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天气,茵茵草木上的晨露待红日东升便消散无影。马蹄铮铮,两道策马身影快速移动在林荫大道中。
墨肃与薛漪澜先随行下人数十里地离开帝都,见马儿已有了倦意,便寻了个茶摊饮茶,让人与马皆休整一番。他对身侧的薛漪澜道:“现如今已出帝都,你是自由身了,回夷川寻你兄长吧!”
墨肃天青色衣袍被茶摊破旧的幕帘遮挡不少,薛漪澜瞧不清他令自己离开时面容是何神情。她手中缰绳滑落,怅然若失地问自己若不告知墨肃,元儿为保魏煜澈性命才不能同他离开,墨肃还会这般对自己么?思忖一番,若自己不告知墨肃,想来一生都会愧疚难以安寝。
她拴好马,坐于墨肃身侧,佯装无事道:“你为何要请旨调去漠北镇守,若留在帝都,她或许会同你离开。”
墨肃挑起剑眉看她一眼,嫌弃她愚笨道:“圣旨已下,已无了收回之说。你我若留在帝都,阮凌锡定会百般逼迫咱们成亲,我可不想元儿独自伤心。你也不要动与我成亲的心思,我已是元儿的夫君!”
薛漪澜心中痛楚,嘴上却冷声回道:“我薛漪澜此生不嫁人,更不会嫁于你这般顽劣的江湖浪子。你带我离开帝都,她也是要伤心悲痛。”
墨肃星目一沉、面色肃谨起来,“我如今手中兵权甚少,须得接管了漠北将军之位,握了可与魏煜珩抗衡的兵权方能令他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兵临帝都。介时,魏煜澈再想躲避权势争斗,我也会把他从桃林行宫抓出来逼他接受禅位。数十万兵马兵临城下,任魏煜珩与阮太后、阮凌锡再如何阻拦,亦是拦不得他登基为皇。皇位后继有人,元儿也不用肩负大魏国万里江山的重担,更不用同我离开帝都仍要心中存着对大魏国先祖的愧疚。那时,我才可带一个身心完整的元儿离开,让她做一寻常女子。”他说着叹了口气,如今肩负墨家忠将之名,不同于往昔那个麒麟阁阁主逍遥自在、来去自如。
路边茶摊的茶水中无新茶,茶碗中沉淀着一些茶絮,薛漪澜看到却不在意,一口猛喝尽那茶碗中茶。茶絮沉淀心中,她无意笑道:“我以为你是被她一番绝情话语伤了心,她对你之心,并非她所言那般的。”
墨肃亦是一口饮尽碗中无味的茶水,挑起剑眉道:“元儿是我的女人,她心中对我是真是假,我能不知晓。不过是昨日被气恼地昏了头,才信了她一番胡扯鬼话。”他起身扯动缰绳,回首望了一眼帝都,这个屡屡困着他在意之人的城池,纵使离开多次,他亦是要回来的。
薛漪澜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却心中想要跟随着墨肃,手上不觉扯动了缰绳,追随他而去。
帝都勤政殿内,煜煊盯看着龙案上的传国玉玺。她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真正握着皇权。
阮家倒台,阮凌锡亦是无了监国之权,但阮家手中仍握有四道龙符,煜煊不知落入何人手中了。她询问过阮凌锡,阮凌锡告知她,阮重临行之前最后见得是阮太后。
煜煊心中畏惧着昔日大齐国得到龙符,用调虎离山之计夺了六川军镇的惨痛教训;便令贾震派人暗中监管着长寿宫,以求有契机能得知龙符一事。
赫连英闻得大魏国抓住了赫连夏,比早前信使所言的早了一月至洛华。
闻政殿大殿中央,一身大齐国王子锦衣束袍的赫连英对端坐于龙椅上的煜煊恭敬有加。
煜煊第一次瞧见赫连英,见他与赫连夏长相虽多处相同,却是英气不减。她令人把赫连夏带了上来,贾震对赫连英道:“你大齐国二王子秘密潜入我大魏国境内,不知目的为何,我大魏国国君却念着你与我大魏国议和的诚心,把他交还于你。数月前,你们大齐国扰乱我六川军镇,为了防你们大齐国在我六川军镇休养生息之时再次滋生战乱,须得大王子用两座与我六川军镇临近的城池交换。”
