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会我的第一件事,是乐于助人会赢得他人的尊敬与好感。
2006年秋,我初入这所全省闻名的重点高中,每天带着膨胀于心的小骄傲昂首进校,跨出的每一步都雄赳赳的。
也就是因为这样不小心和大剌剌,才会偶然又必然地撞上你的吧,夏嘉然。
那是一个怎样的清晨呢。
阳光还来不及拨散头顶灰蒙蒙的浓密云层,不太明朗的天幕下,走读生们惺忪着眼睛三三两两穿过校门,空气湿漉漉清凉凉的,飘散着一股少年特有的薄荷香。
我就这么一边惺忪一边欣赏基本陌生的校园,就这么在不由自主慢下脚步的时候一不留神栽进身后的男生群里,就这么踉跄两步和你撞了个满怀之后颇有少女漫画女一号之姿的,尖叫然后摔倒在地。
世界颠倒、模糊了一下。
“程灵月?”有男生捡起我被撞掉在地的名牌,语气夸张地念。
未待我应声,面前的一众男生已经兴冲冲开始了七嘴八舌:
“好熟悉的名字……”
“程灵月不就是夏主席收到的那封情书上署的名字嘛?!”有人恍然大悟,尖叫道。
“原来如此……”是把戏谑溢于言表的男声,“不过,这样跟踪暗恋的男生然后在他面前假跌倒引注意,的确是初中少女的惯用伎俩。”
“¥%@&*……”
笑声此起彼伏,我跌坐在地上脸火辣辣的烫,深觉自己活像一只粉墨登场任人嘲讽的小丑。
夏嘉然,你就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环境背景里浅笑着开口,破光降临我的世界的。
隔着人群,你的声音轻软却异常清晰地渗透每一寸空气,不紧不慢:“想想就知道只是同名,情书里说她为我的学生会主席就职演讲深深倾倒,可是,那时候这个一年级小妹妹还在奋斗中考吧。”
“……唉,真没劲。”
兴奋顿时被一扫殆尽,众人纷纷撇嘴离开,前行不久又马上找到新话题,重燃的嬉笑打闹声响彻了头顶树隙上灰蒙蒙的天。
你在随群离去两步之后转身回到我面前,抓住我的小臂轻巧一拉。我被站起身的时候,你狡黠一笑:“不用感激临涕请我吃饭了,下次走路时候小心就OK。”
便背对我懒洋洋挥挥手,快步追向远去的男生群。
夏嘉然,你来的这么轰轰烈烈,以至于那之后多少天我都能在听讲时的黑板上、做题时的《黄冈秘籍》上,甚至吃饭时的碗里看到不知从哪里倒映出的,你有点灿烂有点坏的笑脸。
你有那样一双单眼皮黑亮亮的眸子,你用它们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笑。
我手臂的某一处骤然升温炽热起来。
你教会我的第二件事,是与人向善的同时,能够完善自己。
我被班主任推荐参加高一年级如火如荼的学生会竞选期间,再一次遇见了你。
不是上学放学路上在校园里擦肩而过,你冲我的方向咧开嘴巴,无法辨别是在对我还是对身边的人笑;不是食堂排队时以陌生人的姿态,挠着脑袋贱兮兮地笑问能不能让自己插到前面;不是课间看到你在球场来回奔跑,偶尔停步弯腰手支膝盖的休憩,四处张望的视线掠过我了又好像没有。
不同于那些不确定是否属于我的遇见,竞选演讲会上,我正浑身发抖,评委之一的你若无其事走过我身边,若无其事地塞给我一张纸条:
“别紧张哦小学妹,我挺你!”
