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啸林指着喜字和酒席。
霍白氏说：“干什么？给我孙子办喜事啊！你爹走的时候说得明白，把樱桃儿给你。这都大半年过去了，还不完婚就是不孝啊！我知道你不愿意是手头不富裕，可是我这当奶奶的没有不帮你张罗婚事的道理呀！”
霍啸林说：“你们哪来的钱，啊？又是鱼又是肉的。”
小六说：“奶奶给的。”
霍啸林说：“你哪来的钱？”
霍白氏说：“我——嘿嘿，孙子，我把你那黄货，当了！”
“我的镯子，你！”霍啸林气得青筋暴露。
霍白氏说：“哎，哎，哎，你急啥？”
“你还我镯子！”
“还不了了，已经当了，怎么还？再说了，我也不该还你呀！你听好了，奶奶给你讲讲理，镯子是化了霍家祖传的金锁打的，金锁是我传给你爹的，知道吧？你爹又传给了你，这要是往头上捯，这件东西压根就是我霍白氏的，我的东西我想当就当，怎么了？”
霍啸林手指着霍白氏：“你，你，你……”
霍白氏说：“我听小六说了，你遇上了贵人，大龙商行我也让樱桃儿去打听了，在汉口可是赫赫有名。跟了大老板，从此以后你错不了。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孙子，今儿个办了喜事，也是为了你日后飞黄腾达。”
霍啸林气愤不已，用手指着樱桃儿，樱桃儿吓得直哆嗦。霍啸林说：“我问你，你说我爹要把你许配给我，谁听见了？”樱桃儿一脸的苦相，确实，没人听到，她拉不出个证人来。“你就是编了一套谎话糊弄我，对不对？”
霍白氏说：“不对，我听着了。你爹临走之前跟我说的。他说娘啊，你要是能活下来就给你孙子张罗喜事，让樱桃儿嫁给啸林帮霍家传宗接代，真真儿的，错不了！我老太太七十多岁了，说一个字儿的谎话遭天打雷劈，让我今儿个就死！”
霍啸林愣住了，这下可没招了。霍白氏说：“霍啸林，你爹是冤死的，他的魂儿可不容易走啊，没准就跟着你看着哪，你要是个孝顺儿子，就听他的话，今儿个就把喜事办了！”
霍啸林听出霍白氏在胡说八道，气得满屋子乱转，突然大喝一声：“好几十把斧子对着本大少爷我也没认怂，你们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就想编瞎话糊弄我，没门儿！”
霍啸林跳上炕去，撕下喜字，樱桃儿要拦，霍白氏说：“别拦，让他撕，贴上了就算拜过堂了！”
霍啸林又要掀桌子。霍白氏说：“孙子，你那个破镯子就换了这么一桌好饭，你要舍得就都糟践了它！你奶奶我可有些日子没打牙祭了，全指着这顿呢，你要糟蹋了，你看你爹的魂夜里会不会找你算账！”
“糟践东西？我还饿着呢！”霍啸林也不舍得，坐下，大口大口地吃着。
霍白氏说：“好好好，吃了就好，动一下筷子就算喝了喜酒了！”
霍啸林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这不是办酒席吗，酒呢，还不快给本大少爷拿来！”
霍白氏说：“酒，酒，小六，酒呢，给你大哥倒酒！”
小六连忙从角落里拎出酒来，给霍啸林倒了一大碗。霍啸林一饮而尽，脸涨得通红。霍白氏连忙张罗着：“入席，入席，全坐，全坐，快！”
“嘿嘿嘿，这酒好香，老太太，你也尝尝。”小六说着就要去倒酒。霍啸林一把将酒坛子按住：“谁让你们喝了？不是给我摆的酒席吗，我还不够呢！”
小六张着嘴，又看了看霍白氏。霍白氏抿了抿嘴，咬着牙：“啊，对，小六呀，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钱不多，酒买得少，先让你大哥喝好了，要是能剩点儿，咱娘俩再解馋！”
小六说：“对对对，大哥，我再给您满上。”
又一碗酒，霍啸林一饮而尽。第三碗酒，霍啸林一饮而尽。第四碗酒，霍啸林一饮而尽。第五碗酒，霍啸林端了起来，目光中迷离，转向樱桃儿，樱桃儿直哆嗦。
霍啸林使劲地睁眼，试图让自己清醒……红烛摇曳中，霍啸林与梅姑娘端着酒，久久凝视。梅姑娘笑靥如花，霍啸林豪气干天……他与梅姑娘相拥而坐，两个人离得那么近。霍啸林轻声说：“梅姑娘，我霍啸林今生今世，只对你一个好，我只娶你。”一口酒下肚，霍啸林栽倒在桌上，喃喃道：“梅姑娘，我霍啸林这一辈子只对你好，我只娶你，梅姑娘！”
樱桃儿听着只掉泪。霍白氏说：“傻丫头，你哭啥？堂也拜了，喜酒也喝了，大好事，今儿个你们俩就洞房！小六，快把奶奶我背到外面去。”
小六说：“背到外面？那您睡哪儿啊？”
霍白氏说：“哪儿不能将就一宿，今儿个是你大哥洞房，咱们俩得给新人腾地方！”
