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银举一反三，柴有进一听有门，就把这个有价值的意见记在了心里，准备去向老父亲提议。转身正要找寻，柴运旺朝靳向衡扬声问道：
“我们村准备在上海设立兰花村办事处，决定让你夫妇俩常驻，可以吗？”
靳向衡很有信心，应声道：“可以！”
古德银说：“把握行情，引领市场，这个新形势下的任务，要完成好也不简单啊！”
刘、梁两位师傅加入了进来，说：“我们都可以帮助，做做耳目。小靳父亲的那个大厂，也很有信息呢。”
“那我选用的人、方案还顶适当的了？”老书记笑道。
靳向衡抖擞精神，大声响应道：“我代表陈年莲，保证努力掌握最有价值的供销信息，搞活市场流通，决不辜负全村人对我寄予的希望和要求。”
“好！”老书记满脸笑容，如金丝菊瓣般开放。受小靳的感染，他索性拉开了话题，“到大上海办点只是开头，我们还要和其他各地联络。”
因着人们的热情，接风会开成了工作会。说着说着，便把奚文化、陈喜良、袁正谦的事说了出来。说大城市的大师傅都肯跑到兰花村来，偏偏奚文化、陈喜良、袁正谦成天要朝外跑。
前年冬天，他俩竟擅自占用公款，想挪去搞一笔倒卖赚钱。当天晚上的例行查账，统计员查出疑点，直接把情况反映到柴运旺那里，当场就没有让过关。柴运旺是有过公开的要求，凡是难处理的事情，一应交到他这儿。不交的话，出了问题一律由经办人负责，知情不报做包庇或同案处分。谁愿意惹是生非，顶这个同流合污的帽子呢？何况老书记有言在先，把情况报到他那里，由他来做“恶人”。正是柴运旺把着这道关，便如书上演绎的“杨家将把守三关口”，胡寇终是犯不了境。因此，在换届选举中，全村委员都看准这个要塞，怎么背对背选举也不能将老书记选落下来，更谈不上要让老书记退居二线。全村人都嘱咐村委员，即使有刀架在项脖子上，照样要选举老书记。老书记虽不会大话累牍，但实实在在地勤俭持家、勤劳守节，比说一万句豪言壮语都震慑人心！尤其那一句“恶人由我来做”，将多少越规破矩的挡在了违法乱纪之外！让那些想犯事的无洞可钻，无隙可蹿！
当晚，柴运旺立刻传唤来当事人奚文化，又顺藤找出陈喜良、袁正谦。
他黑着脸质问奚文化：“人家不懂，你几十年的奚会计也不懂？”奚文化还想打支吾，他又是一句：“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兰花村是这种地方吗？”
“不拿集体的一针一线”，正是兰花村干部多年来坚持形成的一以贯之的红线。几十年来，奚文化身临其境，深有体会。他太清楚了，柴运旺几十年的用费，从没有超一个子儿，送到队部的报销单，一五一十；如果弄丢了票据，宁愿自掏腰包，也从不乱找乱补。老书记说的“那么多的分配”，其实也就是和大家一样的按劳分配，和村民是一样的。他也从不以一把手的“官位”捞取特权，反而时时处处带头干活，带头节俭，带头守纪，以身作则。
奚文化一听质问，羞得无地自容，自知理亏，却头皮一硬，说：“那我——让我迁出去得了吧！”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在兰花山湾，是福与大家享，奚文化想在倒卖紧俏物资上大发横财，也只有迁出户口一条路可走。老书记见他不转弯，当即依了他，还发放了规定应分的钱。奚文化、陈喜良和袁正谦拿着这笔资金，迅速以人脉关系捞到了大批紧俏物资，贩给急需原料的小厂，不费吹灰之力便赚取了一笔不小的钱财。
可是好景不长，靠少规无矩、投机起家的工厂，堕入了用人不淑的怪圈，钱赚得快，也散得快。不出半年，只能靠负债挺日子。其时正值工厂改制，闯荡在外的奚文化、陈喜良和袁正谦又想趁改制发承包财。
虽然串通企业班子做低工厂固定资产，侵吞折价财产，但若想更新换代，扭亏为盈，打个翻身仗，又谈何容易？那是需要大资金大投入的。项目守旧，产品老化，想以一两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靠投机运筹，已不可能。
半死不活只能拖着，最后免不了负债破产。
