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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Part 1 我的南疆

时隔三个月/透过回忆的罅隙/我以文字与那段旅途重逢我仿佛又听到天山上呼啸的风声以及那夜/仰望时/喀纳斯璀璨的星河

小执念与小确幸

我对新疆有执念。

那种执念始于很多年前,某个夜晚,我看了一部叫《天地英雄》的电影,具体剧情我早忘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电影里面的风光摄住——美得让人心醉、如梦似幻的金色喀纳斯啊!电影自开始到结束,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喀纳斯!

因为喀纳斯在新疆,所以新疆成为国内我最向往的地方,对这个地方,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只知道它非常辽阔,有很多水果,羊肉串很好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它愈来愈深的偏爱与向往,有时候人的心思蛮奇怪的,并不用深入了解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那点点欢喜的火苗,也可渐渐燎原。

我对新疆有多偏爱呢?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故事,一个叫宋宋的女孩儿,她偷偷离家,一路西行,经过漫长的旅途,去往喀纳斯。她想在如梦似幻的喀纳斯湖,结束她被病痛缠身的绝望生活。后来我又在长篇《莫失莫忘》里再次写到了新疆,女主明媚的毕业旅行,就是与男友傅子宸租车自驾,用了一个月环游南北疆。

写故事的时候,我查了一些资料,但也终究是流于一些字面意思,这个辽阔的地方对我来说,依旧神秘如隔面纱。

距看完那部电影过去了好些年,我已经有能力独自去任何地方旅行,这几年也去过很多地方,却始终没有去最向往的喀纳斯。因为在我心里,短短的几天,对于新疆来说,实在太仓促。

所以,当我得到一个月的奢侈假期时,我毫不犹豫地将旅行目的地定在了这块土地。

临行前,早已没有当初看完电影后的那种激动,除了研究了一下地图,分清了南北疆的路线,把最后一站定在了喀纳斯,什么攻略都没有做。

当身边朋友纷纷对我说,啊,你要走南疆?那里很危险啊!我却只是笑着谢谢他们的关心。

在我心里,那个地方,跟风景无关,跟各种新闻无关,它只是多年前浮光掠影里摄人心魄的美,是多年前我种下的一个小小心愿,终于即将实现的小欣喜与小确幸。

为什么来哈密

为了省住宿费,也为了拥有更多游玩的时间,我们买了深夜的火车票,从张掖到哈密南。我有个很独特的习惯,但凡夜车,我在火车狭窄的铺位上睡得可香了,连梦都不做一个,但这一趟却无法入眠,撩开窗帘,车窗外是浓黑的夜,什么都看不见,我却知道,我们正在穿过荒凉的戈壁滩。

忽然就想起了两年前,从兰州到敦煌,也是夜车,也是这条西行的路。那一次却没有这次的好运气,只买到了坐票,在车厢昏黄的灯光下,我与同伴一路聊天,最后实在困得不行了,歪在彼此的肩膀上睡过去,醒来后脚麻得无法动弹,脖子也酸痛,但转头看见车窗外一轮朝阳缓缓从荒凉辽阔的戈壁滩上升起来,那一刻,所有的疲累都觉得值得了。

我们在早上九点多抵达哈密,新疆以37℃热辣辣的阳光相迎。从火车站进市区的一路上,我跟苍苍都精神抖擞,一路都趴在公交车窗上指着一闪而过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房子,哇,色彩好美!哇,造型好独特!我们就像两个土包子进城一般,一路夸过去。

这个城市有着很多漂亮的建筑,街道干净、整洁,是哈密给我们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是,哈密瓜真的如传闻中一样又便宜又甜蜜啊!十块钱从摊贩处拿走老大一个,回到旅馆却悲催地发现——没有刀啊!旅馆前台唯一的刀被客人借走了,我从下午问到晚上,最后那个借刀不还的陌生旅客成为我在哈密最讨厌的人。在新疆买刀不那么方便,据说还要登记身份证(这个是听说的,反正我没买过刀),更别说想带着上火车、飞机了,所以那个夜晚,我们徒手劈开了一个硕大的哈密瓜,每个人用手掰一块果肉,吃得唇齿生香。后来在南疆一路我们买过很多次哈密瓜,不但价格比这个贵,也再没有一个瓜有这个甜美多汁令我无比怀念。

如果事先做了南疆旅行攻略的话,入疆第一站我不会选择去哈密。虽然百度旅游里哈密可玩的景点有很多,但对于花四十块昂贵的门票去回王陵看几口石棺或者同样花四十块钱参观下新建的回王府,我实在兴趣缺缺。我更想去乡下的哈密瓜园摘瓜。在回王府附近的玉器城闲逛时,我们与玉器店的女老板闲扯了很久,她直叹遗憾,你们啊,早来几天,就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哈密瓜节,各种品种的哈密瓜,三块钱一个随便吃,味道好鲜美,很多都是市场上没见过的品种呢!

被她说得那个郁闷啊,想着各种甜蜜的哈密瓜,我咽着口水走到回王陵的售票点,咬咬牙,四十就四十吧,不懂这回族之王的家族历史就不懂吧,权当去瞻仰下王族呗!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停留更久,已经买好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哈密瓜园终究要失之交臂了。

在街上瞎溜达的时候,戴着各色漂亮头巾的新疆女人总是令苍苍非常羡慕。她的长相有点儿异域风,乍一眼看去,真跟新疆美女很像的。所以她怂恿我,我们也去买条头巾戴一戴嘛,入乡随俗!好吧,那就入乡随俗地去逛个当地市场吧。在面对琳琅满目的头巾时我们挑花了眼,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女人真是花心呢。终于选好了,迫不及待地往头上戴,哇哦,看起来很简单,但弄了好久也不像那么回事,总往下掉!我们求助地看着男老板,他的汉语很生涩,基本上只能应付回答价格,别的就只能靠手语了。我们比画了两次,他总算明白了,指着对面店铺里正在买东西的当地女人,让我们去找她们。虽然语言不通,但这不影响她们的热情,她们仔仔细细地帮我们把头巾戴好,还不忘送上笑容与大拇指。

好看咧!

我跟苍苍再三谢过,牵着手,抬头挺胸,把自己当作漂亮的新疆女人,美美地走在哈密热辣辣的阳光下。

离开这个城市时,我又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哈密?

哪有那么多重大的理由呢?也许就是为了千里迢迢来吃一个甜蜜的哈密瓜,再模仿一下戴着漂亮头巾的新疆女人。

到底有多少个买买提

出了吐鲁番的火车站,我依旧不知道这是丝绸之路在新疆的起始点,这座城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我地理、历史都差劲,又不爱做攻略,来吐鲁番的动机超级简单,大概跟去哈密吃哈密瓜差不多,吃葡萄呗!

吐鲁番火车站在大河沿镇,离市区五十多公里,坐中巴车到市区要一个多小时。从火车站出来,忽刮大风,与哈密的炽热是两重天,傍晚竟有点冷。找了好久,问了人,才找到中巴车站,上车时,刚好就剩下三个座位,仿佛专门等我们三个人一般。不早不晚,人满车走,真幸运。

我有点累,闭眼小寐,车走了一阵子,车厢里叽叽呱呱的声音就一直没停过,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方言,你一句我一句,我的天哪,跟几十只鸭子似的!抬眼打量时才发现,除了我们仨,其余十几个女人全是一伙的,扛着大包小包,行李把车厢公共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放不下的就抱在膝盖上。

这阵势!

南瓜君在我耳边说,这是采棉大军呢,河南来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看我像看白痴,讲的河南话啊!

……

我凑上前与前座的大姐搭话,一问,果然是从河南来的,不过这时候还没到摘棉花的季节,她们是来吐鲁番采葡萄的。

前座大姐是这群女人的头,她的兄弟在吐鲁番承包了葡萄园,每年八月底,她就从老家河南召集一些人过来下葡萄。下葡萄的活儿干不了多久,葡萄园的葡萄采完后,她们又结伴南下,加入新疆的摘棉花大军。她们千里迢迢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赶来,做两个月的活计,然后回家过年。

以前只是听人开玩笑般地说过,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去新疆摘棉花!别小看摘棉花啊,可赚钱了!

我一直好奇,真有那么赚钱?忍不住便问大姐。

南瓜君插话,说,听说一天能赚到四百块呢。

她愣了下,然后苦涩地笑着摇摇头,哪能啊,很辛苦,从早干到晚,一天下来,能赚到两百块钱就了不得了,手指都摘到痛,木木的。她说着甩了甩手。

聊着聊着大姐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她说出来做这个活儿的,都是家里条件艰苦的,有孩子要上学,有的交不上孩子的大学学费,就在暑假带上小孩一起来新疆,下葡萄摘棉花,拿了钱,再回学校上课。

我坐在最后一排,抬眼看了看车厢前面的女人们,她们依旧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硬座过来,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疲惫。她们每个人脸上的皮肤都黝黑,衣着朴实,手指粗糙,说话大声,笑起来很爽朗。

她们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也是这般坚毅,只身千里,去异乡做一份艰辛的工作,只为给她的孩子们更好的生活。

她们是在中途下的车,扛着各自的大包小包,呼啦啦一下就涌下车去,车厢内忽然就变得安静又空荡荡。

车子启动,我偏头往外望,看见她们将行李扛到肩膀上,大概行李太重,每个人都走得有点吃力,却步伐坚定,依旧不忘与同伴热热闹闹地聊着天,走向郁郁葱葱的葡萄园。

此刻,窗外暮色四合,夕阳正慢慢地落下去,橙色余晖里她们的背影,令我心里又酸涩又温暖。

下车时,已经八点多了,但在新疆,这个时候刚刚是饭点。汽车站旁边就是夜市,跳下车,往左边一看,热火朝天的好氛围与食物飘散的香味儿,让我的胃情不自禁地蠕动了下,饥饿感来得恰如其分。

“去大吃一顿”这个心愿还没讲出口呢,我们就被一个中年男人热情地叫住了,高个儿,微卷发,深轮廓,浅棕色眼珠儿,地道新疆人却讲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飞快地将手中的名片递给我们,笑得很洋溢,住宿吗?

