之色,感谢完毕,恭敬地向刘峙请示自己的下一步任务。刘峙满意地表示安毅目前的措施已经很好了,只需继续担负起城防任务和维护秩序即可。

安毅连声答应随即趁热打铁,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弄到了刘峙签名的招募处申办公文,稳健周到的刘峙还特意在第二审批栏上,清晰地盖下了由他持有的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三号大印。

对安毅未来的发展壮大具有重要促进作用的“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南昌征募处”

从此诞生,普普通通的新兵招募处也从最初的团级单位一步步上升为军级单位,由最初的一块牌子衍生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征募处”、“国民革命军兵工署培训基地”和“国民革命军南昌士官学校”三块牌子,并推动了国民革命军唯一的特种兵专业训练基地的建立——坐落在道教圣地西山万寿宫所在的逍遥山南麓的秘密基地,对外称之为“西山士官训练基地”。

连续四天的冬日暖阳,给衢州城带来了晴朗与温暖,衢州城作为方圆五十里内最大的商业中心,自然热闹非凡,清洁的大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巡逻官兵。

战火并没有烧到这座古老的小城和周边地区,延续百年的自适性经济在现代资本经济的刺激下,显示出独特的活力,城中民众安居乐业,各种满载土特产和手工制品的牛车马车络绎不绝,人们似乎已经适应了革命军的存在。

革命军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在刘峙、徐庭瑶和陈诚等人的陪同下,对城内城外各军营、战略要地进行视察,不知为何,白崇禧视察的最后一个地方选中了安毅独立团大营。

白崇禧一行来到大营门口,向恭恭敬敬的值星官问明安毅的所在之后,没有让值星官通报安毅或者其他团部主官,而是在一群将校的簇拥下径直走向西面的伤兵营。

重病房里,安毅正与前来巡诊的阿尔弗雷德教士低声交谈,听到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颇为不悦,转头一看立刻大步走向门口,恭恭敬敬地敬礼报告:“独立团团长安毅正在探视伤兵,有失远迎,恳请长官们见谅,请白长官训示!”

白崇禧平静地回了个礼,看到一身教士装束的阿尔弗雷德,微微惊讶,接着露出客气的微笑上前问候,阿尔弗雷德礼貌地抚胸致礼,白崇禧的机要秘书快步上前,用流利的英语为两人沟通。在白崇禧的请求下,阿尔弗雷德领着他漫步巡视,向白崇禧简要介绍手术人数和伤兵们连日来的恢复情况。

身材笔挺的白崇禧边走边微微点头,不时低声询问伤员的感受,对阿尔弗雷德的爱心和精湛医术致以诚挚的谢意和赞扬。白崇禧谦和的举止和文质彬彬的儒雅风度,赢得了阿尔弗雷德的好感,两人的交谈也随之深入。

安毅跟在一群长官身后,对身边的陈诚低声问道:“陈长官,总指挥到属下这儿巡察,怎么不先通知一声,也好让属下有个准备啊!”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你就顺其自然吧,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还担心什么?对了,我还没谢你呢,前天要不是你派人送去五大车粮食上千斤猪肉,我部在城东镇守大桥的一个营弟兄连饱饭都吃不上。”陈诚亲热地想拍拍安毅的背以示感谢,由于陈诚身高有限,只有一米五九,本想拍背却拍到安毅的屁股上。

安毅谦逊地解释:“这主要是我二师减员太多,师部所属和各主力团都是伤兵满营,各级军官忙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所以才疏忽了,属下也是得到前出侦察的弟兄们回来提醒才补救的,不到之处请长官原谅!”

陈诚停下脚步瞪了安毅一眼:“以后不用和我说这些客套话,你真的想说就对别人说去。”

安毅歉意地笑了笑,对陈诚的坦率和亲切颇为感激。

两人再次迈开脚步,跟随人流缓慢行走,对于军中高层这种前呼后拥的探视与巡查似乎都已习惯。可不知为什么,安毅看到白崇禧总会有种不安的感觉,说不清是白崇禧的超凡气度使然,还是他那双隐藏在闪光镜片后的深邃眼睛,这种朦朦胧胧的直觉,让安毅颇为烦恼。

得益于前日深夜老蒋从南昌紧急调拨而来的药品,安毅麾下四百余名受伤弟兄在刚开始两天接连死去三十九人之后,其余基本都脱离了危险,病情也逐渐稳定下来,机枪连长常宝根等七名经验丰富的连级军官终于逃过一劫,相继脱离危险,进入缓慢的恢复之中。