就这样，奚文化、陈喜良、袁正谦一败涂地。好歹他在兰花村还有房有屋，蜷缩在老屋，羞于出门。现在，他眼见全村人热火朝天地欢迎外地师傅进驻，更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奚文化的儿子知道他的难堪，从村部回来，大声说：“以前走的两个师傅又回来了。爸您就不能求老书记原谅一回吗？”
奚文化长吁短叹，耐不住儿子的苦苦逼问，也只好硬着头皮，挂着老脸，赶到了老书记面前，愧意沉重地喊了一声：“运旺大哥。”
柴运旺见奚文化负疚而来，先自尽释前嫌：“是文化来了，好呀好呀。”
“运旺大哥，搭我一把吧。”奚文化干脆一步到位，不再遮掩。柴运旺给说得有些无所适从。奚文化又走上前来，“都是我老糊涂，看人吃豆腐牙齿快，就没有想到世事艰难。”
柴运旺心中有了把握，推心置腹地说：“我看也不太难。把心摆正了，不偏不倚，办什么事都成。说这诀窍，其实就是秉公。要秉公就不能徇私，这不是兼顾的事。心里记挂自己，哪能想大家？把自己撇一边，一切就好办了。你说看人家吃豆腐牙齿快，倒也是事实。你是见我一直当大队书记，好像也很容易是吧？”
奚文化苦笑着，也不隐瞒：“看你不紧不慢就把一桩桩大事做了。村变大队，大队变村，你驾轻就熟，真以为当头头容易。”
柴运旺笑道：“人的眼啊总是忽略内藏，只看表面。我在大队村部几十年，天天忙的也就是家事，小家事大家事，大家事小家事，我家眷说我天天尽碰到麻烦事；我呢，全不认为是烦心事，算盘珠子一个一个地拨，不急不慌过来了。”
柴运旺如叙家常，奚文化羞愧难当：“真不该把您的话当耳边风，还跟你较劲迁出村户口。这一失足，悔之莫及，我对不住你啊。”
“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呢。”柴运旺拍了拍奚文化，鼓励道，“也不必太为难。只要你真心认错，兰花村不会不顾你，我可以给你下保证。”
“您说说就是了，怎敢还要您保证！”奚文化有些感动。
“谈起来，我们共事三十年，我哪有你的文化？全是大家把我推到这岗位上，既变成了毛驴，哪能怕驮捎？再累也不能算累。也真谓手是好汉，眼是孬种，心里放开了累字，也真的再苦也不累了。我就像忙小家一样忙大家，不记挂累，如何嫌累？反而累得知足，累得痛快。一切事务顺乎心愿，明明白白，一通百通。”柴运旺还觉得不到位，又理理头绪，“我觉得做人就得先人后己。你想想，纵使你仰面四叉，就是把手张成个大网样，人也只能睡一张床。那要多张床做什么？徒劳的事又何必劳心费神地做，那只会像蚕宝宝上山，作茧自缚。蚕宝宝到时候还会咬破茧头，跳出来呢。你今天来，是悟出道理来了，是蚕宝宝咬破茧头来了，你能自解自救，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人还真不能任由自己。奚文化越想越有感触。两人话对上路，越谈得拢越想谈，越谈越掏心。柴运旺尽数道出内心话来：“集体家当，挣来不易，万不能任由人胡来。要是由人贪图，那不一手遮天混了账？我们这是集体，走集体的路就是不能让一个人说了算！兰花不是我一人的，集体更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集体就是集体！个体经济不需要的制度，在集体经济里必须维护。我这个人，生是大家的，也只想与大家一起荣耀。
天道有幸，让我上了集体这个大台阶，我就要对得起考验。若是连我这个集体当家人都自由化了，不身先士卒了，如何带好这个大集体？带不好这个大集体，我又如何三番五次地向党保证？那还不如干脆一拉到户，一头了结？”
奚文化听了，朝他不住地点头，不住地表示赞同。彼一时此一时，奚文化既肯回心转意，那这一次平心静气的交流比什么都珍贵。柴运旺觉得有必要把当年的事情了结清楚，不要再留包袱，于是掏心置腹地说：
“当时我一见账面给你捅了个窟窿，真的气不打一处出。说别的人新来乍到，凡事懵懂，还可教育吧。你是几十年的老会计啦，你嫌不自由吗？
你嫌管束了吗？那你别掺和，别跟着我们集体好啦。我不做恶人，那不就像大盆散了箍？没有这个箍，再好的木也做不成大盆呀！我不能让大盆散了架。情形就这么泾渭分明。当时，你把眼睛从集体这块移转走了，盯上了捞外快，心思都散了架，一时半会是难以回心转意的。这个得靠自己，也只有撞上南墙，碰了一鼻子灰才会猛省。所以我当时多话未说。