我低头看了下名片,买买提。

我有点抗拒这种在街上忽然走过来搭讪的陌生人,所以想也没想就拒绝,不用,谢谢。可他并不放弃,更何况他听到了南瓜君问的一句,有三人间吗?这下子他更热情了,跟在我们身边,不停劝说,去看看啊,去看看先。

我想先吃饭,可南瓜君却想先定旅馆放下行李,而苍苍,随意。意见分歧令我很烦,又饿又累,最后有点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算了,去看看吧。

买买提很开心地领着我们去了附近的旅馆,房间一般,但很便宜。我们去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他忽然提出,让我们加入第二天吐鲁番一日游的行程,每人八十五元,早上八点半出发,五点半回。我在南瓜君开口前抢先说,不去不去,我最烦跟团。

哪知他将我们的身份证丢回来,不参加一日游那你们换别的地方住吧。

我瞬间就爆炸了,提高声音,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带我们过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说!

他挥挥手,你们去别的地方住吧。

我:……

房间在四楼,没电梯,我们上去看房的时候顺便把重的行李放在了房间里。

这个买买提!

我又争论了几句,他变脸可真快啊,先前热情的笑容早没了。僵持了一会儿,我转身想走,苍苍劝我说,要不就参加吧,也才八十五块。我说,不是八十五块的事儿,我很不喜欢他这种强迫的方式你知道吗!

买买提在旁边煽风,对嘛,八十五块,又不贵!而且要去好多地方的,比你包车划算!我们新疆人做生意,不骗人!

最后喜欢跟团的南瓜君又一次把我打败了,饥肠辘辘的,我实在没力气再去找别的旅馆,罢了。

见我妥协,买买提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浅棕色眼珠散发着友善的光芒。

我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奸商!

他毫不介意,依旧笑着。

第二天七点多,他就把我们叫醒,到楼下集合出发。车子是一辆七座商务面的,里面已经坐了四个人,有妈妈带着几岁的女儿,还有中年大叔与老头儿,我一看这组合,对这一日游的期待值降到了百分之十,最后去接的是住在别的宾馆的一对情侣。

我调侃道,哎,这个买买提,业务拓展得很宽嘛!

那对情侣是跨国恋,姑娘是库尔勒的,在乌鲁木齐念大学,蒙古族,高个儿、长长的脸、额头饱满、颧骨略高,典型的蒙族姑娘特点。男生是美国人,在乌大做交换生。我同他并肩站在一起,自卑心噌噌噌往上升,简直就跟个小学生一样啊!他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啊!

我听蒙古姑娘说她是库尔勒的,眼睛一亮,赶紧跟她打听库尔勒有啥好玩的,我们下一站就是库尔勒。

她挺热情的,介绍得很仔细,我对库尔勒的第一印象,来自于她的叙述。塔克拉玛干沙漠、塔里木河、博斯腾湖、莲花湖有很美的芦苇荡。也是从她那里,知道了巴音布鲁克的草原与天鹅。

我们一路聊得兴致勃勃,忽然间我对这一日游的好感又回到了百分之五十,而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好感,漫游在交河故城与火焰山下时,“唰唰唰”地满血复活。

这一路的景点分散在好几个地方,隔得远,自己坐车的话,从八点半到五点半绝对是走不完的,确确实实有车更方便。

回到旅馆时,买买提冲我乐呵呵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没有骗你,很划算吧!

我点点头,也笑了。

我忽然想起了南瓜君说的话,你别一惊一乍地老把别人当坏人,不过是为了生存。

他说得对,不过是为了生存,那么努力地,生存。

后来我在南疆接到过好几张名片,低头一看,忍不住笑了,怎么又来一个买买提?

新疆到底有多少个为了生存而蹲守在各种游人出没的地方,忽然走过去,贸然递过一张名片,而后被误解、被警惕,甚至被讨厌的买买提呢?

老李的私家定制

从吐鲁番到库尔勒的火车上,我拨通了老李的电话。这是微博上有人推荐的库尔勒租车电话。我开口就喊李师傅,后来见面了才知道他并非跑车的司机,而是库尔勒唯一一家青旅的老板。在旅馆的墙壁上,我看到无数人的留言,统统尊称他一句李大哥,说他整个一“新疆通”。我才同他闲聊几句,他三言两语就帮我们把纯粹看地图而设计得迷糊的路线捋顺了,我汗颜地想,哎呀,失敬失敬!立即改口喊李大哥。

老李五十岁了,除了开旅馆,还有一份在铁道部门的正职。他早年玩户外探险,他带我们去玩儿的沙漠就是他们一帮人无意中探出来的路线,听他说是塔克拉玛干能进入的区域中最漂亮的沙漠区。

五十岁的老李精力旺盛,还是个话痨,但他的滔滔不绝一点也不枯燥,反而能让人长见识。去沙漠的一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跟副驾上的我说啊说啊,从新疆风光、人文到地理历史,他甚至能说到哪个村庄有棵历史悠久的核桃树。我在一边嗯嗯嗯点头如捣蒜,一边汗颜地想,哎哟,我简直就是个井底之蛙啊!后来从沙漠返回城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坐在后座的小伙伴们都打起了瞌睡,老李依旧精力旺盛地跟我在讲西域三十六国的典故,我听得起劲儿,他讲得兴奋,然后,车子呼啸着就开出了库尔勒城好远……

后来我在塔县遇见了一个北京人,他几年前在那里买了个院子,我们去他家里坐了坐,闲聊中提起库尔勒的老李,他竟然知道!他笑说,噢,那个“新疆通”老李嘛!我跟苍苍忍不住叹道,噢,威名远扬的老李啊!

老李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会玩啊。于是,我的耳边就总是飘来他的一句,小姑娘,要会玩啊,会玩才重要啊。老李确实很会玩,如果换成别的司机,大概直接就把我们拉到了沙漠,让你们自个儿爱干吗干吗去了。老李却将车停在路边,指着路边茂盛树枝上密密麻麻的小果实对我们说,喏,那是沙枣。他前后看了看,说,趁没人,去,去摘几颗,吃了治腹泻的。他又将车直接开进一片瓜地,带我们进去挑又大又甜的西瓜,还指给我们看以前居住在塔里木河沿岸后来迁徙了的罗布泊人的旧址。一路上,他就像尽责的导游一般,只要是在有典故的地方,他的话就没停过。

会玩儿的老李见我站在沙堆尖上畏畏缩缩不敢滚下去时,鄙视我说,你这小姑娘,胆子咋这么小啊?上次我带人来,人五十八岁的老太都直接滚下去了咧!来沙漠不玩儿一次滚沙,我给你说啊小姑娘,你白来了啊。

井底之蛙也要争一口气啊!滚就滚,谁怕啊!衣服扣子扣紧,头发扎个马尾巴,躺好、抱头、闭眼,不就打个滚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1、2、3,滚起!在老李的口号中,我滚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很多天后,我到了和田,耳朵里还残留着那晚塔克拉玛干细腻的沙子,以及老李的笑声。

老李超级热情,而且他的热情仿佛永远也用不完,对每一个来住宿的旅客反复使用。

从沙漠回来后,老李就对我们说,来库尔勒除了去塔里木河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夜市也必须去的啊!走走,晚上带你们几个去看维族人跳舞,看完后再去吃消夜。你们明天还在不在库尔勒?如果在,明天我上午班,下午可以带你们去乡下的梨园摘果子,我跟你们说啊,你们那边市场上卖的库尔勒香梨都不是正宗的,正宗的香梨都出口日本了。明儿我带你们去乡下摘最正宗的香梨,可甜了!

老李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语速很快,他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我开车带你们去,免费的!不过我给你们说啊,去梨园,随便吃,带走两三个也没问题,可千万别拿袋子去装很多啊!人家可是靠卖香梨养家的。

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点着头,当然当然。

可我先后两次,都没能享受到老李为每个旅客私家定制的“老李库尔勒游玩精品路线”。

失去第一次机会,是因为我们第二天去了博斯腾湖看芦苇荡,返城后自己去逛了逛,想联系老李时手机没电关机了,只得找夜市吃消夜去了。回到旅馆时,老李带着几个旅客也刚好逛了夜市回来,他见了我们,直叹可惜,哎呀,小姑娘,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我给你们说,今晚的歌舞可好看了,你们没去,实在太可惜了。不信你问问他们。他指着那几个去玩了的人。

我忙点头,信信信,真是好遗憾。哎,等以后再来库尔勒,李大哥,你一定带我们去啊!

半个月后我们临时改了路线,重新返回库尔勒转车,住的依旧是老李的青旅,他一见我们就乐了,你们真的返回了呀?晚上我们去看维族人跳舞、逛夜市,要不要去呀小姑娘?明天我休假,去乡下梨园摘梨,你们去不去啊?

我低声对苍苍笑说,哇哦,你说老李是不是每来一拨人就带大家去看歌舞、逛夜市、摘香梨啊?这个问题,后来我们从旅馆前台大姐那里得到了证实,嗯,没错,去沙漠打滚,去塔里木河沿岸寻找罗布泊人曾居住的遗迹,去看维族人歌舞,去夜市吃烤串,去梨园摘香梨,已成为老李的库尔勒游玩私家定制。

我对他的私家定制非常感兴趣的,可惜啊,重返库尔勒的当晚,我半夜生病,腹泻到虚脱,第二天被小伙伴背着去打点滴。下午我躺在床上目送南瓜君与苍苍美滋滋地去了梨园。

因为腹泻,只能喝粥,可旅馆附近全是面馆之类,压根找不到稀饭。中午我们打车去很远的地方喝粥,傍晚我躺在床上忧愁地想,难道又要打车去喝粥?正想着呢,前台大姐来敲门,说煮了稀饭,问我要不要现在喝。我受宠若惊,连忙说谢谢。一边在心里嘀咕,大姐怎么忽然这么热情了?要知道旅馆墙壁上有很多条留言都说,李哥太好了,只是前台大姐欠点人情味。后来我私底下问过老李,为什么说大姐没人情味呀?老李举了个例子,说以前有个住这里的台湾女生生病了,请大姐帮忙煮点稀饭,大姐直接就给拒绝了。

晚上我同苍苍说起这事儿,我说,好奇怪哦,前台大姐竟然好心地给我煮了稀饭,我也没跟她说啊。苍苍说,我们去梨园前,老李特意嘱咐大姐帮你煮的啊!