你的字这么整齐好看,我突然就对校园官僚主义和要命严肃的演讲会异常向往起来。
夏嘉然,托你的福,我不仅有惊无险的度过了人生第一次演讲,还意外收获到一份学生会小职。
我成为学生会里极其罕见的勤恳实干家,职位渐渐升起之后才发现,学生会竟是以年级为单位行事的组织,不同年级除了运动会,文艺晚会,春游之类的大型活动完全没有瓜葛,更不用说与高我一届的你一起开会,检查卫生云云。
完全没能更新啊,这种“我在球场食堂反复碰见你,又好像没碰见一样”的模式。
所以,应该可以想象的,我有多么期待、珍惜来年的校际春游。
如期而至。
青绿色的山路上,你裹着利落的运动衣牛仔裤,肩扛印有校名的大红旗踏步前进,我作为分管公家矿泉水的干部,带领着搬水的男同僚走在你旁边。你一边赶路一边观察地形,然后侧过脸吩咐我叫大家停下休息、继续爬山云云。
我负责把你的决定传递给人民大众,就在你和各班长间来来回回,交流情况。
山路陡峭崎岖,春虽轻寒,你毕竟扛着那么大的旗子,我再折回时,发现你的额间已然浸出了汗。
矿泉水就在手边,我冥思着以怎样的台词和动作拿一瓶给你才能令你印象深刻,正思得两颊发烫头昏目眩时,一瓶水骤然立在我眼前,你带笑的声音随之响起:“辛苦你了,”你冲我眨了下眼,“学生会的福利哦。”
我怔怔望着你顽皮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双唇微张面容通红的样子一定会傻到姥姥家,于是连忙扎下头去。
山路漫漫,你不再说话,我手里攥着你给的矿泉水,不停地打开喝一口,再拧好打开喝一口。
你再发号施令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了。
你要我告诉班长们就在这里准备野炊,以班级为单位,生火做饭时需格外注意安全。你字正腔圆的官调调那么有震慑力,我连忙点点头准备行动。
却没跑出两步就被你“喂喂”地叫住了。
依然是颇具震慑力腔圆字正的官调调,你补充道:“等我们忙完估计所属班级早就分工完毕了,我去组织一下,工具够的话我们学生会的一起野炊好了。你快去快回。”
我继续点头,突然感到口里干燥燥的,紧张得连头皮也发起麻来。
我赶忙大剌剌仰头,喝尽了手里的矿泉水。
夏嘉然啊,如果日后有人说酸涩轻疼的花季暗恋也可以惊心动魄的话,我想起的,一定是这次的事件。
初春凉意袭人的山间平地上,所有学生会成员在你的号召下围成圈,你把大家三两分组布置分工,一番下来,苍天有意似的,就剩你和恰巧站在你身边的我了。
相反于我,你看起来分毫未觉,神色如常地继续:“我和程灵月一组,负责拾柴。开始行动——”
我就这样获得了求之不得太久的,与你保持咫尺之距的机会。
走在你旁边或身后,虽然交谈甚少,却正为着共同的目的俯首搜寻、拣拾,我偶尔粗心走远了一点,你便马上略带焦急地看过来,招着手说“这边这边”,风把茸茸新绿吹得嚓嚓作响,一切都如梦似幻。
我有些不知所以然了,摇头踱步正忙于强迫自己专心找柴的时候,你忽然惊叫了一声,我抬头想给你一个最好的笑脸,身体竟在瞬间失了重心,跌向脚边的小断崖。
电光火石。
我回过神时身体已然悬在了半空,你一手抓树枝把自己吊在我上方,抓住我的另一只手缓缓上提,你说:“别怕,来抓紧树枝。”
你小心翼翼把我拉到与你齐平的高,确定我也紧抓了树枝后,你掏出手机拨通号码,镇静而细致地描述起眼前的景象。
参天大树斜长在断崖上,鸟叫声清晰频繁,背阳的方向,我们吊在路面之下,但正上方应该有一小堆散落的柴。
盎然的浅绿色枝丫纷杂交错,树隙上的天色灰蒙蒙的,阳光弱弱喷洒在微凉的空气里,短树枝小空间让我不得不背向你的面,无意间扫过你的胸膛,感到你和我一样或热或紧张地出了汗。
熟悉的脚步与呼喊远远传来,我又惊喜又失落的应声,骚动间,身体猛然一坠,随即响起了泥土松动的声音。
“这树枝该不会撑不到他们来吧……”树皮不断剥落,手掌里愈渐松散的保命纽带吱呀作响,我回头问你,冷汗连连。
“很有可能。”你竟还能笑得轻巧又狡黠。
我都快急哭了:“那怎么办啊?”
“凉拌。”
你的回答很是干脆和老土,我来不及哭笑不得,你已经松开了不堪重荷的枝丫,让自己在瞬间坠向脚下荆棘丛生的泥泞山体。
“夏嘉然——”
你一路滚落,泥土和灌木把你卡在我视线尽头。头顶众人惊喜的叫声湮没了我的呼喊,我在手中树枝彻底断裂的同时,被七手八脚拉回了路面。
夏嘉然,我多么担心你,可前来营救的老师命人先将我安全转移,我不得不带着跳下去陪你的冲动,离你而去。
校园里的新闻传播力一向足以媲美光速,我很快得知,你摔断了右腿。
你住在中心医院,伤势堪忧,学生会集体决定去看望你。
我们携鲜花进病房时,你正独自卧床温习。你放下书本笑请我们随便坐,探病代表告诉你学校研究决定表彰你舍己救人的善举,你开心的连声道谢。
夏嘉然,你一定不知道,随众人一起道别离开之后我做的事,需要多大勇气。
心神不宁期待许久的探望,却来不及与你说上一句话就结束了,心率顿重而慌乱,我深呼吸,一咬牙,全力大喊了句“糟糕有东西忘在病房里了”,便一扎脑袋调头就跑。
“怎么了?”你诧异地看着狼狈重回病房的我,问。
“夏嘉然我想说……”我紧张得不知该看哪里:“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对不起。”
“什么话,我也是为我自己好哦,”你理理被子,依旧笑得狡黠好看,“你不觉得,别人因为你而更幸福或免受罪,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吗?”