在自己弟兄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安毅绝不会发扬什么舍己救人的精神,收下珍贵的药品后毫不吝啬地全都用在了自己弟兄身上,对其他各团营的请求只能深表歉意,爱莫能助,由此而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快,加上连同特效药一起到来的十六卡车的武器弹药和服装被毯,全都指定配属给安毅独立团,自然就引来了一片嫉妒和抱怨,大战时独立团舍生忘死的救命之恩,在利益面前迅速地被淡忘。正因为如此,几天来安毅一直待在自己的军营里,哪儿也不去,就连开会也让胡子和杨斌代劳。

白崇禧巡视完毕,礼貌地向阿尔弗雷德修士和詹妮修女致谢,低声赞扬安毅两句便匆匆离开。安毅与胡子等人恭送一群长官打马离去,回到团部尚未坐下,立刻接到通知:请安毅在二十分钟内前往师部开会。传令官在安毅的询问下也搞不清楚是什么会,只知道是白长官亲自下达的命令,各团团长均需出席。

安毅不敢怠慢,带上两个警卫骑马赶到东门内大街的师部,六团代理团长谭辅烈看到安毅到来,连忙迎上前低声致谢。

安毅知道几乎全军覆没的六团非常不容易,在撤退的第二天就整体开赴江山县城驻扎休整,对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师兄的艰难处境深感同情。

两人低声交谈并肩登上青石台阶步入大堂,向端坐在正中央长桌主位及左右的白崇禧等人敬礼报到,在师部参谋的引领下坐到长桌右边的中间位置。不一会儿,五团长李延年也匆匆到来,报到完毕径自走到安毅身边并排坐下,挺直腰板,一丝不苟。

刘峙站起来主持会议,先是对“汤兰战役”的得失检讨一番,语气沉重颇多自责,然后客气地将话语权交给前敌总指挥兼第三纵队指挥官白崇禧。

白崇禧默默扫视堂上将校一圈,轻描淡写地总结几句,随即令人意外地望向安毅:“此战中,安团长的独立团表现相当优秀,战术得当,官兵用命,打得坚决果断,英勇顽强,不但能合理调配兵力,而且能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火力优势,阻击的同时主动出击的积极防御更是值得赞扬。

“不过,纵观整个战役的前前后后,我发现安团长似乎料敌在先,早已判断出敌军的企图,否则,不可能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主动率领本部三个营又四个连迅速驰援,并作出如此漂亮的应对。安团长,你能否告诉大家你是如何作出的决定?又是基于何种判断?”

安毅这下难过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白崇禧来此的第一个军事会议就提出这个要命的问题。安毅缓缓站起,心急如焚,脑子飞快转动紧张不已,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把事实全都说出啊?难道要据实直言、自己的侦察分队在战前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师部、向各个团示警了吗?难道要直说自己在战前曾不止一次私下向刘峙和徐庭瑶表示过异议吗?

如果一切照实直说,无异于在二师各级主官本就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下一把盐,将会使得全师上下备受煎熬,到时自己舍命救援的那点功劳不但没人惦记,相反会惹来所有人的恼怒和嫉恨,这不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吗?弄不好恐怕连自己私下调动所部也都会成为集体攻击的把柄,这种蠢事谁会去做?

可是,问题已经提出来了,不回答又不行,白长官素来以治军严谨说一不二闻名军中,他的眼里从来就容不下半粒沙子,一个不好,说不定自己左右不是人,前途也会大受影响。

安毅站起来挺长时间没有说话,所有人都抬起头紧张地望着他。汗珠从安毅的额头沁出,他微微昂起头,平静地回答:“直觉……是属下的直觉!之前没有任何的情报或迹象表明这一切均是敌人的诱敌深入之计,属下只是在潜意识的驱动下率领本部大半人马跟随而上,原本是想跟在大部队后面趁机捡点儿便宜的,没想到竟然会是场恶战。虽然属下无意中为各主力团和兄弟部队的撤退出了力,但是属下擅自调动部队的违纪行为罪责难逃,请长官处罚!”