那一刻,忽然就特别感动。这是我没有拜托他的事情,他却默默地给予了关怀,他不仅热情,还有一颗非常善良细腻的心。

第二天我们离开库尔勒前往那拉提,他不住地往我手里塞香梨与大枣,直至我都抱不下了,他一边塞一边嘱咐我,小姑娘,你腹泻刚刚好,不能吃这个香梨,等彻底好了再吃,还有哦,记得把核也一同吃掉,防止拉肚子。

抵达那拉提的晚上,正好是中秋节,草原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我在月色下散步,给老李发了条长长的短信,谢谢他的照顾。他没有回复我,但我想,他一定看到了。

如果有机会再去库尔勒,我一定要告诉老李,哎,李大哥,你记住啦,我是来自湖南的姑娘,你不要老叫我广东小姑娘呀!

孤独的素食者

为了让包车去沙漠的费用平摊少一些,我们将灰蓝色眼睛的Ori捡了。

我们跟老李商讨行程时,他就坐在旅馆大厅的沙发上很专心地玩着电脑。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玩电脑的姿势实在太……我看着都觉得累得慌。他个儿高,长手长脚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他的身体弓成一只虾米,眼睛凑到屏幕上。

我英语很烂,停留在说“你好、谢谢、再见”的水平上,所以我怂恿英语好的苍苍前去搭讪,苍苍扭捏了下,才跑过去问他,去不去沙漠?

他听后,问了去哪儿以及费用,然后合上电脑,提起脚边的背包就说,GOGOGO!

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急性子的老外啊!

Ori来自以色列,我问他名字时,他说了老半天,我听不明白,最后无奈地拿出小本儿让他写。我舌头不知咋回事,在后来我们一路同行的十多天里,我一直无法准确发出他名字的音。于是,我给他取了个昵称,阿以。每次这么叫的时候,我的小伙伴们都愣愣的,以为我在喊谁“阿姨”。

阿以个儿很高,瘦削,背驼得很厉害。我看着他背上一个大背包,胸前再挂个沉重的包,常年背着它们旅行,噢,不驼背才怪呢!

阿以是素食者,他有个随身携带的小纸板,用中英文双语写着“我是个素食者,我不吃鸡鸭鱼肉”,每次去餐厅遇到不会英文的服务生,他就“唰”地掏出这张纸板。可是在新疆旅行,素食者,真的太遗憾了呀。新疆的肉串儿多美味啊!手抓羊排饭多美味啊!于是,每次一起用餐,我们在旁边饕餮大餐,他就只能端着一盘素淡的鸡蛋面或者素抓饭。我扫一眼他的盘子,总忍不住感叹一句,噢,孤独的素食者!

在我的认知里,以为国际友人在旅途中都是早起的,尤其像阿以这种摄影爱好者,天没亮就要去拍个日出什么的。所以我们十点多慢吞吞起床后,就直接出门去觅食了,逛了一圈回来,却发觉阿以竟然还在睡觉!对此我表示了深深的疑虑,他答曰,哦,我最喜欢的就是睡觉!说着他还双手放在耳边,做了个睡觉的动作。那么高个儿的人呀,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好像个小孩子。我忍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学他的动作,他也被逗笑了。

在且末古城,我们一起去博物馆,我听说这个小县城博物馆竟然有原始干尸看的时候,去的一路上很兴奋激动,阿以对我的情绪表示了好奇,好吧,其实他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好奇宝宝,明明听不懂中文,偏偏老对我们在说什么表现出极大的探知欲。对于一个英语极烂的人来讲,我要怎样表达出“干尸”这个词呢,我很忧愁。苍苍也表示爱莫能助。我灵机一动,手机啊!英文词典真是个好软件啊,动动手指就搞定。后来我就找到了跟他沟通的新方式,自己说前半句,后面不会说的单词我就掏出手机,打开APP语音,递到他耳边……

但进了博物馆后,他对“我竟然对那么惊悚恐怖的干尸感兴趣”这一点很不能理解,好吧,这是国际代沟。就好像后来在和田,我跟苍苍特意跑到玉龙喀什河边去捡石头,他也对此行为表现出了深深的震惊。不就是几块普通的石头吗?为什么还要专心致志地埋头苦找?捡到一块漂亮的还那么激动……哎哎哎,我说以色列友人,这是情怀你晓得吗?情怀!

噢,说到情怀,他也有!后来在帕米尔高原,听说他为了拍摄喀湖的星空,在湖边苦守了一夜,入夜后零下的温度啊,他竟然真的坐在湖边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拍下了一片璀璨的星空。然后,第二天,他就华丽丽地生病了,发烧、呕吐……他拿星空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问他,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受,值得吗?他虚弱地笑笑,肯定地点头。

阿以的思维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很多老外都这样,直线思维,不懂得转弯。到和田的时候,我们去找旅馆,和田很多宾馆是不接待外宾的,所以给他找了一家三星级。我们嫌三星级价格贵,打算去住附近便宜的旅馆。同行的在大巴上认识的两个男孩子,为了帮阿以分担房费,他们提出跟他一起拼三人间,每人平摊一百元。当阿以听说我们住的那个旅馆每人只要平摊七十五元房费后,他长达三分钟的纠结开始了……他不停地问苍苍,为什么你们只要七十五我要一百块?为什么?苍苍很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他依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跟他拼房的两个男孩子非常无奈,对他说,那我们每人出一百二十五块,你五十块,好吗?他立即就不为什么了。

他其实不是为了占便宜,也不是觉得一百块很贵,我们在且末的时候,房费是一百二十块每晚呢。他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起同行的,我们只要七十五块,他却要付一百块。在且末入住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们一行五人,定了三间房,一间是大床,两间是标间,我想睡大床,阿以立即对此表示了反对,为什么你们两个人不睡有两个床的标间?为什么要挤在一张大床上?我说,我就想睡大床。他很坚持,我一个人,我睡一张床吧,两张床的房间让给你们两个人。我解释了三遍,看着他一副“我为你们着想不用谢”的表情……最后,我对他怪异的思维方式,无力地妥协了。

同行的十来天,也有觉得他烦的时候,比如每次我们打出租车去火车站,他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总是第一个抢着上车,然后把他的包往座位上一丢,后上的两个小伙伴就只能可怜地挤在一块了。次数多了,苍苍与南瓜君就很生气,想说他,又不太好意思开口。我们从和田去喀什,去火车站打车时他又这样,我们有点生气,去换票时就没有帮他,因为车快开了,我们换了自己的就走了,他还排在另一队。等了会,他过来安检被拦住,他就光顾着买返程车票,这一趟的电子票没换(他是第一次在网上买票,并不知道要换纸质票)……他重新去换票,开车时间越来越近,我们只得先上了车。上车安顿好后,我拿出手机,发现有四个阿以的未接来电,正想回过去,他的身影就出现在窗口,赶得气喘吁吁的。他大概以为,他回去换票后,我们一定在安检处等着他一起走,结果回来却发现我们不见了。

南瓜君总说我们太惯着他,所以不能说中文、交流困难的他老想着依赖我们。可这一刻,看着手机上的四个未接来电,以及他气喘吁吁看到我们时展开的笑容,我忽然就原谅了他打车时的不礼貌,还有点小小的内疚。是呀,既然决定同行,就是一伙儿的,怎么可以把伙伴丢下?

在戒备心这点上,阿以是个很奇怪的人,住旅馆时,房间再安全,出门他都会把电脑啊单反啊这些带上,一个沉甸甸的包,也不觉得累。可是有一次我们在网上订火车票,他想也没想就把护照甩出来。我们问他,都不担心的啊?他却反问,这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们因为行程不同,分开走,过了几天在塔县的青旅又遇上,约了一起去爬山。路上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背包上竟然挂了一把锁!我们吐槽他说,一个脏兮兮的破包呢,还郑重地挂把锁,你这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这不是给小偷明示吗?我背着的都是值钱的,来偷我呀!他见我们笑作一团,虽然听不懂,也知道我们在讨论他。于是问苍苍,琢磨了许久,苍苍才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简单地解释给他听,听完,他自己也忍不住大笑。

这一趟旅途,阿以走的是丝绸之路,塔县是最后一站,之后从乌市飞巴基斯坦。分别前,我们交换了邮箱与地址,苍苍说,如果我们去以色列,就找你玩儿。他立即问,什么时候去?明年吗?

我们笑笑,说,也许吧。

后来在乌鲁木齐机场,苍苍丢了手机,我想起来,阿以的信息就写在那里面。茫茫人海,就像丢失的手机一样,那些维系我们再见面的信息,再也找不回了。

忽然就有点淡淡的失落。哪怕我知道,也许我不一定会去以色列,就算去了,我也不一定会找他。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只是旅途上偶然相遇注定会告别的陌生人,但因为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看过同一片风景,同桌饮食过,互相的镜头里,留下过彼此的笑容。

这些,让那种失落感,变得那么理所当然。

和田的风与夜

离开吐鲁番时,我们买的是晚上的火车票,睡到自然醒,还是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去别的景点显然不太现实,我们打算把下午的几个小时都交给吐鲁番博物馆。在南疆旅行,博物馆是个非常重要也非常迷人的好去处,如果你对历史不了解,那么这里会快速粗略地给你补一课。

抵达博物馆时,才知道,每周一这里都闭馆。烈日下,我们仨有点蒙。又一次吃了不做攻略的亏!

我们站了会,正打算走,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大叔,望着博物馆紧闭的大门,叹息一声,啊,怎么关门了?

我忍不住乐了,哎哟,又一个白来的!