霍白氏握住樱桃儿的手：“丫头，你给我记住了，男人心里边想的是谁不打紧，嘴上念叨的是谁不打紧，跟谁睡一被窝才最要紧！争气，今儿个就怀上，给我霍家传宗接代！”
十一
1.江边矮房夜内
熟睡的霍啸林一翻身，搂住了睡在身边的樱桃儿，两人离得很近，鼻尖贴着鼻尖。
霍啸林判断着，慢慢地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樱桃儿红彤彤的脸，挂着幸福的笑容。霍啸林大吃一惊，像触电一般起身，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樱桃儿睡在一个被窝里，炕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向被窝里看去，懊恼不已，又慢慢地掀开被角，试图看被窝里的樱桃儿，又吃惊，又懊恼，又委屈，百感交集。
霍啸林做贼一样来到外屋，想趁夜溜走，却发现门口一左一右打着两张地铺，一边睡的是小六，另一边睡的是霍白氏。霍啸林看着霍白氏，又气又恨，可他还是一转身回了屋，再出来时，拿了一条被子，给霍白氏盖上。没想到霍白氏突然开了口：
“用不着，我不冷，这地方睡觉还真不错，风凉！”
霍啸林一听霍白氏没睡着，气不打一处来，将被子扔在她身上：“都是你这个死老太婆出的馊主意，这下可把我害惨了，害惨了！”
霍白氏睁开眼睛：“害惨了？不能吧？孙子，我一直听着呢，动静可不小，你要是不高兴，哪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儿？”
霍啸林说：“你……我是喝多了！酒是穿肠的毒药！”
霍白氏说：“酒是好酒，我专门吩咐小六买的最好的酒！可惜啊，你一口也没给奶奶留！”
霍啸林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霍白氏一看他坐下了，有点儿急：“孙子，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坐这儿干啥啊？快回屋，接着睡去！我可告诉你，男人和女人那事，头一回都不咋的，越往后越美！”
霍啸林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死老太婆，你欺负我……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呦，咋还哭上了，樱桃儿没把你伺候舒服了？”
“你欺负我……我要娶的是梅姑娘……我要娶的是梅姑娘……”
“梅姑娘？对呀，没别的姑娘，就一个樱桃儿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霍啸林说：“我说的是梅花的梅，不是没有的没！”
霍白氏说：“梅花不在身边，跟没有有啥区别？”
霍啸林急了：“你个死老太婆，你诚心糟践我是不是！”
霍白氏说：“是，怎么着？有本事趁天黑没人看见，把我扔江里边淹死！”
霍啸林说：“你以为我不敢啊？”
“我知道你敢！我还告诉你，打小我三天两头打得你皮开肉绽，你稍微做点错事，我就鼓捣你爹把你撵出去，就是因为我看不上你！”
霍啸林说：“承认了吧？承认了吧！哪有你这么当奶奶的，我文韬武略，天下第一，你让我娶个小丫头，就是想看我笑话，诚心糟践我！”
“文韬武略，天下第一？我呸！打小你爹让你读四书五经，你啥时候好好用过功？那书桌底下啥时候不藏个蛐蛐罐子、蝈蝈笼子，你还文韬？家里边杀只鸡你都不敢看，你还武略？我看你是吹牛放屁天下第一！”
“你……这半年多，你吃谁的，喝谁的？”
“吃你的，喝你的，怎么了？我是你奶奶，养活我你应该！”
霍啸林说：“你个死老太婆，咱家都败落成这样了，你还今儿个想吃鸡，明儿个想吃猪蹄子，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啊？我挣回来的每一分钱都是拿命换来的！”
霍白氏说：“活该！别指望我念你好！你怎么孝敬我都是应该的，谁让你姓霍呢？我告诉你，我是老霍家的功臣！你爷爷前前后后娶过四房媳妇，就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你爹！老太爷死那年你爹才三岁，要不是我霍白氏，霍家能成为西阳第一大户？你爹能考得上举人？”
“你……”霍啸林毫无招架之力。
