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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苏塞克斯郡的吸血鬼(2)

已经是11月了,黄昏时分阴沉多雾。我们将行李放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然后驱车穿过一条泥泞崎岖的苏塞克斯马路,最后来到了弗格森的那座偏僻而古老的庄园。那是座庞大的建筑群,中心部分看起来相当古老,而两边又很新,建有高耸的图德式烟囱和高坡度的长了苔藓的霍尔舍姆石板瓦。门前的石阶已经凹陷下去,走廊墙壁上刻着圆形的原房主的画像。房内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撑着天花板,地板上因此显出很深的凹陷。这样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隐约散发出一股陈年的发霉的味道。

弗格森带我们走进一间中央大厅。这里很宽敞,有一座很大的旧式壁炉,上面罩着铁皮,还刻有“1670年”的字样,里边燃着用上等木块生着的熊熊的炉火。

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这座房子无论是从时代还是地域上看都是个大杂烩。那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来源于17世纪这个房子最初的主人。墙的下半部却挂着一排富有现代意味的水彩画。而上半部还有一排南美风格的武器和器皿,应该是那位秘鲁太太带过来的。福尔摩斯站起身,以他那锐敏至极的观察力和好奇心,认真地研究了这些东西。看过之后,他满怀心事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道,“你看!”

一只原本卧在屋角筐里的狮子狗,这时朝主人慢慢地爬了过去,去舔他的手。它的行动看起来很吃力,后腿拖拉着,尾巴也拖在地上。

“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

“这只狗,它怎么了?”

“兽医也不清楚是什么病。半身麻痹,据说是脊髓炎。但是病症正在好转。不久之后它就会好了——对不对,我的卡尔罗?”

那只狗的尾巴微微颤了一下,表示赞同。它用悲凄的眼睛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知道我们正在谈论它的病。

“它是什么时候发的病?”

“就在一夜之间。”

“多长时间了?”

“大概有四个月了吧。”

“真奇怪,但是很有启发。”

“福尔摩斯先生,你觉得这病能说明什么?”

“至少证实了我的一个假设。”

“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对你来说这也许是猜谜游戏,但是对我来说却是生死攸关!我的妻子可能是杀人犯,而我的孩子们时刻都处于危险之中!福尔摩斯先生,千万别跟我开玩笑,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大个子中卫从头到脚都开始发抖。福尔摩斯将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安慰他说:

“无论最后得到什么结论,对你来说恐怕都是痛苦的。我会尽力为你减轻痛苦。但是目前我还不能说太多,但我在离开这里之前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愿如此!请两位原谅,我要到楼上去看看我妻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去后不久,福尔摩斯又去研究墙上挂着的那些器物。一会儿,主人回来了,从他那阴沉的脸色来看,事情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还带来一位细高、黄脸的女仆。

“多罗雷思,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弗格森说,“女主人就麻烦你照顾了。”

“她病得很重,”女仆大声说,两眼瞪着主人,“她不需要这些吃的。她病得很重。她需要医生。没有医生,我不敢和她一个人待在一起。”

弗格森用带有疑问的眼睛看着我。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尽力。”

“你的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会让他去,不必征得她的同意。她需要医生。”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侍女显得有些激动,身体开始微微战栗,我跟着她走上楼梯,来到一条古老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厚实的铁门。我看了一下这扇门,心里说,弗格森要想闯进妻子的房间可没那么容易呢。侍女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合叶响起刺耳的声音,那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她立即跟进来,回手又将门锁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看样子是在发高烧。她的神志只能说一半清醒,但我一进来,她就立即抬起头,用一双柔美而惊恐的眼睛瞪着我。一见是生人,她反倒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躺回到枕头上了。我上前安慰了她几句,她就安静地躺在那儿让我诊脉量体温了。脉搏跳动很快,体温也不低,但临床症状却是神经性的热病,而并非感染性的。

“她如果一直这样躺着,我怕她会死的。”侍女说。

女主人将她那烧红的俊美的脸转向我。

“我丈夫在哪儿?”

“在楼下,他很想见你。”

“我不见他,我不见他。”她的神志渐渐开始模糊了。

“恶毒啊,真是恶毒啊!我该对这个恶魔怎么办!”