然后我们四个人,就站在紧闭的大门前,聊起了天来。

大叔是重庆人,被公司派到和田做工程,任务结束,返程时在吐鲁番转火车,有半天空闲时间,所以特意到博物馆来参观。他的遗憾比我们更重,他摇着头说,我不像你们,有时间出来旅游。虽然一年在外出差时间很多,但都忙得很,哪有空去看山山水水哟。他说着伸出手,戏谑道,比一比,就知道了嘛!他是做户外工程的,手指粗糙,有很多老茧。他夹着一根烟,重重地吐着烟圈。

得知我们要去和田,他很惊讶,你们为什么要去和田?那里……不太安全。我们说,就是想去看一看。他说,那里有什么好看的?我们笑笑。他沉默了一下,说,那你们注意安全,就在市区逛一逛吧,别去乡村,晚上别在外面晃太晚,嗯,还有,别乱说话。分明是一个才认识几分钟的陌生人,嘱咐起来却像是老友。

出发前,很多朋友都说南疆危险,可我们一路碰到的人,却都是那么善良、温暖。

为什么非要去和田呢?我内心里其实纠结过好几次,对于这个地方,除了知道有名的和田玉外我一无所知,而且从库尔勒到和田,真的很远,但危险与路途遥远,在那条最美的沙漠公路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是的,固执地要去和田,是因为我想穿越那段500公里的沙漠公路。

而跟我们同行的阿以,他去和田,是为了赶周末的和田大巴扎(集市)。也是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和田的周末巴扎非常有名也非常热闹。

十个小时大巴车程,还只是从库尔勒到且末,750公里,其中500公里就是那条沙漠公路。很长很长一段路程,都是无人区,左右是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除了漫天黄沙还是漫天黄沙,唯一的一条公路蜿蜒而过,车子从上面驶过,仿佛永无尽头。

我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头靠着车窗,看着太阳一点点地落下来,夕阳将天边染红,映得漫天黄沙更加苍凉。

那一刻,除了沉默,你什么都不想做。

车子路过塔中的时候,停下来休息,这是一个小小的休息站,路边有几栋简陋陈旧的房子,远处的沙地上,有很多开采石油的工具,安静地驻扎在这片黄色世界里。偶有车辆过来,哗啦啦一群人涌下来,然后又像风卷着沙子一般,呼啦啦地离去。只有它们,与那个伫立在路边写着“征服死亡之海”的标志牌,日复一日地停留在这里。

从且末到和田,又是十小时大巴。走这条路线,我算是把大巴坐了个够。车子中途停下休息时,我们去买饮料喝,看着冰箱里的饮料全是没见过的牌子,上面的文字都不认识。南瓜君说,肯定是山寨的!后来我们到了喀什,才知道,那些饮料都是从中东进口的。为这我们笑话了南瓜君好几天。

愈靠近和田,沿途车辆的检查变得愈严格,每到休息站,就会有警察上来检查身份证,让人心里变得紧张兮兮的。后来我们在和田找旅馆时,发现再小的旅馆大厅里都会有一道安全门检查行李,还有穿制服的警察在执勤。

但这些严阵以待没有影响我们去夜市觅食的好兴致。在和田吃的第一顿就是在夜市,灯火通明的路边摊,烤肉摊浓烟滚滚,人声鼎沸,大喊一声,老板,一斤羊肉,五个馕,再来一瓶芒果汁!

和田的夜,才刚刚开始。

说实在的,一开始,我对阿以口中非常棒的和田周末大巴扎并不是特别有兴趣,属于有时间就去看看也无妨的程度,我跟苍苍都更想去玉龙喀什河边捡石头。

后来我逛了喀什那个中西亚最大的巴扎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和田巴扎的美来。

和田的巴扎,美在它的原汁原味,它从不讨好游客。巴扎上没有各类精美的纪念品,也没有从中东进口而来的昂贵地毯,它拥有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只是那些商品,全是当地人的生活气息,便宜的头巾、样式极为普通质地也一般的衣服、鞋帽、布匹等等,我走在其中,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闺密去逛我们老家的地下服装批发市场。人流如织,闹哄哄的,所有人都讲着一口乡音,而这里,所有人,都讲着我们听不懂的和田话。男人们身穿长袍,戴着小方帽,女人们也穿着黑色长袍,用黑色头巾蒙住大半张脸,我看着她们,总是忍不住忧心,她们走路真的不会摔倒吗?穿梭在巴扎里,很多个瞬间,恍若来到了中东国家。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同我们一样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游客。

这里有着最地道的南疆特色。

逛到中午,从巴扎出来,发现人越来越多了,据说每到周日这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有的人很早就从乡下出发,赶着牛车来,像赴一个热闹的约会般。

午饭就在巴扎外一条闹哄哄的美食街吃,依旧是面条与抓饭,作为一个南方人,再好吃的面食也会腻。说真的,我想念白米饭都快想哭了。

下午我们要去和田博物馆,百度地图显示,博物馆离巴扎6.3公里,我们努力穿过美食街拥挤的行人,想到路边去打个车,却发现这件事在正午的巴扎外面,基本上无望,人太多了啊,快把整条马路都堵住了!

一辆三轮小摩托车停在我们面前,车上已经坐了两个人,车主是个老头儿,热情地招呼我们上车。我问,你这车去哪儿?他招手,上!上!我又问,博物馆去不去?他继续招手,去!去!想到语言不通,我警惕地继续确认,真的去?博物馆,和田博物馆?老头儿猛点头,去!去!我望了眼汹涌的人潮,再瞧着他十分坚定的表情,招呼小伙伴们,走吧!

这个车蛮有意思的,没有车厢,露天而坐,乘客们背靠着背,脚就吊放在下面,腿长的还得把脚弯着以免触地。在和田,很多这样的小三轮车。

我喜欢坐这个,因为可以一边吹风,一边饱览路两边的风光。

拥堵的马路似乎对这种小三轮车毫无影响,开车的老头儿熟门熟路,车技了得,“突突突”地见缝插针,一路倒是顺畅。车子走走停停,乘客下了又上,换了好几拨,只有我们四个始终巍然不动。坐我旁边的一个妇人抱着小孩儿,孩子很小,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尤其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新疆的小孩儿眼睛都长得好看,专注地看你时,又深又黑,仿佛能把人吸进去。我笑着逗那个小孩儿,他也望着我,对视了一会儿,他竟然冲我笑了。我抓起相机,询问妇人,我可以帮他拍一张照片吗?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见我举起相机的手势,笑着点了点头。

小车又“突突突”地开了很久,一路穿街走巷,车上的人陆续下完了,我忽然觉得不对劲,地图上指示似乎没这么远啊?这时,车子停了下来,老头儿下车,对我们挥挥手,到了,到了。

我左右看了看,这条小路上,哪儿有博物馆的影子?我问老头儿,这里真是博物馆?他伸出手,让我们付车费。然后,他拿了车费,掉头,车子“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沉默了一下,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地图,看到地图上显示,此地离博物馆12公里……他把我们带向了反方向!

我简直哭笑不得。

老爷子,您听不懂为啥要点头啊?点头就算了,还那么坚定为哪般啊?我们四个人站在灰尘弥漫的路边,面面相觑,苦笑,又拦下了一辆小三轮。嗯,这次都懒得问了,反正这边车都是直接到巴扎的,坐到终点站就是了。

罢了,就当是坐坐车,吹吹风,看一看和田的街巷吧,这样想来,小小的郁闷瞬间也就被午后的风吹散了。

我爱喀什的理由

不到喀什,不算到过新疆。

听到这句话时,我是有点不以为然的。这种口号似的广告语,在很多旅游景点都曾看到过。

在我的计划里,喀什是南疆的最后一站,之后就转北疆。在我的计划里,南疆只打算花十二天左右的。在我的计划里,到喀什后顺便去国土最西边与巴基斯坦接壤的红其拉甫口岸,来回给自己三天时间。在我的计划里……嗯,事实证明,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最后我在喀什待了一周,占了整个旅途的四分之一时间。

从和田到喀什的这段火车旅程,我最喜欢,窗外风光无限。很多时候,美好的风景不在那些声名在外的收费景点,而是不经意间你偏头目光掠过窗外,忽然撞入眼帘的惊喜。在南疆辽阔的土地上,这样一闪而过的惊喜真的太多了。所以不管汽车火车,我都喜爱靠窗的位置。

南疆全线的火车票价,算得上目前国内最便宜的吧,超级适合穷游。从和田到喀什,一路上停靠的站名,每一个念出来都是一段历史呀,墨玉、叶城、莎车、英吉沙……听到广播里的站名提示,每一次,我都有下车一路玩过去的冲动,无奈因时间问题,不得不放弃很多地方。

下了火车,阿以要去火车站买回乌鲁木齐的车票,还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看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午四点,九月的喀什很热。我们三个决定先去旅馆,是一早就预定好的青旅,在著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旁边,这么显著的地方,应该很好找的,可是我们却傻傻地坐过了站,一路到了终点站,拖着沉重的行李,又热又累,实在无力再折腾,拦了辆出租车。结果,那个悲催的司机,把我们载到了一个同名的小宾馆……又是一番折腾,途中接到阿以的电话,他竟然已经到了旅馆!

热、累、饿、焦躁,这些情绪一下子就把我击中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喀什的淡淡的意兴阑珊。

入住的青旅叫帕米尔,正对面便是著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它是新疆规模最大的清真寺,我在网上看过万人齐跪广场上祷告的照片,清晨薄暮里,淡淡的金光下,那画面,壮观又震撼,唯有信仰的力量,才如此强大。

我不信奉任何宗教,但寺庙教堂在我心里,都是神圣与敬畏的地方,也因此,在喀什的几天里,多少次从清真寺广场穿过,却终究没有走进去一睹风采。

相对于著名景点,我更爱街头巷尾的热闹。旅馆楼下的那条街,不长,却热闹繁华,各类店铺林立,从小吃到进口食品店到英吉沙小刀专卖店,甚至旁边巷子里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黄金交易市场,我跟苍苍最爱逛的却是各种古董店,饰品琳琅满目,还有许多中东来的披肩与地毯,最最适合淘货。

我们在一个古董店看中了两条羊毛披肩,但老板开价偏高,又因为语言不通,我俩讨价还价的功力毫无用武之处,想了想,忍下冲动,晚上回到旅馆问前台小哥,这边披肩的大致价位。心里有了底,第二次再去,嗯,拖过计算器,直接按价格!老板是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戴着一顶白色的陈旧毡帽,看不出年龄,精神却很好,双眼炯炯有神。他看着那个价格犹豫了下,拿过计算器,按了个比我们高的价位。我拖过来,又按回原来的价位,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买两条!他一笑,点头。