赫连英早听闻赫连夏与大魏国当朝太后有染,他看了一眼嘴巴里塞了碎步无法言语的赫连夏,眸光毫无温意,随即对煜煊道:“我大齐国与大魏国一向交好,一切战乱皆因赫连夏而起。不仅令魏国君颜面有损、你我两国兵力折损无数,更令我大齐国丢了两座城池。今日,我愿用赫连夏之命,以偿还魏国君有损的颜面,更望魏国君能归还我大齐国被墨肃大司马所夺走的两座城池,从此以后,我大齐国定与大魏国友好往来。”
煜煊愕然,赫连英与赫连夏乃是一母后所生,竟残忍到如此地步,但陈赦告知她,萧渃是赫连夏派人所杀。她心中带着对赫连夏的怒意,便同意了用两座城池换赫连夏丧命于大魏国帝都。
暮雨潇潇,风雷齐下。帝都城门的旌旗沉甸甸得无法舞动,垂顺在木杆上。赫连英邀煜煊至帝都城门,以观赫连夏之死。明黄华盖遮掩着如豆珠的雨滴,煜煊前倾着身子,余光撇看向身侧的阮太后。
昔日萧渃之死,定是她允准,赫连夏方敢在帝都杀了萧渃。而今,赫连夏惨死的模样,煜煊亦要阮太后陪同看着。赫连英只告知煜煊定令她赢回颜面,并未告知她要如何处死赫连夏。
城门处横排了一层又一层的帝都朝臣,皆冒雨观着大齐国二王子之死。
关押着赫连夏的囚车缓缓出了帝都城,贾震一路紧跟着,恐赫连英生出什么诡计,骗了两座城池后又救回赫连夏。当日赫连夏令墨凡大司马尸身受辱,墨天向及他等墨凡旧部不得皇命,无法杀赫连夏,却绝不能令赫连英救他回去。
赫连英令随从将士把赫连夏从囚牢中拉扯出来,把他的手脚及脑袋用绳索套牢拉扯在五匹马身后。
城下的贾震及城门上观看的煜煊、朝臣皆面带震惊,一母同胞何以下得去手如此残忍的杀害。
煜煊不免看向了身侧的阮太后,她朝天发髻下的蜡黄面容倏地惨白,虽极力忍着,却不觉往前探着身子看雨中的赫连夏。雨珠顺着她的朝天发髻,滴落在她施了厚重脂粉的面容上,脂粉斑斑驳驳的被雨珠滚落,她面容上亦是白一块、黄一块令煜煊心中竟对她带了怜悯。
风电下掣野路,雨声似千里飘送而来。赫连夏身子因马儿来回窜动而被拉紧,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容上,令他丹凤眉眼紧紧皱在一处。
赫连英一脚踩在赫连夏脑袋上厉色道:“二弟,昔日你不止一次毒害我王妃腹中骨肉,如今,让你死在大魏国亦是平息我两个孩儿的夭折怨恨。用你之命换回我大齐国两座城池,死去后若是见了父王也可称自己为大齐国功臣一个!”
赫连夏因赫连英的踩踏喝了几口泥泞道中的泥水,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明知求赫连英无用,便把希翼放到了阮太后身上。他对在帝都城门看自己受刑的阮太后哑着嗓子大声道:“蘅芜,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来日,为了迎你回大齐国做皇后!蘅芜,从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爱上了你!直到此时此刻,我爱你至死方休!你一定要为我报仇,为我报仇,啊······”
乍红萦急雷,随着赫连英大手一挥,五匹马疾奔,赫连夏的声音亦戛然而止于一声惨叫,连绵不断的雨珠砸在血水中,渐渐无了血色。若非散落在五处残肢断手,城门外便只是下了一场驱夏暑的急雨。
阮太后心中恨意被赫连夏临终前的一番言语滋扰,一个爱字可化天大仇恨。昔日赫连夏唤自己蘅芜的温色模样充斥在雨幕中,她双眸渐渐凝起恨意看向煜煊。
煜煊被赫连夏惨死的模样惊吓住,不曾注意到身侧阮太后是何样态,她手脚发软的想要下城楼。
阮凌锡扶着她,见她久久不能从赫连英的阴狠毒辣中回神,出言宽慰她道:“桃林行宫是我父亲为自己晚年所建的行宫,里面皆是我的人马,魏煜澈不会有事的!魏煜澈不被立为储君,魏煜珩便不会对他下毒手!”