满座全都悄悄吐出口浊气,一个个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刘峙和徐庭瑶心中对安毅感激不已,师属各部主官和各团团长感激之余,也都对安毅的敏锐机变由衷赞叹———安毅如此一说,等于是为在座的二师上下完全开脱了罪责,并巧妙地把“擅自调动”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使得前敌总指挥白崇禧、前敌指挥部参谋长张定藩、政治部主任潘宜之三人无可奈何。安毅此举尽管违令,但已获蒋总司令的认同和私下赞扬,白崇禧三人再怎么大公无私,也不能把安毅怎么样!如此聪明之举,怎么不让满座将校钦佩感激呢?

白崇禧微微惊讶,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自己十拿九稳的离间计策竟然会让安毅如此轻松地应付过去,而且还赢来二师上下的一片感激,这与白崇禧的初衷截然不同的结果,令他非常意外却也无可奈何,更妙的是安毅主动承担罪责的举动,这种超越其年龄的成熟与机智令白崇禧暗自赞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安毅坐下,和气地向刘峙问道:“经扶兄,总司令奖赏安毅独立团的五万奖金前日已到,是否已经悉数下发?”

刘峙脸色一变,硬着头皮回答:“由于军务繁忙,本部军需官均穿梭于两城三地之间,尚未来得及下发。”

安毅身边的李延年焦急不已,悄悄伸出脚轻轻踩在安毅脚面上扣了几下,脑袋却摆得端端正正,平静地注视前方。

安毅立刻明白其中奥妙,再次站起来笑着解释:“报告白长官,此事在校长给属下的勉励信函中已有提及,师部军需科邝主任亦提前知会属下近日前来领取,属下觉得受之有愧,一直犹犹豫豫……师座、参谋长,属下请求将这笔钱交由师部统一调配使用,我独立团已经获得足够的给养和弹药补充,相比之下其他各团比我们苦多了,各团长官大多为属下同袍,属下不能因为自己好过了而忘记所有弟兄,请师座和参谋长成全!”

安毅说完迅速坐下,满堂将帅惊愕莫名,整个大堂寂寞无声,落针可闻。刘峙和包着脑袋的徐庭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丝丝安慰和感激。

白崇禧心中再次一沉,脸上却笑意盎然:“安团长真是高风亮节啊!哈哈……这是你们二师的家事,自行斟酌也好。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由广东、南昌开来的五个新兵团约在明日到达并充实各部,恳请诸位抓紧整军,严加训练,时不我待啊……”

会议散场,安毅没有像平时那样与各团的师兄们开开玩笑,而是转身跟随几个不起眼的师部参谋离开大堂,一到院子就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刚抬脚踏上马镫,李延年就在身后叫住他。两人并马而行,边走边谈,在城中路口停下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分开。

回到团部,安毅立刻叫来尹继南、胡子、杨斌、叶成和曲慕辰,将今天会议上发生的事情详细说出,让弟兄们集思广益,都来分析一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弟兄们沉思片刻,相互发表意见,大多把白崇禧的这一举动看成是敲打刘峙等人的计策,对安毅快速的反应和得体的应对赞不绝口。

“别赞了,老子现在还一头雾水。诸位想想,白长官昨天刚到,就算他在常山停留时听了二十一师严重长官的汇报,从陪同他一起到来的陈诚长官那里了解一些战役经过,也不该当着这么多将校的面,提起校长特别奖励我们五万大洋的事啊!

“之前我可并不知道有这五万奖金,以为得到足够的药品和武器弹药就很了不起了,校长也根本没给我这小小团长写什么信,要不是李延年师兄悄悄踩我一脚,我还反应不过来呢。由此我就纳闷了,总在想白长官想要干什么?不会只是敲打一下师座等人树立自己的威信那么简单吧?

“谁都知道,包括咱们二师在内的各军各师长官在钱财方面没几个干净的,就算是师座真吞了咱们这笔钱,他也会在之后对咱们有所补偿,可为何白长官偏偏提起这事儿?他只不过是前敌总指挥兼我第三纵队指挥官,只管军事管不到咱们的家务事,为何他偏偏要提起呢?”安毅百思不得其解。

众弟兄听到安毅这么一说,也冷静了下来,杨斌率先说出自己的意见:“前天你把南昌招募处的申请文件交给我过目,我看完上面批准意见下方的两个大印,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按理说师座在第一次攻打南昌失败之后,主动辞去代理军长职务的同时,就应该把这枚军部大印上缴。虽然担任东路军总指挥的何军长在福建前线,但军部仍有一半机构跟随在蒋总司令身边,完全可以将大印和代理职务一同上缴而无须暂管,这表明师座心里非常在意这个军长位置,估计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犯错。

