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个别的母羊在群体中一惯表现出谨小慎微和宽容,被偷食了既不反抗,也不声张,一味忍气吞声。这反让臼耳朵的性子越来越张狂。在宽阔的草场上,通常会有几片羊群在各自的范围里移动着,羊儿轻缓而懒散地走来走去,它们极少往其它的群体渗透,有时即使多走了两三步,听到身后主人或头羊严厉的警告声依旧会迷途知返。这是群体的规则,谁也不能打破。
白天,母羊的身上罩着布兜儿。臼耳朵依旧不肯死心,它想方设法纠缠着母亲。也许它还对爷爷心存怨恨,或者对自己的母亲也是同样的,它心不在焉地啃着青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咀嚼或反刍,目光十分散漫,肚子空瘪瘪的。
这时,臼耳朵开始注意到另外一只分娩不久的母羊。那个年轻的母亲完全沉浸在抚育幼羊的幸福之中,所以,她接连遭受到臼耳朵无礼的偷食和追逐。这次,臼耳朵竟然厚颜无耻地用它并不很坚硬的脑袋抵翻了两只正在哺乳的幼羊,然后得意地吮咂着,弄出的声音放纵而又响亮,甚至是报复性的肆意妄为。而那只母羊也趁机扭转着身体与它周旋,她的乳头被臼耳朵咬得很紧,这使她的叫声凄厉而痛苦。当臼耳朵尽兴地吮干了其中的一只,并准备更换另一只乳头的时候,年轻的母羊终于抽身逃脱。随即,她倒退几步,然后异常迅疾和猛烈地撞向臼耳朵。臼耳朵的身体便如一团棉絮似的飘了起来,它的尖叫令所有的羊都停止了正在进行的咀嚼或反刍。羊们惊恐地看到臼耳朵趔趄着从草丛中爬起来,后背和脑袋上染上了绿色的草浆,几只尚青的苍蓬刺球儿挂在它的尾巴或腰身上,模样很狼狈。臼耳朵呻吟着四处张望,它在寻找着自己的母亲。可它立刻就伤心起来,母亲并不愿意理睬它,相反,她只是隔着很远瞥了它一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照旧静静地伏在草丛中。母亲的表现的确使臼耳朵伤心难过。臼耳朵改变了主意,它不想走到母亲身旁,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它讨厌母亲的不闻不问。
此后臼耳朵的行为比先前谨慎了许多,但它的目光却是漂移不定的。有时,它甚至也遭到爷爷的呵斥与鞭子抽打,这使得它的心情越发灰暗,眼睛周围的皮毛经常潮湿斑驳泪水涟涟。臼耳朵变得郁郁寡欢,它时常在这个群体的周围徘徊,它的脚步总是举棋不定。它也并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母亲,尤其当它看见那只青布兜儿时,它的怨恨情绪似乎正在与日俱增。
外乡人身后跟着一条土狗,尾巴奇短,毛色却水獭样油亮,走路像在爬,肚皮贴在地上。有时间狗比外乡人走得快几步,但很快那狗便知趣地故意落下一截路。外乡人倒背着手,腆着腹,肩上搭着个帆布褡裢,褡裢里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很沉。脚下的路若是不平整,就能听见褡裢里偶尔发出的丁当丁当的响声。那天,爷爷是在往回背草的路上,遇见这个神气的陕北汉子的,说死了这天一早请他来。