宛如默剧般的讨价还价体验,真是头一遭啊,别致又有趣。

旅馆在三楼,楼梯入口处摆了个烤羊肉串的摊子,火辣辣的阳光下,大风扇一吹,烟雾缭绕,直蹿楼上旅馆的天台花园,每次上楼下楼,我们低着头从那片烟雾中迅速逃窜。多住了两天,算是发现了,楼下那个烤肉串的摊子,不分昼夜地烟雾缭绕,呛人的烟火味与浓浓的肉香味随风飘上旅馆的花园里,可渐渐地,住客们也都习惯了,尤其到了夜晚,浓烈烟火中,大家该干吗干吗,上网的、聊天的、喝酒的、吹拉弹唱的……热热闹闹,那烟火反倒成了一种奇妙的背景,衬在夜色灯火里,一夜的迷离。

我坐在天台边缘的长椅上,也不嫌弃那烟火沾在衣服与头发上的味儿了,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夜市,对面安静的清真寺广场,初秋的风徐徐吹着,凉却不冷,耳畔有人声、琴声、欢笑声以及花洒浇在植物上的水流声。

夜,渐渐深了。心,变得安宁静谧。

是在这一刻,我爱上了喀什。

我爱喀什的夜色,我更爱它的夜市。

不管去哪里旅行,当地的早市与夜市都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像我这种瞌睡虫,逛早市的兴致总是被睡意无情扼杀掉,为数不多的几次早市印象里,大理的蔬果市场最令我喜欢,在清晨的阳光里,那些沾染着露珠水汽的鲜花、蔬菜、水果,令人心里感到无比温暖与欢喜。如果说早市让人感觉温暖静美,那么热热闹闹的夜市,更多了几分喧闹的人间烟火气。

从南疆一路下来,几乎每到一个城镇,我们都不放过当地特色的夜市,在我看来,大大小小各有不同,却也无比类似,不同的是氛围,类似的是食物。水果、烤肉与面食,是南疆夜市上不变的内容,但喀什的夜市,却是更为地道的南疆特色,在吐鲁番、库尔勒的时候,夜市上还会有很多四川人的摊位,在喀什,却全是本地风味。

每晚九点,我们趿拉着拖鞋穿过清真寺广场前面的地下通道,出了通道口,便是扑面而来的热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晃了几个晚上,我们吃东西的顺序非常固定——在通道口一个卖水果的摊位前站定,西瓜一瓣,哈密瓜一瓣,站在摊位前吃完,擦嘴,付钱。然后再转到卖烤肉串的摊位,吃完,擦嘴,付钱。再然后,围到一个卖麻辣烫的摊位,挑选,吃完,擦嘴,付钱……这个夜市不大,摊位之间紧紧相邻,也基本没有座位供客人坐下来慢慢品尝。于是来觅食的人,游客与本地人拥挤在一起,围在摊位前,取了食物也不拿走,吃完,擦嘴,付钱。我对这种感觉非常着迷,从一个摊位晃到另一个摊位时,我竟生出一种诡异却浪漫的错觉来,我们不像是在吃夜宵,更像是在跳一支圆舞曲,围绕着这不大的夜市广场,舞伴是身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并肩而立,再擦肩而过。

也因为这一点点的独特,喀什的夜市,成为南疆我最爱的夜市。

阿以是个巴扎控。

按照他的行程,在到喀什的第二天便与我们分开了,他决定先去塔县,回头赶喀什的周末巴扎,见他这么郑重其事,我跟苍苍也被勾起了兴趣。我们到的时候是周一,如果要赶周末巴扎,必须待一个礼拜,原本以为要擦肩而过了,但最后我们从塔县返回喀什那天,正是周日,如此巧,更没有不去的理由了。

喀什的巴扎是中西亚最大的贸易市集,比起和田的质朴原始,这里占地更大,规划更现代化,干果区、纪念品区、地毯区等等,真正是琳琅满目,却分门别类划分得很清晰,跟很多地方的商业街没有很大区别。虽然它已经很商业,但依旧不减我先后去逛了两次的兴趣,我对那些小商品没甚兴趣,吸引我的,是那些精致好看的羊毛地毯!

市场里的地毯店众多,一路逛过去,眼花缭乱,每一家那些堆积如山的毯子,一捆捆就搁在地上,看起来就跟做廉价批发一样,但一问,随便一张小毯子的价格,都令人咋舌。除了新疆本地的老毯子,更多是中东来的,伊朗与土耳其的羊毛地毯,远近闻名,但价格也昂贵。好看的毯子太多了,心里喜欢,爱不释手,但时刻不忘提醒自己,这是穷游、穷游、穷游。挑来挑去,最后只舍得买下一张小小的,跟老板讨价还价很久,成交价格依旧令我心疼。羊毛毯厚重,我一个背包自然没法背回去,在这个市场里,不管你买干果还是纪念品,嫌东西重不方便携带?没关系,帮你叫快递。

等快递的间歇,有人找老板买蜜蜡,那个人是由熟人介绍过来的,所以老板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小塑料袋,打开,给他挑。我一见他竟然开保险柜,哇哦,东西一定不差!也凑过去看,一眼就看中一串绿色的手串,那绿色,实在美。问过价格,也实在贵,但心里的喜欢已经占了上风,又担心蜜蜡这个东西嘛,自己又不认识,转头问苍苍,她对玉石略知一些,但蜜蜡也是不懂得看的。我犹豫着问老板,这个东西,你卖这么贵,是真的哦?

老板跟我急眼,说,当然真!他又指着外面的玻璃柜子,我从不骗人的,外面柜子里的便宜,是假的,我就告诉你是假的。我是伊斯兰,我有信仰的,我从不骗人的!

他虽是新疆人,但做生意多年,一口普通话说得流畅,却还是有很重的新疆口音,急着辩解时,腔调显得很好玩。

我忍不住一笑。

也无所谓相信不相信,你问他真假,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如果那个东西你真心喜欢,在你心里便值那么多钱。如果你觉得它不值,那就真的不值。价位,左右不过你心里一杆欢喜秤。

我想了想,跟他杀价,他又嚷了起来,指着店铺里的三个男孩子,那是他的三个孩子,最小的才五岁,最大的二十岁,都在店里帮忙照顾生意。他说,你看你看,我要养这么一大家子人呀!他伸出手,十二口!见我疑惑,他说,还有我哥哥的孩子,哥哥去世了,嫂子与小孩都靠我养活。不容易啊,赚钱。他感叹。要养一大家子人呢!

我点点头,没再砍价。

这个老板啊,真是会做生意。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真假,但那一刻他表情看起来那样诚恳,我愿意相信他。

如果要问我喀什有什么景点可玩,我还真说不出。闻名的香妃墓,我去了,但没有买票进去,在外面转了一会儿,顺道在附近的塔县办事处办理了边防证,就回旅馆了。

而久负盛名的高台民居,我们也是等到离开喀什的前一天才去的。有一句话说,不到高台民居等于没到喀什。可是我却觉得,喀什的魅力,并不是哪一个景点衬托出来的。

我在网上看过一张高台民居的夜景图,拍摄者是站在桥的对面,全景拍下了整个民居的轮廓,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在灯火辉煌里,在河水的倒影里,显得璀璨若琉璃。美则美矣,却显得有点不真实,我更喜欢午后稀疏的阳光下,它们原本的模样,陈旧、质朴、原始、厚重、悠久,每一栋土房子后面,每一条错综杂乱的小巷里,晃悠悠的,都是故事,都是岁月。

而你行走其间,脚步也变得格外轻巧悠然,迷路也没关系,走到哪都有吸引你的风光,那些古朴的建筑,充满异域风情的木门,以及门背后不时探出来的好奇的小脸,流着鼻涕脸颊脏脏的小孩,三五嬉闹地从小巷里追逐着跑过去,转瞬就拐到了另一条巷子,消失不见,还有热情的白胡子老爷爷,虽然语言不通,却笑容满面,招手让我们进去他家的院子参观,把漂亮的少女毡帽戴在我跟苍苍的头顶,与我们合影,看着相机屏幕上的画面,朝我们伸出大拇指,用生涩的普通话说,漂亮,漂亮!

对我来说,这些,才是高台民居最美的风光。我爱喀什的夜色与夜市,我爱跟苍苍一起去古董店淘货杀价的乐趣,我爱巴扎里琳琅满目的中东地毯,我也爱高台民居的午后时光。

这些,都是我爱喀什的理由,可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又都不仅仅是我爱它的理由。

我想起有一天晚上,凌晨两点了,旅馆天台花园上的住客都陆陆续续去休息,就剩下我以及旅馆的一个义工,他正在做着每晚最后一个工作——给植物浇水。我坐在角落的一个位置,裹着大披肩,看他浇花。他做事很专注,终于忙完了,见我竟然还在,愣了下,便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点了一根烟,跟我聊天。

他刚刚大学毕业,学油画的,念的是一所很著名的美院。他来新疆,是毕业旅行。他说,在此之前,也跟我一样,一路游玩过来的,到喀什后,却忽然不想走了,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哪儿都没去,景点更是一个都没去看过,整天就吃吃睡睡,穿着拖鞋在附近溜达,连老板娘都看不下去了,住着多花钱啊,就问他愿不愿意做义工,以劳动来换取吃住。他一待,就是大半年。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喀什?

他认真想了想,似乎想不出理由,笑了,说,就是喜欢啊,没什么理由,待在这个地方,觉得舒服。

是了,也许喜欢一个地方,有许许多多的理由,但也许并没有确切的理由,仅仅是,当你走进那个地方,你全身心都觉得舒坦、自在。

这大概才是我爱喀什的真正理由,只因为,它是喀什,是我想要再来新疆的眷恋。

帕米尔高原犹如璀璨明珠

喀什到塔县的汽车票难买,非常难买,车少,一天只一班或者两班,又是小型客车,限乘三十来人,去往那边的人很多,尤其是背包客,而且很有可能那天忽然就不发车,也不会提前通知。能搭上,是你的运气。

因为事先跟阿以短信联系过,得知他乘车顺利,我们也就没当回事。结果到售票点才知道这票有多难买,售票窗口一长排人傻站在那,估计都是跟我一样,对买票这件事信心满满的。

我转身,忽然看到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瘦高个,黄卷发,湛蓝的眼睛,穿着个薄薄冲锋衣配短裤。哦,大盘鸡!我想起来了,他跟我们同住在帕米尔青旅。住在帕米尔的老外很多,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头天晚上,他想吃大盘鸡,但一份大盘鸡分量很大,所以他从天台这头飘到那头,见人就问,哈罗,你要吃大盘鸡吗?搭伙呀!我那时刚吃完饭,就拒绝了他,后来他有没有吃成大盘鸡我就不知道了。

嘿,你们也是去塔县?我跟苍苍走过去问他以及他身边的同伴,也是个老外。得到肯定答复,我们决定结伴,商量怎么走。班车是没指望了,但又都不想再等一天,更何况也不确定明天能否买到票。后来我们打听到另外一个地方有吉普车可以拼,六个人一辆车,费用贵很多。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贵就贵一些吧。我们又从售票点拽了个人入伙,一个巴基斯坦大叔,他从塔县出关,回国。

就这样,一个集合了中国、澳大利亚、加拿大以及巴基斯坦的“帕米尔高原跨国观光团”诞生了!