“其次,师座和参谋长的清廉自律在军中口碑不错,让人抓住小辫子的机会很少,大不了也就是和各军的长官们一样吃点空饷,巧立名目虚报支出以自肥,但是像这次这样一口吞下五万元的事情的确耐人寻味,要知道五万元可不是笔小数目,足够三个团一个半月的军饷和开销了,因此我认为其中另有原因。

“白长官一到就把这事儿拿出来说,显然是通过某种渠道获知其中的猫腻,否则以白长官的性格绝不会如此,这又说明了一个问题,接下去白长官恐怕会有进一步的动作,要想弄清其中真意,只能耐心等待。”

弟兄们频频点头,被弟兄们戏称为“智多星”的叶成补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可以换个角度来想,白长官这么做难道就不担心得罪一大批人吗?无论是询问我们独立团是基于什么而提前作出中敌人之计的判断,还是询问那五万奖金的事,对小毅、对我们独立团而言都是非常要命的事情,要不是小毅应对得体,换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恐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因此我想问问,小毅你是不是在此之前,无意中得罪过白长官或者他的什么人?”

“不可能!老子从未和白长官共过事,一直以来彼此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都还非常和气,他原是桂军出身,和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担任的又是总司令部副总参谋长职务,南昌战役之前彼此狗屁渊源都没有,怎么可能会得罪他?何况从广州出发参加北伐到现在,老子只有吃亏的份而从未占过任何人的便宜,当然敌人除外。”安毅连连摆手。

弟兄们困惑了,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讨论来分析去也不得要领,似乎全都忘了一点:作为全军副总参谋长行使总参谋长权利、北伐以后以非凡的军事才能被军中大部分元老和将领誉为“小诸葛”的白崇禧,岂是他们这些对兵法和韬略只能说是入门级的中低级军官能看透的?

最后还是安毅坦然无畏,看到弟兄们绞尽脑汁仍然没理出个头绪,干脆吩咐大家别想了,把全副精力都放到兵员的补充和军事训练上来:“咱们独立团经此一战,缺员近千,加上黄应武这两天就要领着一半教官和半个连的教导队士官,护送三百余名能够挪动的受伤弟兄一起返回老南昌组建征募处,部队一下子就没了三分之一,咱们不得不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兵员补齐,否则接下去的仗不好打。以目前的情况看,特别是以今天白长官的言行分析,恐怕接下去的每一仗都会把咱们调到前头,如果不能在十天时间里补齐兵源展开强训,将来的伤亡将会更大。”

“我同意小毅的意见。”胡子没有第二句话。

曲慕辰问道:“不是从明天开始陆续有五个团的新兵补充吗?”

“新兵?这你就别想了,五个新兵团还不够遭受重创的三个主力团瓜分呢!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咱们怎么好意思再和那些师兄们计较?这次咱们获得校长特别拨付的一千支各种枪械和二十万发子弹,早已经让别人嫉妒得要命了……嗯,这样,还是采取老办法,发动手下弟兄深入周边各乡村宣传动员,征一个兵付给人家五个大洋的安家费,只有这样才能以最快速度征召完毕,趁别的团忙不过来咱们得快点动手,否则就没好兵员了。”尹继南摸摸被子弹打穿隐隐作痛的右胳膊,没好气地说道。

“你兜里的现钱够吗?”胡子又来一句。

“够了,不过花出去这一大笔之后就没多少了,给黄应武带回老南昌的两万大洋不能动,否则怎么买下澄碧湖东面那片地皮?怎么给准备娶媳妇的弟兄们建房子?

手头紧是紧点,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到了有外国银行或者中国银行的大城市,咱们就不用愁了。”尹继南回答。

安毅摇摇头:“一个子儿也别给黄应武带回去,咱们不是缴获了几百支枪吗?