眼看过了时辰,满圈的羊饿得拉长了脖子,爷爷就让木萨赶了羊先走,却将臼耳朵和另外两只羔子特意留下来。臼耳朵看着那些大羊们都呼噜呼噜地一头扎进了草场,便显得焦躁而又气愤,它在空荡荡的圈棚下面跑来跑去。奶奶早已经将水烧开了,坐在门槛上给我喂奶子。我看见臼耳朵的脑袋过一会就从栅门里伸出来,像头困兽,样子很可怜。我想它一定闻到了奶子的香味,所以才将脖子伸出老长。这时,路上传来了狗的声音,爷爷眺望了一下,高声喊着嘿嘿,这回是真来了。
那汉子进院后只向爷爷作个很浅的揖,说昨晚喝多了酒,睡得太死。而我却一看见他的那条狗就再也不喝奶子了,狗的眼睛张得奇大,似叫非叫地露出半截雪亮的牙齿。奶奶急忙抱着我进屋,又从锅里舀出半盆开水用一只手端出来。爷爷请那汉子进屋歇缓,他只摇了摇头便径自阔步朝羊圈走去。他拿一根油腻的粗短手指冲圈里点着,就三只?爷爷点点头,陪着笑,说就它仨。那汉子的嘴茬就露出不屑,接过奶奶递来的开水盆放在半人高的圈墙上,就着墙将自己的褡裢取下来,从里面摸出一卷东西,哗啷啷地在墙头上抖展开来。顿时,一些凌乱而耀眼的银光从那些带尖带刃的东西里呼啦一下冒出来。爷爷的眼睛眯了一下。那汉子先走到另一头的圈墙根下,将自己的身体冲着墙抖了一阵子,才走回来洗手。奶奶抱着我,我看见水盆里有一堆指头游来游去,也许水真的很烫,他始终吸溜吸溜地叫,既痛苦又舒服的样子。爷爷已经从圈里抓出了其中的一只,那羊羔在爷爷的手里像一只兔子那样乖巧。那汉子没有理识爷爷,也不看羊,只是用一根拇指一遍一遍地拨弄着手里的刀子。他说,酒?爷爷愣了一下。那人又说酒!这次有点嚷的味道。爷爷才缓过神,长长地嗷了一声急忙撒腿朝屋里跑,跑的时候羊羔仍没忘抱在手里。
臼耳朵愈发惶恐了,它猛然窜上了食槽,在长而窄的木头槽子里来回走动,夜间吃剩的草秆被它踩得嚓嚓地乱响。这时,陕北汉子接过爷爷递过的半瓶白酒,他将瓶颈牢牢地捏在手里,像卡死一只鸡,却用门牙砰地一下撬开了盖子,酒气溢出来。他的牙齿黑黄,门牙上有许多细小的豁子。他仰脖咕咚咕咚灌进两口酒,第三口却不咽,满满地含在嘴里,两腮露出青紫的纹路,很吓人。爷爷早将小羊羔平展展地摁在地上,羊的四肢被爷爷的手扯拉面一样抻开,看上去有点像一条铺在地上的羊肚手巾。那羊就开始一声一声地叫唤起来,圈里的臼耳朵跟另一只也在不明真相地乱叫,它们一起叫的时候我也跟着一同叫,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吓哭了。汉子方才蹲下来。那条矮狗也在距离他不足两步远的地方趴下来,眼睛里放着冷冷的光。他的右手在羊的阴部摸来摸去,黑红的脸上只有眼睛表现思考问题的可能。随即,他猛地将含在嘴中的酒喷向他摸过的部位,与此同时,嘴唇将右手上的刀子轻轻地舔了一下,刀刃更加雪亮。那刀子也是绝对非同一般的,一端是刀状,另一端却极似一把勺子,但那勺子也是带利刃的,淌着银光。紧接着,那汉子的手腕一抖一翻又忽地一卷,羊最后的咩咩声一下子消失了。而臼耳朵发出的悲鸣确实很令人震惊,它的脖子高高地仰起来,像是要折断似的。那汉子手里的东西已经两头挂血了,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将手指中的一团红色肉球忽地抛出去。那矮狗立刻得了东西,嘴里发出很响亮的吧嗒声。吃过了继续趴在原地不动,耐心等待。很快,又接吃了第二次,第三次。那汉子已从地上站起来,嘴角依旧是不屑和傲慢的,他冲身后的狗吹了个响哨,说今天不够吃呀伙计!爷爷的脸上溅了几砣红色,汗也淌下来了,奶奶将那汉子擦洗过的手巾体贴地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