被阮凌锡握住手,煜煊指尖所触皆是冰凉瘆人,那股寒意直侵袭到心中。她木讷地颔首,心中蠢蠢欲动想要同墨肃离去的念头亦散了去,她不能让昔日念着与自己尚有血缘之亲的弟弟如同赫连夏般被兄长魏煜珩所残害!
自接连几日瓢泼大雨后,冗长夏日渐消暑气。皇权尽数揽于手中后,勤政殿日夜奏折堆积如山,煜煊亦再无了思念墨肃的闲暇时日。
阮凌锡依旧居在姽婳宫,伴着皇城中的煜煊。私下猜测四道龙符在阮太后手中,当日父亲不把龙符交于自己,应是忌讳自己会把龙符交于煜煊,那阮家便真的就此败落了。为了得到龙符,他依附于被囚禁的阮太后手下,听她之命,联络着昔日与阮家交好的郡王。
和瑞二十一年,秋日,菊花满园,姿秀色佳。
煜煊多日不思饮食,更是呕吐连连,耿仓为她诊脉后,告知是喜脉。她怔愣住,片刻间,心中想要去漠北找墨肃的念想再次滋生。
随侍在一侧的墨昭筠竟比她还欣喜,令宫女端来文房四宝,便要写家书传往漠北。
当初暗中密送到魏煜澈那里的密函都被人截了去,若是她有身孕一事被阮太后及魏煜珩知晓,二人定要趁机害自己与孩子。她拦住了写家书的墨昭筠,对她与耿仓道:“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否则我与我腹中孩子性命皆难保全!”
墨昭筠与耿仓亦即刻明了煜煊眼前的处境,但隐瞒一两月尚可,待她小腹高耸,便要露端倪于朝堂了。
龙辇依旧日日迎着晨曦把煜煊抬进闻政殿,再依旧把她抬进勤政殿。一路上,金光琉璃瓦似素日般流光溢彩,夏尽绿树亦苍翠。唯有迎着明光的龙袍不似昔日那般刺眼,煜煊越发久长的盯看着自己的腹部,盯看着金线绣就的龙头龙须。
因煜煊身子元气不好,为了保住腹中胎儿康健,她须得日日喝着安胎汤药。再见白洁玉瓷中呕人的黑黢汤药,煜煊日日喝下一大碗亦是不觉口中苦涩。
百密终有一疏,谨慎养胎半月,煜煊怀有身孕仍是被阮太后知晓。她一心为赫连夏复仇,一心要光复阮家昔日威耀,而煜煊怀有身孕便是她最好的契机。
凤辇之上,她恢复了昔日的傲然威严,朝天发髻上青白发丝混杂,纵使阮太后簪了满发髻的珠翠亦是遮掩不住银丝。
见得太医院的小厮太监候在勤政殿殿庭中,阮太后面上笑意更深了,厚重的脂粉扑簌下落似雪花。
拎着医药匣子出寝殿的耿仓跪拜下为阮太后让路,阮太后冷看他一眼,并不责问他什么。有身孕此等事,无须她揭穿,待四月过后,魏煜煊的身子便穿不得那龙袍登上朝堂了。
早有宫人禀告了阮太后前来,煜煊斜卧在小憩暖榻上候着她,心中忐忑不安,却面色镇定自若。
阮太后坐定后,有宫女奉了茶盏上来,她盯看着茶盅洁白壁内似柳叶细长翠绿的碧螺春袅绕在泉水中,又看了一眼煜煊跟侧玉几上所放的桂圆红枣茶,嘴角弯起,把茶盅重重的放置在了玉几上。
茶水溅出,玉几上碧水粼粼。她并不同煜煊多言,只面上带着讪笑,“哀家念在你唤哀家一声母后的份上,亦是为你细细思忖了两条路。你若想要皇权,那这孩子自是保不得;你若想要孩子,把帝都皇权交管于我,我助你产下这个孽子!否则,当今圣上产子,传出帝都,怕是要令山河变色吧!”
