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黄昏的时候，吃过晚饭，我独自倚着临街的露台，红木栏杆旁边纳凉。这条马路很清静，我凝望了半天，不见有车马经过，只有三五个走路的人，静悄悄地沿着马路的两旁慢慢走过罢了。在这寂静的境地中，不时听见一阵阵的秋风，吹着路旁的冬青树，沙沙地发响，一种清脆带着凄凉的秋声，打进我的耳壳，不知不觉鼓动我的心弦，成一种细微不可捉摸的波荡，一缕幽秘的情绪，直从深深的心田中抽出，渐冲到脑海里面去，使我打了一个寒噤，顿时间感得宇宙无限的秘密；但这种不可解说的深幽玄伟，是使人愉悦呢？或是使人愁苦，恐怕没有人可以把他分析出来呵！我但觉得有时似受了伟大造物主的安慰，又有时似受魔鬼的揶揄，或又似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使我不住回溯以往的印象，忽愁忽喜忽惊忽惧，复杂而不调和的情绪，直要捣碎我的心灵！
一个蝙蝠忽斜刺里从我头上飞过，我不提防受了它一惊；仰头上视，但见沧溟澄澈的天空，莹净不着纤尘，真好似一面宝镜，顿使我起伏不定的心潮，忽如止水般的平静了！眺视空际，渐见明星历落现出，光芒闪烁，如缀万盏宝灯，更望远处，则炊烟缕缕，从烟囱中冒出，随风袅娜，萦绕树梢，如披云雾。
无数的新印象，逐渐奔入我的脑海中，更由此而勾引起许多旧印象，循环好似车轮的转动。不过隐约模糊，正像立在远远的山峰上，看城市里如演电影一般，刹那间便都烟消云灭了。
一声铿镪，隔院的少年，又弄琵琶了，音韵初而悠悠扬扬，使人有“羽化登仙”，“出尘绝俗”的思想，再而渐渐哀婉凄恻，似乎诉说无限哀怨悲慨的心弦中所蓄储的秘密一般。我此时如痴如醉，涕泪交流，竟不能自制；正在魂飞神越的时候，琵琶声忽戛然而止，继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叹道：“对着明月皎洁的秋夜，回首武汉，焦栋败垣，满地尸骸，咳！……更不知凄凉到甚么地步呢？”
说着不住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哀苦的心事，似乎要借两只脚的劳动而遣散他。
“惺哥！这两天文玉有信来吗？”我细听是女子的声音，想是这个少年的姐妹了，因露台东边的板壁破了一块，我望过去，只见那女子的容貌，和少年极仿佛，更自信所推测的是不错了。
这时少年应声道：“武汉经这次涂炭以后，满境凄凉，但是文玉实在更是吃苦不浅，前天听冷尘说，十五那一夜文玉家里，遭乱兵抢劫他的妹妹……唉！因拒乱兵的凌辱，竟遭毒手，现在尸骸还未能掩埋呢！他的母亲听说现在正在卧病，……”
少年说到这里，哽咽不能成声，那女子更是呜咽悲泣凄惨万状，我赶紧回头去，不敢再看他们灰白的面孔了！
“咦！”一声的叹息从那女子的喉管冲出，接着又听那女子低声道：“文玉为什么不照他的计划办呢？”“哦！这究竟是治标忘本呵！不想从根本上着手，终是白牺牲！”少年说着又唏嘘了半晌。
“惺哥！这世界已搅乱到这个地步，我们便眼睁睁地看他这么闹下去吗？”
“华妹！有心人谁不作如是想！但是今日社会，已如金疮脓溃，不连骨子一齐割掉，怎望痊愈？”
“膨膨”一阵叩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话头，一个邮差送进一封快信来。我从板壁的隙孔望过去，见那少年拿了信，坐在一张藤椅上，那女子便站在他的身后。少年一面看信，一面眉峰紧皱，脸色逐渐惨白，女子竟嘤然一声，软瘫在那旁边的篷布床上，两行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个不住，哽咽难言的凄苦形状，我不禁也陪了许多热泪！
忽听那少年咽着声音道：“苦呵！文玉！”便掩面而泣。这时候已是二更，街市上益觉冷清，树叶风悲吹着瑟瑟凄响，兼着他们的哭声，真不啻身入鬼境呢！
停了些时少年又说道：“长江滚滚，文玉葬身此间倒也干净！
但是苍苍民的厄运正不知何日得了！……按文玉夙志怕正难瞑目呢？！……知其如此短见，转不如……咳！便让他实行当日的计划……！母死妹亡，家是破了！”
女子哭道：“惺哥！……似此……无边苦海……的……世界，我们一齐死了吧！”
少年听了这话，低头垂泪，不发一言，半晌忽站起来，整整衣襟，长叹一声，走到女子面前，用手拍着那女子的肩道：“华妹！
你不要只是感情用事，上月中旬，在西湖秋瑾墓旁，吾妹曾发下什么誓愿！……‘光明’是指望谁把他引照到黑暗的地方来，几个有志的青年尚易灰心自杀，未来的黑暗更不堪设想了。”
“惺哥！照你便怎样办呢？”
“怎么办吗？华妹，坚忍不拔的精神便是打破黑暗的利器：一点真实伟大的爱心便是光明的根苗了。”少年说到这里，只见他们各自低头沉思，不复再讲下去了，但是由他们坚决的眼光中，我似乎已经明了他们现在的意向……沙刺刺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我觉得满身寒战，便回到屋里，看看壁上的钟已是两点了！倒头睡下，万感纷集，辗转反侧，直至鱼跃五更，方才朦胧睡去。次日醒来，回想夜间的事，心头兀自不住的乱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