其中还有十二挺法国轻机枪和一些子弹,咱们这次换装下来的长短枪也有两百支左右,你让修理所的弟兄们立刻加班加点,全都拆散装箱,这两天我找军部运送兵源和物资的回头车,请运输连的哥们儿帮咱们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回老南昌去。到了老南昌,让高明德他们几个好手翻新之后重新装上,然后全都悄悄卖掉,这样至少能弄回两万大洋,多出来的部分就让受伤的弟兄们分掉算了。”

众弟兄哈哈一笑,全都同意安毅的意见,接着就征兵的问题进行商量,很快就达成共识并立即召开全团排长以上会议。

第二天,五百余名官兵换上整齐的军服,高举十面模范营的大旗,分成十组开进周边乡镇,开始了为期十天的革命宣传、军事表演和征兵工作,当然,除了这些,每个组都没忘记带上足够的现大洋。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日,农历大年初一。

休整了十三天的北伐军第三纵队指挥部暨国民革命军第二师举行隆重的春节团拜会,在师部举行的一切仪式进行完毕,指挥部以及第二师师部长官们分成五个组,分头前往城内外的四个军营和江山县的六团驻地进行慰问。

同日凌晨,模范营警卫连、机枪连的三百官兵在连长顾长风、史俊仁的率领下,提前绕到敌人身后,埋伏于龙游城东南、东北两面,天色方亮立刻渡过灵山江,对尚在梦中的龙游城守军发起猛烈袭击,一举击溃毫无准备的杨士俊旅一个营守军,取得歼敌一百四十余人、俘虏敌人两百七十余人、缴获长短枪二百五十余支、重机枪六挺、轻机枪十二挺的战绩。

一击得手的独立团官兵没有因此而满足,早已开到龙游城西面埋伏的叶成二营和陈志标三营飞快穿城而过,再次于龙游城东面六点八公里的马报桥两侧设伏,将匆匆由游埠大营出发驰援龙游县城的杨士俊一个步兵营又一个机枪连打得几乎全军覆没,然后飞快打扫战场带上缴获立刻撤退,与顾长风的警卫连一起押解三百二十余名俘虏全速返回衢州城。

下午三点,前往城内外巡查安抚的四个组长官回到师部。刘峙建议全体前往安毅的独立团过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白崇禧等人,说安毅团的官兵伙食在第一军中首屈一指,最近还招到个回族大厨师。回族出身的白崇禧听刘峙一说欣然前往。

提前接到通知的安毅清空了团部摆上回汉两种不同火锅,特别吩咐老韩头手下的回族弟兄,拿出看家本事做了一桌丰盛的清真菜。

下午五点,巡营一圈的白崇禧、刘峙等十余名长官回到在独立团团部布置的餐厅落座,看着热气腾腾的精美菜肴,全都满意地笑了,独立团的营级以上军官恭敬作陪。

刘峙和徐庭瑶分别讲话,白崇禧在二师将校们的盛情邀请之下微笑着站起来,举起酒杯欣然致辞:“诸位,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本座有幸与二师同僚和独立团的弟兄们欢度新春佳节,深感愉快。独立团是从模范营发展起来的优秀队伍,从北伐以来就战功累累,闻名全军,真正起到了先锋模范作用,再次,本座希望独立团官兵们在新的一年里,能为党为国再立新功……”

白崇禧话未说完,就被屋外传来的阵阵欢呼声打断,刘峙看到白崇禧停止致辞,微微皱眉,立刻转向安毅沉声质问:“怎么回事?”

安毅尚未回答,浑身硝烟的顾长风、叶成和陈志标三人鱼贯而入,笑容满面地向长官们敬礼,惹来满堂长官一片惊讶的目光。

陈志标在顾长风和叶成的示意下,上前一步,满怀自豪地大声汇报:“报告长官:基于敌军连日来对我军各部的挑衅和封锁,独立团警卫连、二营、三营一千三百官兵,根据安团长的指示,决定以牙还牙,于昨夜十点隐蔽行军,成功潜伏于龙游城东西两侧,于今日上午六点五十分,从龙游城守敌身后发起突然袭击,击溃城中一个营的敌军之后,再次急行军赶至城东六点八公里的马报桥两侧设伏打援,成功击溃敌军杨士俊部一个营又一个连的援军,共取得歼敌四百三十余人、俘敌三百二十余人的战绩。俘虏与缴获刚刚押送回营,全都集中在营中操场等候处理。”

众长官大吃一惊,白崇禧放下酒杯立刻转身出去查看,刘峙等人匆匆跟随而去。

安毅连忙上前悄悄拉住徐庭瑶的手低声恳求:“参谋长,属下这次又是先斩后奏了,请你多多包涵啊!等会儿问起你就替属下圆个谎,就说是经过你的同意的,为了保密才如此处理,就算是属下的独立团送给全师弟兄们的新年礼物了,行吗?”

徐庭瑶哈哈一笑:“好一份新年礼物啊!不错,这是捷报,是好兆头……行,若是白长官鸡蛋里挑骨头,我给你兜着!”