霍白氏说：“你爹不争气，一辈子就生出你这么一个败类儿子，我要是不盯着你早点儿娶媳妇给老霍家传宗接代，我对得起老太爷吗？”
“你……”
“你什么你，你还以为你是霍家的大少爷，啊？！你现在地无一垄房无一间，有个小丫头愿意跟你，你就知足吧！还想什么梅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西阳唱黄梅戏的那个婊子吗？”
霍啸林怒道：“你说什么？”
霍白氏说：“上赶着要嫁给赵金虎，那不是婊子是什么？”
霍啸林说：“你再敢骂一句梅姑娘试试？”
“婊子！我骂了怎么着！我还告诉你，从今儿个起，你就把这个婊子给我忘得一干二净，全心全意和樱桃儿给我鼓捣出个重孙子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
霍白氏说：“你不赶紧留条根儿，你就是对不起祖宗！你现在会拿刀杀人了，今儿个你杀了别人，明儿个别人就会杀了你！你是老霍家的独苗，传宗接代是你这条小命的头等大事，再说了，让你娶樱桃儿可是你爹做的主儿。看不上这小丫头？
那等你死了到阴曹地府怪你爹去，少跟我耍横！你还嫌委屈？委屈个屁呀！还说你奶奶我糟践你？是！我就是诚心糟践你，我就盼着把你惹急了，你把我扔江里去。
你当这半年我愿意让你养活我呀，住的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有吃没喝，我早活腻歪了，我不舍得咽气，就为了看着你为霍家传宗接代！我管你委屈不委屈，反正你娶媳妇了，我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来吧，趁着樱桃儿和小六都睡着了，赶紧把我扔江里去，你奶奶我多一天都不想活了！”
霍啸林瞪大眼睛，低吼一声，上前抄起霍白氏就向江边走去。霍白氏瞪大眼睛咧着嘴，毫无畏惧：“嘿，老太爷，我来了！儿子，我来了！人间的罪我不用再受了，我找你们来了——”熟睡的小六这才稀里糊涂地睁开眼，懵懵懂懂。他想喊霍啸林，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敢。
来到江边，霍啸林跪倒在地，冲江水大声地喊着：“爹，昨天奶奶做主儿，按您的意思，我跟樱桃儿圆了房，请您放心，霍家的根儿，断不了！”
霍白氏愣住了，仰头看着霍啸林，伸手摸着他的脸。霍啸林泪水横流：“奶奶，您真是的，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能睡在外面呢？这要是我爹在天之灵看见，还不得死骂我呀？”
霍白氏不知道说什么好。霍啸林说：“奶奶，孙子打小不孝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昨天孙子娶媳妇了，以后也算是成人了，要是再不孝顺您，您就拿家法抽我！
走，奶奶，进屋睡去！”霍白氏笑着，眼角泛着泪花。
2.江边矮房晨内
霍白氏喜笑颜开，和小六、霍啸林围在桌前吃饭。满脸春色的樱桃儿端着一碗粥来到霍啸林面前，说：“大少爷，再喝碗粥吧。”
霍白氏说：“叫啥呢，昨儿都圆了房了，从今以后，你得管他叫老爷。”
樱桃儿看着霍白氏，会意，跪倒在地：“老爷，樱桃儿给您请安。”
霍啸林没好气地瞟了一眼：“请安有个屁用？叫我老爷有个屁用？谁能白管老爷一口饭吃？老爷还不知道去大龙商行该怎么伺候人呢，行了行了，快起来吧！”
不管霍啸林说什么，樱桃儿都一本正经地点头：“谢谢老爷！”
霍啸林无奈地笑了：“别谢了，快起来。”樱桃儿站了起来。霍啸林说：“坐下吃饭。”
樱桃儿说：“奶奶、老爷、叔叔吃饭的时候哪能轮到我呀，叔叔，我再给你添碗粥？”
樱桃儿说着就去拿小六的碗。小六说：“哎，你管我叫啥，叔叔？我不是你叔叔啊！”
樱桃儿说：“怎么不是，你是老爷的兄弟，那不就是樱桃儿的叔叔吗？”
“噢，对对，大户人家是这么叫的。”小六眼睛滴溜乱转，全是坏水儿：“嫂子，你告诉我，昨儿晚上你家老爷都跟你干什么了？这咋睡了一觉，你就变得又贤惠又漂亮了呢？”
闻言，霍白氏捂嘴笑着。霍啸林瞪着小六。小六嬉皮笑脸地说：“瞪我干什么啊？
大哥，你都干什么了，怎么干的？嫂子就是漂亮了嘛！”
樱桃儿羞得无地自容。霍啸林说：“闭嘴！”
小六说：“我偏不，别以为我不懂，成亲三天没大小，我是小叔子，问啥都行。嫂子，你快给我说说，你家老爷都跟你干什么了？”