“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别人谁都没办法。完了,全完了,无论我做什么,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说的一定是胡话。我实在是想不通,诚实的弗格森为什么会被说成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说,“你丈夫是爱你的。这事儿也让他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丽的脸庞转向我。

“没错,他是爱我。但是我难道不爱他吗?难道我不是爱他到了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让他伤心的地步了吗?我是这样爱他,而他竟然会把我想成那样。”

“他非常痛苦,但是他无法理解。”

“他是无法理解。但是他应该信任我。”

“你不想见见他吗?”

“不,不,我无法忘记他说的那些话,也无法忘记他脸上的那种神色。我不愿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什么。再请你向他传达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得到自己的孩子。这是我唯一要对他说的话。”她又把脸转了过去,然后面对着墙不再说话了。

回到楼下的时候,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在壁炉边坐着。弗格森消沉地听我讲述会见的情景。

“我怎么能把孩子交到她手中呢?”他说,“我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再有那样奇怪的冲动呢?我又怎么能忘记当时她从婴儿旁边站起时嘴唇上满是鲜血的情景呢?”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冷战,“在保姆那里,婴儿才是安全的,他必须和保姆在一起。”

一个俏皮的女仆将茶点端进来,她是这座庄园里唯一有现代感的人物。就在她开门的工夫,一个少年来到了屋中。他是个很容易吸引人目光的孩子,白皙的肤色,浅黄色的头发,一双看起来容易激动的浅蓝色眼睛,一看见父亲就闪现出激动而喜悦的光芒。他冲过去用两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就像个热情的女孩子。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不然的话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

弗格森有点不好意思,他轻轻拉开儿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边抚弄着他浅黄色的头发一边说,“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愿意来消磨一个晚上,所以我才回来得这么早。”

“他就是大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

“是的。”

这个孩子用一种敏锐但是在我看来并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我们。

“弗格森先生,那个婴儿在哪儿?”福尔摩斯说,“我们能看看他吗?”

“去叫梅森太太把孩子抱来。”弗格森说。那个孩子用一种奇怪的的步伐蹒跚走开了,以我做医生的经验来看,他患的是脊椎软骨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可爱的婴儿,黑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完美地融合了撒克逊和拉丁血统。弗格森显然对他非常疼爱,见到他之后就连忙把他抱到自己怀里亲切地爱抚着。

“真想不通怎么还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低头去察看婴儿那天使一样白嫩的脖子上的伤痕。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光刚好落到福尔摩斯身上。我发现他好像特别用心,脸上毫无表情,在看了一下父亲和儿子之后,他的目光又非常好奇地落在对面的什么东西上。我顺着他的目光寻找,却只能猜测他大概是在望向窗外那令人觉得抑郁的、湿漉漉的园子。但是百叶窗事实上是半关着的,看不见什么,但是他的目光还是盯在窗子上。之后他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婴儿身上。福尔摩斯不发一言地仔细检查了婴儿脖子上的那个小伤痕。最后他握了握婴儿挥舞在空中的小拳头。

“再见,宝贝。你生活的起点可真是奇特。保姆,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和保姆走到一边去谈了一会儿,看样子非常认真。我只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你的这些顾虑很快就会解除的。”保姆看起来是个脾气有点儿倔的人,不喜欢多说话,听了这些之后,她就抱着婴儿走了。

“梅森太太是个怎样的人?”福尔摩斯问。

“表面上虽然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非常疼爱这个孩子。”

“杰克,这个保姆你喜欢吗?”福尔摩斯突然问大孩子。那孩子富于表情的脸庞变得阴沉起来,他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的爱憎非常强烈,”弗格森搂住了孩子说,“还好我是他喜欢的人。”

杰克哼哼着将头埋进爸爸的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他。

“玩去吧!”他满含爱意地目送他出去,然后继续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这回是让你白跑了一趟,因为除了表示同情之外,你恐怕什么都做不了。在你看来,这一定是个非常复杂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的确是敏感,”福尔摩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他说,“但是我却还没发现哪里复杂。原来只是一个推理过程,但是当原先的设想被一步一步地证实了之后,那主观就变成了客观,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目的达到了。其实,我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有了结论,剩下的只是需要进一步地观察和证实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满是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福尔摩斯先生,”他的嗓子都快急哑了,“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别再让我担忧了。我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处境?我又应该怎么办?不管你是如何发现的事实,我只想知道真相。”

“我当然要向你解释,问题马上就要说明白了。但是你总得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吧?华生,女主人的健康状况允许我们会见吗?”