“大盘鸡”叫Andy,来自澳大利亚,很快,我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小袋鼠”。没办法,提起澳大利亚,我第一反应就是袋鼠。除开这个原因,他一路上都在吃干果零食,“咔嚓咔嚓”的,真的很像一只小袋鼠呀!小袋鼠在太原一所大学做外教,跟学生混久了,讲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既然是外教,这都九月份了,怎么不用上课呢?他说刚辞职呢,打算玩一圈就回国。他家在澳大利亚有个农场,养了很多只羊。哇哦,土豪啊!我们就笑他,是不是要回家接手家业了呀?

加拿大也是个外教,在北京一所高校任职,他跟小袋鼠截然相反,中文很差,能说的,全是中国的食物名!他是个吃货,说起中国大江南北的美食,就滔滔不绝并开始吞口水,一个个食物名称念得字正腔圆,就连西安那个很复杂的“biangbiang面”他都念得很正。加拿大还是个摄影控,虽然他的相机是很一般的傻瓜机,也不妨碍他趴在窗户上一路不停地“咔嚓咔嚓”,又专注又认真,见他那架势,我暗想,这肯定是个摄影大师啊!忙把相机递过去,让他帮我也“咔嚓”几张大片来,喜滋滋地接过来一看,我沉默了……好吧,热情专注的态度也是值得赞赏的!

巴基斯坦大叔却很沉默,穿一袭青色长袍,戴细边眼镜,内敛斯文的模样。后来下车分别,他跟我们一一握手,十分郑重其事,让我隐隐觉得,这叔,真有点领导人的范儿呢!

从南疆一路下来,美景看了不少,但当雄伟的慕士塔格雪山与梦幻般的喀拉库里湖映入眼帘时,真的,之前所有的风光,在它们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也许是我偏爱了,但确确实实,雪山与湖泊相映的那片天地,令我震撼。

慕士塔格峰延绵数里,犹如帕米尔高原上的璀璨明珠。车行好几个小时,雪山一路相伴,时隐时现,时远时近。海拔越高,天空显得越低,天蓝得令人心醉,而朵朵白云,仿佛触手可及。

午后的阳光稀薄,将山顶千年不化的白雪折射出宛如水晶般的光芒,晶莹、纯粹。第一眼的震撼惊呼渐渐退却,收起相机,镜头在它们面前也变得黯然失色。只用双眼,静静地凝视着那片纯净,铭记于心。

塔县很小,一个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条街,半小时就可以走完。县城的街道很干净,两旁栽植着高高的树木,秋色里,金黄一片。路边花坛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波斯菊,粉白、浅紫,在高原的寒风里摇曳。抬头,是忽远忽近的雪山。

一眼,我便喜欢上这个安静的小县城。

很多人来塔县,主要目的是登上与巴基斯坦接壤的红其拉甫口岸,这是新疆最西,也是国土最西。我也是动了这份心思的,但后来在旅馆听到租车去了的人说,现在压根上不去口岸。想想路途遥远,却不能去口岸,便作罢。

在K2青旅,与分开好几天的阿以重逢。没想到,分开时神采奕奕的他,此刻却是病恹恹的,人清瘦了许多。一问,才知道他在喀湖边睡帐篷,看了一整晚的星星,入夜后高原上的温度是零下,受了寒,发烧、呕吐。

我问他吃药打针没有,他摇摇头。还真是个小硬汉啊,就这么熬着。我又忍不住打趣他,哎哎哎,你可真是有情怀啊!他给我看他熬夜受寒拍下的星空,美得我心生向往,也动了去喀湖住帐篷守望星空的心思,但知道自己体质不太好,估计是熬不住那样的寒冷,万一病倒了,接下来的旅途就要泡汤了,得不偿失。

看不到喀湖的星空,在这帕米尔高原看星星,想必也不差吧?同住一间房的姑娘告诉我,凌晨三点,这里的星星也很美。她约我跟苍苍一起看。她说,我先睡了啊,你定个闹钟,三点叫醒我。闹钟我定了,为了等待星空,我睡得也很浅,闹铃刚响起来,我就醒了。我起床,探身看向窗外,果然,外面很明亮。我先叫那姑娘,在她床前喊了几句,睡得那叫一个香啊,再跑到苍苍的床前,嗯,大概在做梦……我撇撇嘴,这俩浑蛋啊!我裹紧抓绒衣,独自跑了出去。

旅馆的大门锁了,出不去,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靠着窗户,透过玻璃,望着窗外的夜空,星子不太多,延绵不成璀璨的星河,但在这一刻,我依旧觉得好美。

这陌生的小县城里,陌生的旅馆里,寒冷高原的寂静夜色里,这一片不算璀璨的星空,它属于我一个人。

黄昏的时候,小袋鼠约我们去爬山,阿以也想加入我们,我问他,身体可以吗?他不以为意,没事呀!我挺佩服他的意志的,我在来的路上,开车窗吹了一会儿风,有点微“高反”,头有点晕,都觉得难受。他高烧呕吐,却没事人一般。

几个人一路瞎逛,嘻嘻哈哈着打闹,最后直至天彻底黑下来,也没能爬成山。因为,那片田园暮色,实在太美。一路走,相机就没停歇过,尤其是阿以,他拍照时真是完全进入自我封闭状态呀,动不动就跪在、趴在地上,我一度怀疑他是专业的摄影师,这么敬业!

逛着逛着就晃到了一处塔吉克人家,都说塔吉克这个民族是新疆最温和的民族,我与其打交道不多,也不好下定论,但我们遇见的那一家人,确实热情又好客。老太太与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很感谢我们帮他们一家三口拍合影,邀请我们第二天去家里吃晚餐。对这个提议,小袋鼠非常有兴趣也很期待,遗憾的是,第二天下午,我们在金草滩遇见了北京人老余,他在这里买了个院子,他邀请我跟苍苍去他家玩。我犹豫了下,最后想看院子的兴趣稍稍占了上风,终究与塔吉克的晚餐失之交臂了。

想起来,跟老余说的第一句话,挺好玩的。我跟苍苍在金草滩看完日落,步行回旅馆的路上,有一个很大的斜坡,我们一边慢慢走一边闲聊,忽然听到身后有吃力的喘息声,回头,看到有个人骑着自行车吭哧吭哧地往上爬。那人很瘦,蒙着个头巾,看不清脸。我随口喊一句,哎,加油,加油!

他爬上坡,将车停在我们面前,摘下头巾,冲我们笑了笑。他推着车,同我们一起慢慢走,闲聊了几句。他刚从下面的村寨里回来,一路骑了两天的自行车。他说,我的院子就在附近,要不要去玩?

我讶异,院子?你不是住旅馆吗?我以为他跟我们一样,是背包客。

嗯,我几年前在这里买了个小院子。

我立即来了兴趣,在一个喜欢的地方,买个院子,一直是我的小小心愿啊。我拉着苍苍就跟他走。事后想起来,觉得自己挺冲动也挺草率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刚认识才说了几句话的陌生男人,竟然就敢去人家家里做客,但我是个相信直觉的人,那一刻,我没有感觉到危险。

老余是北京人,具体做什么工作他没提,我也没问,也看不出他到底多大年纪,但看得出来,他是个老背包客,留着小文青的半长发,个子矮矮的,瘦削,对人周到礼貌,但不过分热情。六年前,他在这里买下这个院子,那时候只花了八万块,现在这个价格估计连一半都买不下来。他把院子装修了下,分成三个区域,正对着铁门的一室一厅是他的生活区,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左边是他的工作间,不大,墙壁上挂了好多工具,各种各样的金属,还有画,像个艺术家的工作室。右边是会客室,用来接待朋友的,一个大通间,他隔了一个小阁楼,踩着木楼梯上去,是一张榻榻米,当作客房。这三间房子,他装修得非常用心,从家具到摆设,尽显品位,完全可以上家居杂志画册。

他在会客室给我们煮咖啡,给我们说起他这次去塔吉克村落的事情,刚刚参加完一场塔吉克婚礼,这边的婚礼非常热闹,三天三夜的宴席,很多独特的民族风俗,很好玩。得知我们在塔县只待三天,他为我们觉得遗憾。塔县的美,不在这个小县城,也不是红其拉甫,而是塔吉克村落的田园风光与风情。从第一次来到塔县,至今六年多,每年他有半年的时间待在这边,骑着自行车到下面村寨晃悠,基本上把所有的村落都玩遍了,唯有一个叫作皮里的村子,他先后去了四次,都无法走进去。那个地方,有天险要道,有河流悬崖,路途艰难,外人几乎无法进入。在老余心中,皮里是他心之向往却始终无法抵达的桃花源。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向那里。这成了他的心愿。

在这样一个安静甚至有点贫瘠的小县城,买个院子,每年在这里生活半年,晃悠在村寨间,去了一次又一次,也不觉厌倦。骑自行车出行,在院子里种菜养花,看日升日落,闲散、安定。独自生活,看起来似乎孤独,内心却一定是丰盈的。

我不了解他,却打心里喜欢并且敬佩这样的人。

我一直想要试一试在路边竖起大拇指搭个便车的感觉,但每次瞅一眼苍苍的大箱子,就只能死了这份心,没想到这个心愿在从塔县回喀什的时候忽然实现了,其实只算实现一半,便车是搭上了,但我们可没站在路边竖大拇指,我们是沾了同房间的姑娘的好运气。

收拾好行李等在大厅,正担忧等下能否买到回喀什的汽车票时,同房间的一个姑娘忽然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退房退房。我讶异地问她,咦,你不是明天才走吗?她速答,我拦到了一辆车,回喀什的。我一喜,忙问,还有空位吗?她已经疯跑回房间里去取行李了,一边大声喊,有。过了一会,她飞速闪出来,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愣了愣,立即冲还在WC的小伙伴大喊,走啦,搭便车去!然后抄起行李,也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可不是我不等人,三人中总得有一个先去占个位置,才好让人家等一等吧。

然后,K2外面的小道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姑娘背着大背包在前面狂奔,接着,又从旅馆蹿出一个姑娘,背着个小背包在后面狂追,接着,一个提着大箱子的姑娘,非常悲催地追得跌跌撞撞,时刻忧心着小轮子飞散……

瞧这便车搭得!