我忽然就懂得了什么,伴随着一段段针扎似的,捉摸不透的疼。
在你欣然接受我早日康复回学校的祝福,我的想象与期待发荣滋长了几周后,你休学的消息不胫而走了。
学校炸开了锅,有说你手术失败被锯了腿的,有说你玩心大发要借此外出旅行的,有的说你下学期就会回来,有的说你准备养伤半年然后转学留级,说法夸张繁多里外矛盾,唯一确实可靠的,是二年级学生会选了新主席,你也再没出现在校园里。
总之,流言八卦更新的那么快,关于你的猜测马上就被诸如A劈腿C同学,B招兵买马扬言要与C决一生死之类的覆盖殆尽了。
夏嘉然,你就这样彻底断出我的世界。我在越来越多越繁复的试卷里奋力消磨高中,某个瞬间忽然想起你,轻微的疼就霎时自心脏麻痹全身。
你教会我的第三件事,是喜欢如果不大声说出来,就会永远错过。
我高二将近时,你的名字横空出现,占据了高考光荣榜最前列。
学校里拉横幅贴海报大肆宣扬你的光荣履历:你虽曾因伤休学却不自暴自弃,苦学TOEFL和SAT,终于成为建校以来第一个被美国名校录取的学子,为母校争得了荣誉……
一时间,你声名大噪,成了小学妹们挂在嘴边的赞美与爱慕对象。
她们随口念出我从未主动提及的名字,夏嘉然,这就好像我一直喜欢的小歌手突然成了天皇巨星,终于能够常常听到他了,说不出是开心、骄傲,还是失落。
我高三了。
杀出没有假期的暑假,挺过十月补课潮,我终于在来年春天一日三考的第二轮复习中抓狂了。
是联考前专用于背书的晚自习,嘈杂里,附近有人讨论起高一趣事,那些不知高考为何物,和总忍不住要耍点小叛逆的时光在滔滔不绝中连篇放映起来,我也随波逐流想起高一,想起了你。
夏嘉然,想起你让我顿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被同桌担忧地询问失态缘由时,我只好匆匆报告一句“想上厕所”,冲出教室。
我站在天台上,尽收眼底的操场还是你在时的样子,扑面的冷风溢满了背书声,我终于不可抑制的用力大喊起来:
“夏嘉然——”
“夏嘉然我喜欢你——”
黑蓝色天幕下,我最隐秘最漫长的心事,全部融进了教室飘散出的“中国共产党必须始终代表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温带落叶阔叶林气候夏季炎热多雨冬季寒冷干燥”等源源不断重叠交织的吼叫里。
可是夏嘉然,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还来不及感觉发泄的畅快,就一个晃身,看到了赫然站在我身后的你。
见我茫然回头,你好像笑了一下,解释起来意:“我放春假,今天刚好回来看老师。”
“……”
你径自走到我旁边,继续道:“我以前最爱来这儿了,就顺路上来看看。”
“……哦。”
我窘迫至极,实在不知说什么,你也不问,只专注望着阔别许久、曾属于你的操场,一言不发。
高一之后我再也不敢幻想,有一天可以像这样,和你站在一起看风景听背书。我多么害怕又渴望听你对我刚才的话的感想,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早已时过境迁的事。
沉默就这样持续到放学铃响后,千人火速撤出教学楼的骚动中,还是你先开口了。
“程灵月,下次喜欢上人就大胆告诉他。”发丝随夜风翻飞不断,你转过脸冲我狡黠一笑,一如初见。
“……不然会错过的。”你接着说,“我也回家的,拜拜。”
“……拜拜。”
夏嘉然,如今我仍欠你一句“拜拜”,和发自肺腑的“谢谢”。
不是谢你当众替我解围,不是谢你传纸条给我鼓励,甚至不是谢山崖上你舍身免我受伤,相较来,那些都太肤浅。
认识你之前,我爱幸灾乐祸,常以赏人出糗为乐;我自私,凡事均以自己为重;我怯懦胆小,甚至不敢多看喜欢得不得了的人一眼。
喜欢你之后,我学会了助人为乐;懂得了先他人之忧而忧可以更快乐;并决定从此要坚强大胆起来,全力守住亲人,朋友,恋人以及所有想要守住的。
所以,夏嘉然,谢谢你教会我这三件事。让我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里,能够以更成熟更美好的姿态行走的那些,名为成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