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的胖女人起初并未理睬这两个贸然走进来的孩子，她站在地当间，双手抱在肥胖的胸前。她的脸上有种刚刚做成一桩生意的快乐和满足。当男孩的两只眼睛在小店里转来转去最终停在她的脸上时，她才开始注意他。她看到他的嘴角边有一个白色的圆圈。她说，喂！这里可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周舟问你的玫瑰放在哪里了？我想要玫瑰花。
她继续看着他，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然后，她的目光落在站在门口的小女孩的身上，她说，你们爸妈为什么不来接你们呢，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有人接送才对。说着，她已经将玻璃门拉开了一道缝，她说放学就得赶快回家去写作业！说着，她的手在小女孩的一根辫子上轻轻抹了一下。
周舟站在原地没动，说可是我还没有买花呢。
胖女人确实诧异了一下，又仔细盯着男孩看，看过一会儿再去看后面进来的女孩。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古怪。她笑得也同样很怪。笑完，她的表情就非常严肃，你们是哪个班的学生？班主任是谁？
这时，三两成群地进来一批顾客，他们在货架前指点评说着，他们挑选各自喜爱的工艺饰品。胖女人目光立即闪烁着迎上去搭讪，她暂时忘记了店里还站着一个要求买花的男孩，在她看来，或者还有一个眼巴巴等着得到玫瑰花的小女孩。
周舟尴尬地站着，他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同桌。门口的女孩也冲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过去。周舟就走过来。女孩贴近他的耳朵说他们肯定把花放在冰箱里，这是我小姨告诉我的，要不那些花会很容易死掉的。女孩的脸上便有了一种骄傲的神色。周舟的眼睛半信半疑地在房间里搜寻着，果然，在一处角落看到了一台旧冰箱。
周舟眼睛顿时一亮。
她几乎突然就从后面一把抓住了男孩的手，男孩手中的一只花落在地上，她声音十分泼辣地叫喊着。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这小东西！
店里的其他顾客立刻好奇地围过来。
她紧紧抓着男孩的一只手，使劲往上提着。男孩的身体快要脱离地面了。她说得理直气壮，你们看看这个小家伙想开我的冰箱，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开冰箱吗？因为他想偷我的玫瑰花，他一进来就想买，可他为什么要买花呢？因为因为……她指了指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孩，他肯定是想买花送给她！看看他们才多大点的人呀！这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些孩子的父母和老师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管好他们。
周舟在胖女人的手中挣扎着，不是不是的……我不是要送给她的！
你们听这个小流氓还想耍无赖，看吧他都被我当场抓住了，人脏俱获他还抵赖！我不想把花卖给他，他就是有钱我也不能把花卖给一个孩子，做生意不能只顾赚钱！他倒好却自己去拿，他的胆子忒大了！你们看看现在的孩子变得有多可怕呀！才上小学就知道搞女孩子了，而且还要送什么玫瑰花给她……看吧我还没说她呢她就先溜掉了，她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因为她也做贼心虚！这孩子不好好管教，将来就会学坏，就会去当强盗，去抢银行。
周舟疼得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可胖女人依旧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周舟的五根手指因为缺血显示出青紫的颜色。周舟说我真的不是送给她的真的我不骗你……我想买花送给我妈今天她过生日呢。
哈！现在知道想起妈了，就算把你妈搬出来也没用！你撒谎都不眨一下眼！我不是孩子我不会上你的当，我要把你的家长和老师都找来还要把你们校长也找来，我要让你当着他们的面给我赔礼道歉，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撒谎的孩子！知道撒谎的人是什么——就是大骗子！
《同桌》
女孩并没有走开。
她只是被胖女人恼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就赶紧退出去，然后躲在门口偷听。她想周舟这次一定是惹祸了，因为那个女人说话声大得惊人，她站在外面同样听得很清楚。她有点幸灾乐祸。
后来，进去的顾客又两两三三地出来了，胖女人也陪着笑脸寒暄着跟出来，他们的手中有了好看的鲜花或包装精美的礼品，他们的神情也是鲜活的，他们有说有笑地朝着各自的方向去了。后来，女孩等得有些不耐烦，她想走掉。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没有走。再后来，她看见周舟从里面耷拉着头走出来，他有些不太适应外面的亮光，木然地转动着脖子，眼睛眯得很厉害，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腕不停晃动着。
周舟看上去不再像是被捆绑的样子，相反，他眯着眼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完全松懈着往前走去。女孩突然发现周舟的书包不见了。
她很想迎上去，可周舟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女孩跟周舟回家的方向基本上是一致的，于是，她就紧紧跟随其后。她看着他横穿过这条小街，然后拐进另一条宽阔一点的柏油马路，前面是个十字路口，红绿灯大概出了毛病，有两名警察正站在路中央很勤快地比画着，那些车就很听话的样子，或停或走着。周舟就是从警察的眼前一闪而过，警察很忙，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看上他一眼。