即使讲多话，你也不会听，还会抵触，说我唱高调呢。与其那样拖拽你不放，还不如干脆恶人到底。你已经过不惯这份集体为公的生活了，不如让你自由去，拉倒户头，干脆了结。现在都允许个体了，也允许私人小快活，我个人还是觉得个人小快活，不如集体大快活。走集体也不是完全撇开了个人，这不过是借团结起来的力量，干出小家小业干不出来的大事情。
锅里炖的全是肉，还怕没有小家个人吃的？只恐怕吃胀了肚皮！你看，水涨上来了，船还能不高！”
奚文化给聊得遍身起暖，心热了起来，觉得这不是刮闲，是在厘清精神啊，是返回大村要补上的一堂课呀，便也侃侃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制定责任田包产到户政策，发挥个人的积极性，调动生产，是屈就了个人的私利。”
“凡事有经有权，要顺势而为，我们现在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柴运旺思虑良久，说：“在较长时期内我们都将处于初级阶段，考虑的就是调动生产积极性。既然兰花村的大集体有模有样，为什么要毁掉从头来过？所以我要当好集体的顶梁柱，我还要相携着每一个村民都当好这个大集体的顶梁柱。当年我说的这话，你应该还记得的。”
“人心也真怪呀。明明我也赞成了你的话，可到了灼灼金银面前，就都给抛到辫子后头去了！看我——心眼太活！”奚文化自我批评起来，“不像话呀。这心，哎，我想到您说的了，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好。
这活人活心的，就如树枝摇叶，心思是会活动的。朝为公上活动，就是大仁大义；朝为私上活动，就是贪占低俗。活人活心的，难怪官大也生贪。”
奚文化见柴运旺在低头沉思，索性把心底感触全部倒出来，“书记您这般扼守家业，我在这个大环境下，真的想坏也坏不起来，不想积极也会被推着掖着往前进。常听外人说，兰花村人怪是怪，怎么都不肯散伙各奔其道？这怪是怪，究起来还是你老书记头一个怪。你扑在集体上，就没有个丢的念头，把全村人都带动了。集体大环境日新月异，也越发让人顺应着集体。”
柴运旺深情地说：“兰花潭能把集体育成苍天大树，少不了每一户家庭的信赖和支持”
“上梁正，下梁才没有歪。”
“难得老友能这样想。”
“集体一个子儿都是大家血汗拧出来的，是用要用个明白，花要花个清白！”
这次谈话，柴运旺似乎余兴未了，在党组会上，他又把这个话题做了认真的阐述。针对收入分配，严格要求积多分少。强调过紧日子和紧着用钱，让集体经济的血脉永远保持充盈。他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工资的规定和发放，从我做起，我不得拿最高。我也和大家一样，不许拿两份工资。一个人啊，只有一张口，再紧着饱吃，也不过一日三餐，一顿半斤大米，一碗鱼肉菜什。睡，也不过一张床，住吧，一开三间还不够转身吗？那是绰绰有余。所以我觉得，温饱了，小康了，便不必太计较身外之物。明摆着的道理就要摆明摆白。人要有个基本观念，说这是人生观也可以，说这是世界观也可以，说这是党性也可以。明白了这个，就不会想再去贪赃枉法了。反过来说，去钻那没意思的贪赃枉法，弄得身败名裂，岂不枉了一世英名？”柴运旺停了停，又说，“有人也会反驳我，只睡一张床，只住一间房，这到顶了，就不用再发奋努力，干脆享清福算了。
生活却不是这般的。生活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听过一句话：坐吃山空，坐享落空。还有一句话：家有百万黄金，不如日进分文。这话怎讲呢？说的是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能寅吃卯粮，过头的话要说，过头的钱不能用。即使挣得了金山银山，也还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吃了玩，玩了睡，失去了人的精神，那还是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