煜煊清秀面容带着哀求之色,“阮太后,阮家害我周身数条人命,我也并未对阮家赶尽杀绝,阮家上百口性命安然无忧都不能换我腹中孩子一命么!昔日你与赫连夏苟且宫中,我亦曾手下留情。”
阮太后嘴角弯起冷笑,蜡黄面容有些狰狞,“若非你要铲除我阮家,赫连夏便不会惨死!”
煜煊见得阮太后报仇心切的模样,冷笑道:“你是我父皇的妻子,是我大魏国的当朝太后,却为了一个大齐国的王子复仇害我父皇的外孙,你当真是不怕死后入葬皇陵内无法面见我父皇么!”
阮太后仰首大笑了起来,泪珠从眼角滴落耳畔,“哀家是你父皇的正妻,而你父皇真正爱的却是你母妃,月央宫奢靡尊耀,你可知孤零深夜那些珠光宝气是何等刺眼。纵使刺眼,我亦是不敢闭上,闭上便会胡乱思想碧云宫的言笑晏晏。你父皇驾崩,你母妃尚有你,而哀家呢?从踏入兆洛王王府那刻起,我便常常孤身一人守着烛光宝气闪耀的黑夜。”她笑着摇晃身子离去,太后朝袍旋旎于明黄帷幔后。
“蘅芜,蘅芜。我愿用皇后之尊换得他再叫我一声蘅芜。”
阮太后凄冷悲怆的声音落入煜煊耳中,她手掌覆上自己尚平坦的小腹,骤然觉得自己的命数比阮太后要好上许多。她尚有孩子,是墨肃与她的孩子。
墨夫人曾言自己与母妃性子相近,想来当年父皇驾崩后,母妃守着自己的每个日夜心中都是溢满暖意,而非凄凉孤独。她眼泪滑过嫣红娇小唇瓣边的笑意,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道:“孩子,母亲一定会保全你康健!若是来日,有别人要分离你我,我也宁愿伤残身子留在你身边!”
月上树梢,照着凉黄枝桠,寒蝉凄切,一声低鸣一声停歇。阮凌锡立于姽婳宫殿庭中,看着殿庭中的两株美人树,浅淡紫红色的花早已凋零,残花亦被宫人扫净、丢弃,宫砖上不可寻。
六年了,他犹记得煜煊十五岁那年,在宫中摔坏瑶琴的模样,那时的她惶惶不可终日,却仍要佯装强势。受了委屈便哭泣,瘦弱身躯瑟瑟发抖之际仍要挺直。
六年,他曾有四年的时机可带走她,却选择了陪她待在宫中同惶恐。他又如何不钦羡墨肃,可不计一切后果的行事。不顾二人安危,不顾天下之大不违,与她约定同生死的是自己,可真正做到的却是墨肃。
他,萧渃,皆是顾及太多,总是想要带着煜煊死中求生,却不如墨肃行事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身后有烛光慢慢移向自己,阮凌锡并未回首便知晓是何人。煜煊走近他,把手中灯笼放置到石案上。他寒玉面容无一丝表情,冷眸盯看着面带浅笑的她走近自己,抱住了自己。
“凌锡,如今皇城中又剩了你我卿须怜我我怜卿,你可还记得要与我同悲同喜同惶恐,昔日我为你被控于阮太后手中,今日你怎可令我再被她掌控。你可还记得要立我为后,若魏家江山被阮太后掌控了,你又如何立我为后。”
听煜煊柔情却假意的话语,阮凌锡冷眸带着痛色,想要抬起的双臂似被僵动在千年寒冰中,当他费力揽住煜煊时,心中的痛楚传至臂弯。
“煜煊,你记住!不需你假意对我柔情,我亦会保全你与腹中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