过了马路，周舟就走得慢了许多。女孩很容易赶上来。当她站在他眼前的时候，她看见周舟的脸阴沉着，她有些害怕，很长时间，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周舟只是狠狠地瞪着她，持续了十几秒才绕过她走开了。女孩稍楞了一下，继续转身跟上去。这次，周舟走得飞快，她不得不小跑起来。她喊，周舟你等等我呀！周舟就站住了，待她靠近他时，他猛地掉过头，使劲一把推过去。女孩就势啪地一下跌倒了，脑袋磕在洁白的道牙砖上。女孩躺在地上的样子很乖。
周舟轻轻地笑了一下，他隐约看到女孩的头部下面有一些红色慢慢渗出来。他响亮地说，你活该！
说完，就跑。
《新闻》
门卫师傅正在看电视，电视不大点，还是老式黑白的，闪着雪花。所以，他看得相当认真，《新闻联播》他每天必看的，虽然他已经退休了，虽然只给人家看看大门养养花什么的，虽然他的眼睛和腿脚也不太好使了。至于，男孩是怎么钻进来的，他一点也没留意到。
他发现院内有动静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报一则重要新闻，狗日的美国佬居然敢派飞机来撞咱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他突然就愤怒起来，拳头接连敲击着桌面。但他不得不离开电视，因为他看到花坛里的月季花枝正剧烈摇晃着，起初，他以为是只猫或狗在那里做怪，后来，他觉得不对劲，站起来趴紧玻璃窗，他就大叫了一声，喂！
周舟被门卫师傅逮住时，手里已经有了一把鲜艳的花儿，而且那些紫红色的花儿味道实在很香甜，他就凑在鼻子上闻着。师傅上前就把他从花坛里薅了出来，随即，抡圆巴掌照着他的脑门上拍下去，接着又是两下子。师傅的肚子里刚才正窝着一团民族怒火呢，现在，他完全有理由找个地方自由地发挥发挥。
周舟站在门房的地当间，他的脑门上生出一绺一绺的红印子，两只手臂被花刺儿刺得斑斑点点。
门卫师傅对周舟进行严厉审讯。
叫什么名字？
周舟。
多大了？
9岁。
9岁就会偷东西了！我看等19岁你就敢杀人放火了！
说，为什么偷花？
……我本来想买的，可她不卖给我……
不卖给你你就偷，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周舟苍白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弄这些花做什么？
今天我妈过生日，我想送给她……
啧啧啧，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呜呜呜——
哭什么，不许哭！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只有坦白才是出路。
老爷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想送给我妈的，要不，我买你的花吧！我有钱呢，看——这都是我爸给我的。
周舟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钱。
师傅稍稍犹豫了一下，说，把你的钱收起来，现在不是买不买的问题，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这可是盗窃呀，你要负责任的！
——哇哇哇。
虽然还在谈话，师傅的目光却已转移到屏幕上了，他有些惋惜，如此重大的事件他不想错过。
不要哭不要哭嘛，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哭，你吵得我什么也听不清了。
烟盒里只剩下一根烟，师傅想想还是点上了，慢慢地吸着，吸着吸着，就把头又转过来看着周舟，目光慈祥了许多，说，看你还是个孩子，做了错事不要紧，一定要接受教训。我看这样吧，你先交上10块钱罚款，这些花呢你就拿走，记住，往后再也不能这样！听到没有？
周舟感动地嗳了很长一声。
临走时，门卫师傅嘱咐说，这事对谁也不能讲！记住！
周舟再次感激地点头。
《深夜》
那些月季花就零散地躺在饭桌上，有些蔫了，但还是散发着缕缕清香。还有一张白色的字条，是母亲留给周舟的。周舟早就和衣趴在自己的房里睡着了。
现在，母亲回来了。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男士，男士系着高档领带，黑色的皮鞋尖闪着熠熠的光。他们都喝了一些酒，他们彼此在外面聊得很投缘。所以，一进门，男士就迫不及待从后面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母亲很轻地哼了一声，嘴就被一团黑色堵住了。
很快，母亲就很理智地摆脱了男士的冲动。她说，谢谢你能送我回来，这个生日我永远都不会忘掉。
母亲用了“永远”这个词。
母亲就打开灯，看到饭桌上零散地躺着那些月季花。
母亲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往后》
事情在第二天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书包、花店、学校、老师、家长、女孩、医院、指责、痛哭、悔恨都不请自来。女孩的脑子出了问题，事实上，当天她跌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就出了严重的问题。也就是说，周舟的同桌将不再是她，将会是谁，谁也说不清。
有一点可以确定，周舟需要反复回答所有人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追根到底，那些问题都跟这两个词语有关：生日，玫瑰。当然，周舟还提到了另外一个人，她就是美术老师。他一再强调她的声音很动听。
于是，周舟的父亲和母亲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多得连周舟都有点快记不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