“她的病非常重,但神志还算清醒。”

“那好。我们只有当着她的面才能将事实澄清。咱们到楼上去见她吧。”

“但是她不愿见我。”弗格森大声道。

“她会的,”福尔摩斯说,他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华生,至少你能够进门,就有劳你把这条子交给女主人吧。”

我走上楼去,多罗雷思警惕地打开了门,我将条子递给她。一分钟之后,我听到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那是一种满含惊喜的喊叫。多罗雷思又把头探出来。

“她愿意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我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上楼来。一进门,弗格森就抢先两步奔向床头,但是他的妻子从床上半坐起来用手止住了他。然后他就颓然坐在一张沙发椅中。福尔摩斯鞠了一躬之后坐在他旁边。女主人非常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没有多罗雷思的事了吧,”福尔摩斯说,“噢,太太,好的,要是您愿把她留下我也不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很忙,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所以我要保证工作方式的简短扼要。手术做得越快,受到的痛苦就越少。首先我要你放心,你的妻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温存的人,她很爱你,而且还受到了非常大的冤屈。”

弗格森挺起腰来欢呼了一声。

“福尔摩斯先生,只要你能够证实这个,我一辈子都会对你感激不尽。”

“虽然证实了这点,但是另一方面却还免不了会使你伤心。”

“只要你能证明我妻子是无辜的,其他的我全不在乎。和这相比,世界上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那我就先把在家中形成的推理假设告诉你。吸血鬼这种说法在我看来是荒诞不经的。在英国犯罪史中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可是你的观察是正确的,你亲眼看见女主人在婴儿床边站起来,嘴上都是血。”

“那是我亲眼所见。”

“可是你难道没有仔细想想,吸吮流血的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可能吗?就在英国历史上,不是还曾经有一位女王用嘴吸吮伤口里的毒吗?”

“毒!”

“一个来自南美的家族。在我还没有亲眼看到你墙上挂的这些武器的时候,我就已经本能地料到它们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其他的毒,但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南美毒箭。当我看见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这正是我所期待找到的东西。要是婴儿被这种蘸有马钱子的毒箭所伤,如果不立即将毒吸出来的话,恐怕会致命的。

“还有那只狗!如果一个人计划使用毒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是不是要先试试?我本来没有想到这只狗,但是见到之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而这条狗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这回你该明白了吧?你的妻子害怕发生这种事情。她亲眼目睹了它的发生,她救了婴儿的性命,但是她却不能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因为她知道你有多么爱那个儿子,她怕伤到你的心。”

“原来是杰克!”

“刚才你抚弄婴儿的时候,我留心观察了杰克。因为窗户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他的脸清楚地映在窗户的玻璃上。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那么强烈的妒嫉和冷酷的仇恨,那是非常少见的。”

“我的杰克!”

“面对现实吧,弗格森先生。这的确很痛苦,他是出于一种被歪曲的爱,一种对你夸张的病态的爱,也有可能是对他死去的母亲的爱,而正是这种爱成为了他一切行动的动机。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婴儿的仇恨,婴儿的健美使得他的残疾和缺陷更加明显。”

“我的上帝!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得对吗?”

女主人把头埋在枕头里,一直在哭泣。听到福尔摩斯的问话,她抬起头望向她的丈夫。

“当时我怎么能对你说呢,鲍勃?我知道你将受到怎样的精神打击。我宁愿等待,等着由别人跟你说这些。当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全知道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他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我看对小杰克来说,远航一年是非常有益的,这是我的处方。”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只是还有一件事不太清楚。太太。我们能够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但是这两天你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把一切都跟梅森太太说了,她全明白。”

“的确如此,和我猜的一样。”

这时弗格森站到床边,伸出颤抖的双手,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想现在是咱们退场的时候了,华生,”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搀着忠实的多罗雷思的那只手,我搀着这只,好了,”将门关上之后,他又说,“其余的问题让他俩自己解决吧。”

对于这个案子,我只有一句话需要补充,那就是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福尔摩斯给回了信,全文如下:

贝克街1月21日

有关吸血鬼事由:

接19日来函后,我已对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进行了调查,结果圆满。承蒙贵店介绍,特此致谢。

歇洛克·福尔摩斯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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