小六一副审犯人的样子。霍白氏哈哈大笑。樱桃儿羞得跑了出去。霍啸林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3.大龙商行日外
车水马龙，洋房、洋楼、洋人，一派洋气。大龙商行坐落在汉口最热闹的街道上，是一栋不错的小洋楼。霍啸林和小六穿过繁华的都市，来到此地。霍啸林打着算盘，希望能和管老板求求情，到时候也给小六找份差事。没料到还没进门，就给一个大汉拦住了，说只能霍啸林一人进去。霍啸林有些尴尬，安慰小六说：“兄弟，那你就先等等，我会跟管老板说的，别急。”
管子坤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很是气派。霍啸林站在地毯上，有些拘束。他赔笑着：
“我什么都会干，端茶倒水、抄写算账……噢，别看我瘦，我有力气，让我去当苦力我也绝无怨言！”
管子坤笑了：“当苦力？当了一天苦力你就招惹了黄麻子，还想走回头路？”
霍啸林有些不好意思。管子坤说：“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事？”
霍啸林说：“当然！”
管子坤说：“可是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霍啸林说：“知道知道，管老板侠肝义胆，是英雄好汉！”
管子坤摇了摇头说：“侠肝义胆，英雄好汉？你听书听多了吧，这年头侠肝义胆的吃不上饭，谁敢装英雄好汉，就会死得很难看。”霍啸林听了很感意外。管子坤走到窗前，向外张望着：“别看这世界挤得满满当当，满大街都是千奇百怪的人，可在我管子坤眼里，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吃人的，一种是被吃的。你说我是哪一种？”
霍啸林瞪大了眼，想了想：“……您是大老板，您是吃人的？”
管子坤说：“说得对！不过我也要时时提防别人来吃我。信不信，我连睡觉都竖着一只耳朵！”霍啸林瞪着眼，无言以对。管子坤转身走近了些：“怎么，我的话吓着你了？”
“没有，您说得对，这世上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吃人的，一种是被吃的。”霍啸林说得有些言不由衷，他记得打小父亲就教他要好好做人，读好书，日省三身，这样将来就一定能出人头地……但想到这些时日的经历，他惨然笑着：“我爹做了一辈子好人，却活生生被人吃掉了，到死连棺材都是仇家赏的……管老板，您的话我听懂了，如今乱世，只有自己强，才能去吃人；自己弱，就注定被别人吃……能给您做事，是我一生的荣幸，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管子坤说：“好！是个人才，我没看错你！”
霍啸林说：“管老板，我不太笨，不管有什么差事，请您尽管吩咐，不会的我可以学！”
管子坤说：“刚好有一件事，你去帮我收一笔欠款，很简单，只要把钱如数拿回来就行。”
霍啸林拎着一个空皮包从大龙商行里出来，小六立刻迎了上来：“大哥，管老板答应留下我做事了吗？”
霍啸林有些尴尬：“对不住兄弟，还没来得及说，管老板就吩咐我去帮他做事。
我想，办完事再去求管老板，你看行吗？”
小六说：“行行行，大哥去哪办事，我给您带路。”
霍啸林说：“你能给我带路？”
小六说：“当然了，您治伤的这些日子我可没闲着，白天在码头上扛活，晚上把整个汉口的犄角旮旯全都摸遍了。你说吧，要去哪儿？”
霍啸林说：“万利坊。”
小六说：“知道，汉口最大的赌场。啊？大哥，管老板让你去万利坊赌场——替他做什么事啊？”霍啸林没有回答。
4.万利坊赌场外日外
万利坊赌场高大豪华，有些气势，霍啸林远远地张望着，观察着四周，心想，好阔气的赌场。小六说：“听说里边更阔气。不过最有名的是他的老板，叫金大牙——”
金大牙，不正是管子坤让他去找的人吗？霍啸林开始有点发虚。“这个金大牙心狠手辣，听说凡是敢在赌场里捣乱或欠钱的，没一个能活着离开！”
霍啸林点点头，心里有数了：“兄弟，你在这等着我吧。”
小六说：“大哥，我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霍啸林说：“我是去办事，又不是要跟人打架，用得着你照应吗？”
5.管子坤办公室日内
经理为管子坤沏了一杯茶，说：“管先生，就派这么一个后生去催金大牙的债，那不是送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