操场上热闹非凡,三百二十余名惊恐万状的俘虏全都瑟瑟站立在荷枪实弹的独立团二营、三营官兵中间,各营九百名新兵在老兵班排长带领下兴奋地围着俘虏,羡慕望着胜利归来牛气哄哄的老兵,指着地面上整齐摆放的数百支长短枪和几挺轻重机枪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值星官看到白崇禧等将帅们快步到来,连忙抓起哨子一阵猛吹,弟兄们立刻闭上嘴原地立正行注目礼,刚才还是人声鼎沸的操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白崇禧走到缴获的枪械面前扫了一眼,抬起头望向三百二十余名缩缩闪闪不敢正视前方的俘虏,满意地点点头:“安毅团长———”

“到!”安毅快步上前站得笔直。

白崇禧指指俘虏,笑着说道:“久闻安团长治军有方,特别是在改造俘虏方面独具匠心,另辟蹊径,现在,就请安团长给我们示范一下吧。”

安毅看了看喜不自胜的刘峙和徐庭瑶,又看看一群满面笑容充满期待的长官们,转向白崇禧低声问道:“长官谬赞了,属下那都是胡来的,上不了台面。要是长官不见怪的话,属下就献丑了,只是恳请长官授权属下全权处置。”

白崇禧笑道:“你部抓回来的俘虏,当然由你全权处置。”

“谢长官!”

安毅向白崇禧并腿敬礼,再向刘峙和徐庭瑶敬个礼,上前几步对俘虏们大声说道:“各位弟兄,新年好啊!哈哈……对不起各位了,我的弟兄们心急,也不征求各位的意见,刚刚大年初一就急急忙忙请大家过来喝酒了,哈哈……”

满场弟兄哄堂大笑,白崇禧和身边的张定璠惊讶地对视一眼,再次转向安毅。

安毅举起双手,示意弟兄们安静,看着一个个抬起脑袋疑惑观望的俘虏大声说道:“刚才我们二营长叶成告诉我,说你们这三百多个弟兄大多数来自于浙江北部和邻近的安徽各县。在此我告诉大家,我们独立团里面有不少弟兄和你们是老乡,特别是叶营长麾下的第二营,几乎都是浙江安徽人,说白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连咱们北伐军蒋总司令也是浙江人嘛,哈哈!

“所以啊,弟兄们别紧张,既然来了就都是自己弟兄,特别是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是咱们炎黄子孙都要庆祝的节日,所以啊,今天没有敌人只有朋友,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好好喝酒,好好叙叙乡情,哈哈……那个……叶营长呢?”

“到!”叶成几步小跑来到安毅面前。

安毅指着周边荷枪实弹的弟兄们吩咐道:“麻烦你和陈志标叫手下弟兄把枪收起来,这个时候还端着枪有辱斯文,哈哈!然后让你们两个营的浙江安徽籍弟兄站出来,一起领着这三百多个老乡回到自己的营里去,好好吃好好喝,过个安心愉快的大年初一。大营警卫和城防有我率团属各部、模范营和一营负责,你们辛苦了,就休息两天吧,这两天没事多陪陪新来的三百多弟兄,好好欢度佳节,哈哈……”

“遵命!”叶成敬礼离去,和陈志标一起命令弟兄们收起武器,然后让浙江安徽籍的官兵们都站出来,领着一个个惊愕的俘虏返回各自营房喝酒去了。

安毅处理完,走到白崇禧面前乐哈哈地复命,白崇禧和张定璠、潘宜之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刘峙和徐庭瑶笑得更欢,两人熟悉安毅的性格,知道安毅的独特魅力,也知道安毅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并非想学就能学到的,于是笑完之后春风得意地请白崇禧等人回去继续喝酒,一餐夜宴让众长官吃得舒心不已大呼过瘾。

当夜,白崇禧、张定璠、潘宜之这三个保定军校毕业的师兄弟仍在围着火炉,对安毅和他的独立团进行专题讨论。三人对安毅团强悍的战斗力和灵活快速的运动能力欣赏不已,特别是安毅处置俘虏的怪招,给三个正正规规、出自科班的将领留下了深刻印象。

白崇禧再次想起了自己与李宗仁在赣北箬溪小亭子里的对话,他暗自决定,从下一仗开始就让安毅做先锋,在消耗其实力、离间其在一军二师关系人脉的同时,更好地观察和检验这个军中骄子的能力和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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