姑娘拦下的是一辆小面的,司机是个中年大叔,见她回个旅馆,竟然拖来了三个跟屁虫,倒也没说什么,好心地让我们一起走。

大叔是甘肃人,在新疆做了十几年的牙医,住在喀什下面的一个县城。他是个语言通,能讲维吾尔、回、塔吉克、哈萨克等好多种少数民族语言,也因为这个优势,他的生意做得很宽广,地域遍布南北疆。这一次,他就是在塔吉克村寨行医了二十天,走了七八个村子,赚了四万多块。

哇!二十天,四万多!小伙伴们表示很震惊,牙医这么赚钱啊?

大叔很自豪的样子,嘿嘿笑着说,在新疆哦,只要你懂他们的语言,就很好赚钱的。牙医是多呀,但懂多种语言的牙医可不多!南北疆的牧民,吃牛羊肉太多,又不爱刷牙,所以牙齿坏得很快。他们对换牙很舍得花钱的!我想起在喀什,大街小巷好多的牙科诊所,原来如此!

大叔很能侃,在陌生人面前也毫不隐瞒,坦诚地说,假牙成本很低的,才几块钱,但换一颗,收两千。

我们又一次震惊了,直呼,天哪,叔,你怎么这么“奸商”啊!没医德,没医德。

我们见他很随和,也跟他无所顾忌地开玩笑。

他也不在意,说,也很辛苦,一出门就是二三十天,在村子里,生活条件很艰苦,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能洗个澡。我学他们的语言,也学了好久。

在这世间生存,真是没有一样是容易的。

大叔虽然“奸商”了点,但人很善良,因为是搭的便车,沿途风光再美,我们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停下来给我们拍照,玩一玩,但他竟然主动将车停下来,指着对面的雪山说,这多美呀,下去拍个照。一路走走停停的,停了无数次,到最后我都有点怀疑,这个车,是我们包下来游玩的吧?

车座下堆了好多石头,大大小小的,这是大叔在乡下陆陆续续捡来的。在别的地方石头可能只是石头,但在盛产玉石的新疆,随手捡来的石头则有可能会好运地蕴藏着美玉。大叔说,我捡着好玩的,但没准呢,也许有块玉呢,哈哈!

我们趁他去加油的时候,四人商量了下,决定凑一百块钱给他,权当作油费,毕竟八个小时的路程,他一路走走停停,免费,我们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他起先不肯要,见我们坚持,也就收下来,反而对我们说谢谢。后来因为他家离喀什还有一段距离,不能送我们到终点,他还有点抱歉,不停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呢,我昨晚没睡好,又开了这么久的车,实在熬不住了,否则就送你们到旅馆。他又告诉我们乘车去喀什的路线,送我们到公交站,才离开。

相处了七八个小时,一路也聊了很多,但直至告别,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他就如同这世间大多数普通中年男人一样,努力生活,做生意赚钱毫不手软,有点话痨,有点自得,有点世俗,但也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家离这里七小时。”

离开塔县后很久,想起这个地方,我脑海里总忍不住响起这句话,以及那几个孩子的面孔。

遇见那几个小男孩,是我跟苍苍刚从邮局寄了明信片出来,下午三四点钟了,高原的阳光却还是很强烈,我举着相机,想趁着光线好拍几张街景。那几个孩子就这样闯入了我的镜头。四个小男孩,并肩坐在花坛的石阶上,晒着太阳。他们有着塔吉克民族的显著特点,脸颊上的高原红与小雀斑,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眼珠。在南疆,从和田开始,我对拍人的热情远远大于风光,见他们都抬头好奇地望着我,我便跑过去询问,可不可以拍几张照片?一开始,他们表现得很羞涩,却又想试一试的样子,扭扭捏捏,你推我让的。我索性给他们先拍了一张四人合照,然后拿照片给他们看,四张脑袋呼啦啦都凑过来,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又用塔语低低地交谈。有了第一张的试验,再拍的时候,他们的羞涩褪去许多,表情也自然了点,看着我的镜头,咧嘴笑。

我让他们留地址给我,等我回去,会把照片洗了寄给他们。其中一个男孩子给我地址,我才知道,看起来小小的男孩子,竟然念初中了,是塔县中学的初一学生。留地址给我的男孩叫艾孜孜。我问他,有电话吗?我想给他寄快递,以免丢失。他想了想,留了一个手机号给我,说是他叔叔的。我问他,那能收到吗?他点头,可以的,可以的。

告别的时候,怕他们一直等着照片,我跟他们说,我要十月份才能回家,所以照片也要到那时候才能寄给你们呢。

艾孜孜问我,你家是哪里的?

我说,湖南。

他又问,湖南在哪里?

我想了想,说,离这里很远。

分别后,过了没多久,在前往金草滩的公路上,我们又碰到那四个小男孩。他们指着前面的一栋建筑说,那是我们学校,你们要不要去玩?

他们领着我们从后门进去,学校不大,逛了一圈,就到头了。我见他们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便问,你们学校是用普通话教学的吗?艾孜孜说,不是的,主要语言还是塔吉克语,但学校有深圳来的老师,教我们普通话与美术。

在学校闲逛的时候,别的男孩子有事,先回了宿舍,剩下艾孜孜做我们的向导,为我们介绍教学楼与宿舍楼。闲聊中,他告诉我们,他有一个哥哥,在喀什念大学,还有一个弟弟,正在上小学。他的家在塔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离这里七个小时,没有通班车,出来需要走路,再转那种乡间面的,而且车很少。他住在学校宿舍里,每学期只能回去一次,也没有亲戚在这里,周末也只能待在学校里。

我问他,这么久才回去一次,想家吗?

他点点头,想啊。可是,我家离这里七小时。

我沉默了一会,转移了话题,问他,以后你想去哪里念大学?

他愣了下,大概是这个问题太遥远了,也许他从未想过,他久久也回答不出,摇摇头说,不知道啊。

那你想过去新疆以外的地方吗?

他又愣了一下,摇头,没有哦,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连喀什都没有去过。也许……以后就回家。

我沉默了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留给我的手机号!我问他,你叔叔在塔县?就是你留了他电话号码给我的那个叔叔。

他说,没有啊,他在老家。

我有点晕,这个小破孩啊!敢情电话与地址是分开的呢。我说,那不行,不能给你寄快递了。你们的照片,我只能寄信件了。我又强调说,信件有可能会丢,但是我保证,我一定会把照片寄给你们,如果没有收到,可能是被邮局弄丢了,但我一定会寄给你的。

信件多不靠谱我也领教过,我必须得如此强调,我知道他们非常想要收到自己的照片,甚至有个男孩子离开的时候,还特意跟我说,一定一定要给我寄照片来哦!我自是不会失信,但有可能弄丢的风险令我担忧,虽然自此别后,我们不会再见,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短暂相处的陌生人,但有过的承诺,我不想令他们觉得我言而无信。

回到长沙后,我把照片洗了,合照每人一份,还写了一张明信片。这么久过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收到我的信,也无处可查,但愿,他们是收到了的。

天涯共明月

转北疆之前,我生了一场病。

在喀什帕米尔青旅的时候,有人跟我说,217国道独库公路段有新疆最美的公路风光,沿途景色多变,可以一次领略到新疆的多重美景。我瞬间就动心,因此特意前往库车,库车大峡谷虽然声名在外,但更吸引我的还是独库公路。去买票的时候才得知,因为五月份的一场车祸事故,217国道独库段目前禁止七座以上车辆通行。这段路,绝美,却也极为危险。失望之余,心思一动,决定找人拼小车前往。在大峡谷拼到了同伴,欣喜地等待第二天清晨就出发,结果,因为巴音布鲁克忽降大雪,这个美好的心愿彻底落空。

我们无奈地从库车又转回了库尔勒,而后从库尔勒走218国道,前往那拉提。

依旧住在老李的青旅,很巧,那晚旅馆里住了两个明天发车去那拉提的班车司机,老李热情地帮我们预约了座位,第二天十点跟他们一起出发。

肠胃炎来得很突然,凌晨五点,腹部绞痛令我醒过来,在一次又一次的腹泻中,我想,糟了,走不了了。

出来二十天,我的身体一直很好,因为新疆干燥的气候,就连每天早上拉肚子的毛病都不治而愈,无所顾忌地在夜市上大快朵颐。我妈妈给我打电话表示担忧时,我还嘚瑟地跟她说,我身体好着呢!

太嘚瑟了,看,报应来得很快。

旅途上生病是我最担忧的事,庆幸的是,急性肠胃炎没感冒那么麻烦,打了针吃了药,再卧床休息一天,就又满血复活了。

假期本就所剩不多,白白耽搁一天,我有点小郁闷,也有点忧心,从库尔勒到那拉提,又要坐九个小时的汽车,舟车劳顿,病初愈,怕自己撑不住。所幸身体还算争气,除了因坐最后一排路途颠簸有点晕车外,一路顺利。

从库尔勒到那拉提,是真正的翻山越岭,途中要翻越天山好几个大阪,从低海拔到高海拔,又从高到低,上上下下,弯弯绕绕,领略了一回“山路十八弯”的感觉。

车子中途停下小歇,邻座的人说,这是这条公路的最高海拔点,刚刚下过一场雪,不太大,大概被羊群拱过,草地上残雪一片,石坡上,经幡飞扬在猎猎寒风中。再远一点,成群结队的牛羊,从雪地中慢悠悠地走过。

我随人群下车,刚落地,便一个哆嗦。真冷啊!关着窗不觉得,此刻站在这高原上,风凛冽地刮着,如刀般,寒冷入骨。抬起头,天空蓝得令人窒息,影影绰绰的阳光将天空照得清亮澄澈,云朵极低,仿佛就在你的头顶,伸出手,就可以将它们掬到手中。

我双臂环抱,站在瑟瑟寒风中,忍不住微微闭眼,深呼吸。

刹那间,一切仿佛都遁去,耳畔唯有风声。

与217失之交臂的遗憾,此刻,被这风声温柔治愈。

生命里失去的,总能在别处被弥补。

抵达那拉提时,天已经黑了,而这天,是中秋节。

草原的月色,是否更美几分呢?

其实这个季节来那拉提,已非良辰,草原最美,自然是七月份,这时候的草,已经枯黄了。那拉提的草原很大,一百七十块的门票其中一百块是区间车车费,可想而知面积有多广。我们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花一百七十块去看枯黄的草。翻山越岭而来,却止步于一百七十块的门票,说起来是有点那啥,但谁说没有收获?218国道沿途风光无限,雪山、草原、河流、原始森林,我已经觉得很美很美。对我来说,去一个地方,买票看景点,从来可有可无。

虽然没进草原,但在草原外面散散步也是一种享受,而且是免费的!

九月份的那拉提之夜,已经很冷,我把最厚的衣服裹上,再用围巾全副武装后,才出门。那晚的月亮圆而不亮,时隐时现的,但跟苍苍挽着手,走在这片陌生的大地上,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偶尔抬头看一眼从云层中显露出来的月亮,心里却是欢喜的,觉得这月色,静美又独特。

异乡旅途的中秋节,没有亲人在身边,甚至连一口月饼也没有吃,但有密友相伴,亦是一种团圆。

当晚,悲催的苍苍被感冒袭击,第二天起不了床。我们忧心地纠结在继续前往伊犁还是从那拉提飞回乌鲁木齐再转喀纳斯这个问题中。

反正一时也无需决定,先出去溜达解决早餐才是王道。这一溜达,就晃到了一处哈萨克牧民家院子里去了。

我从没见过谁家院子里种那么多花的,简直像个小花圃,草原气候独特,虽然很冷了,这里的花却长势如春天,红黄紫白,满院子的花团锦簇。我见到花就挪不动脚,站在敞开的院门口探身往里面望,院子里没有人,屋子门是关着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正犹豫到底是离开呢还是直接走进去时,有个阿妈从我身后走了进来,我忙问,阿姨,可以参观一下吗?

都说哈萨克牧民好客,一点也不假。虽语言不通,但她满脸的笑容已展示了主人的热情,她指了指院子,让我随意看,又走到一棵树前,摘下几个果子,放到我跟南瓜君的手中,示意我们吃。是那种极小的苹果,我用手擦了擦,咬一口,清脆可口,很好吃。我谢过她,她笑笑,走开去忙别的了。

院子不大,是泥砖土木结构,围墙也是那种质朴原始的水泥墙,单层的平房,一排四间屋子,角落里还有一间偏房,里面养着很多鸽子。院子里,除了花草,还栽着苹果树、枣树等,偏房里的鸽子大概被我们的声响惊扰,扑棱着翅膀飞上屋檐,也有的落在墙头,瞧着两个闯入者。

清晨的阳光仿佛还沾着这草原的雾气,有一种懒洋洋的疏离感。我蹲在一丛紫色的花前,嗅着带着水汽的淡淡花香,抬起头,就看到鸽子飞翔的身姿。

忽然心思一动,我想,我要把这个院子写进故事里。

那时候,我刚刚开始写新书《南风知我意》,后来故事里暮云古镇的那个有花草、有果树、有院墙,阮阮很喜爱的风家院子,原型就是来自那拉提的哈萨克牧民之家。

故事是虚构的,但很多细节,却是来自于生活。

花草树木,鸽子飞翔,阳光与露珠,花香与清风,再养几只慵懒的猫狗,有爱人相伴,这样的小小院落,不仅仅是阮阮的梦,它也是我的梦。

因为苍苍感冒,我们决定在那拉提多待一天,吃过午饭,再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去伊犁,看来草原、赛里木湖以及薰衣草花田,都只能留待下次的夏天了,之后果断买了那拉提直飞乌鲁木齐的机票,穷游到最后几天,竟然奢侈地飞了一把,因为苍苍的感冒愈加严重,不能舟车劳顿,这个时候,也就顾不上省钱了。

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田野里有许多毡房,写着“住宿”的字样,我们从青旅退房,决定去体验一把哈萨克的毡房。其实也没有目的地,上了路边等客的一辆面的,对司机说,往前开吧,我们见哪儿喜欢就在哪儿下。

虽然不可预知,但我很喜欢这种随性。哪知车子一路到了终点站,也没见到之前看到过的提供住宿的毡房,实则那些地方离那拉提镇还有很远,司机不肯再走,把我们载到一户牧民家前,让我们去问一问,也许人家愿意收留。

运气不错,这家牧民虽然没有挂“住宿”牌,但他们家有空闲的毡房,还有两个大房间,平日里也提供给游客住宿。不用考虑了,自然是选择毡房,我跟苍苍去看了看,收拾得很干净,铺位上铺着花毛毯,上面摆着一张小茶几,花花绿绿的棉被绕着圆形毡房排成一圈,看起来好隆重。空间很大,睡十个人都毫无压力。五十元每人的价格,不算贵,我跟苍苍去谈了谈,让阿妈包我们晚餐,这地方连商店都没有,更别说餐馆了。阿妈是爽快人,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吃。阿妈不会汉语,就让女儿跟我们沟通。小姑娘念初中了,汉语说得也不是特别流利,但交流没问题。我在背包里翻了翻,拿了一个香梨与两个月饼递给她,她有点羞涩,最后还是接了过去,低声说谢谢。

这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之为村落,居住的牧民并不多,公路两旁只有几处房子以及一些零散的毡房。公路下面,清澈的伊犁河蜿蜒而过。河堤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树木,初秋季节,树叶已渐渐变黄,却还未到金黄一片,青黄交接,别有风味。

我们沿着河堤散步,抬头,对面遥遥相望是那拉提茂密的原始森林,山峦寂静,层林尽染。脚下,河水清澈见底,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将潺潺水波折射成一片晶莹微光。

公路另一侧,是一片高高的山坡,我缓慢地爬上去,攀到至高处,微喘着气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息。我俯览脚下,河流变得好遥远,晚归的羊群悠悠地走在小路上,骑在马上的牧民从前蹿到尾,又从尾蹿到前,挥着鞭子,维持着羊群的秩序。抬头,天边夕阳正缓缓地落下去。

我脑海里忽然就蹿出一句话来——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我此刻目之所及的地方,多么符合傅先森与南风心中的小镇啊。

无比静美,无比安宁,轻盈得像梦。

而这个黄昏,我也总是怀疑,是不是在梦中,看了一场温柔的日落。

天黑的时候,我们住的地方又来了一拨客人,开着一辆大面包车,十来个人,像个团队。一问,果然是单位出行,他们是乌鲁木齐某家医院的医生。

过了一会,我出来,看到他们竟然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他们找阿妈买了十公斤羊肉,打算烤肉串,做羊排手抓饭!见他们那大阵仗,我也被勾起了兴趣,跑去问阿妈,还有羊肉吗?我们也要烤肉串!羊肉是有的,阿妈家刚宰了一头羊。只是,阿妈家的小姑娘怀疑地看着我,烤羊肉,你真行吗?

呃……虽然没烤过,但是!我瞅了瞅那几个忙得热火朝天的医生,可以现学嘛!

阿妈切了一公斤羊肉,拿了铁签子给我们,让我们自己穿。别以为穿肉简单,这可是个技术活,小姑娘打着手电蹲在旁边教我们技巧,先穿一块瘦肉,再穿一块肥肉,再来两块瘦肉,肥肉有油,这样搭配才不会烤糊。我信心满满,欲大展身手,结果出师不利,肉没穿进去,反戳痛了指尖。二十来串肉,我穿得手忙脚乱,最后还是阿妈看不下去了,过来帮我们。

这地方没通电,照明的电都是太阳能供应,草原入冬早,有阳光的日子太难得,因此电来之不易,自然不会有路灯。我们一群人在外头露天烤肉,一切行动全靠一支手电筒,以及大炉子里红彤彤的柴火。

医生队伍里有个大厨,烤肉与手抓饭都由他操持。他脱掉外套,只穿一件T恤,高高挽起袖子,烤肉时手指翻飞,一甩一吹的架势,一看就专业性十足啊!我蹲在烤架边,吸着鼻子说好香啊好香,一边猛吞口水,一边偷师。

几分钟后,第一炉烤肉出炉!大厨请我们一起品尝,吃第一口,我就朝他竖起大拇指!一路吃过不少烤肉,便宜的贵的,但都比不上这晚的羊肉串。

医生们烤完,终于轮到了我们。我第一次烤肉,又新奇又激动,照着先前偷师来的做法,手指翻啊翻的,大厨站在旁边给我做指导,直夸,小姑娘,像模像样呢!

信心满满地把烤肉端到毡房里,献宝似的拿给苍苍与南瓜君,等着他们夸我呢,结果我自己刚吃第一口,就想吐出来,天哪,怎么这么咸!没法吃啊!可我没有放盐呀,我明明跟医生一样的程序烤的!

我跑出去一问,才知道,原来阿妈腌肉的时候放了很多盐,医生们先后用水洗了四次,所以他们的肉咸淡适中。

我:……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呀……

偷师不成功,欲哭无泪啊欲哭无泪。

医生大厨安抚我,把他们的烤肉分给我们一些,又装了一大盘刚刚起锅的羊排手抓饭给我。真不愧是大厨,饭也香气四溢,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有人在我身后忽然“哇”了声,月亮出来了!

我转头,天边一轮圆月正从乌云背后缓缓爬出来,明亮皎洁,照亮了整个夜空。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我左手拿着羊肉串,右手端着手抓饭,在月色照耀下,走向我们的毡房,食物的香气随着夜风一丝丝飘到鼻端,满满的都是温暖。

我抬头看了看圆圆的月亮,总觉得,今晚,才更像中秋夜。

喀纳斯的星空

我对喀纳斯的第一印象不好,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失望。

我们下车吃的第一顿饭,在贾登峪,一碗普通的肉丝面卖到六十八块,加个鸡蛋加十元。同车的男孩子想吃羊肉,花一百多点了一份葱爆羊肉,端上来一看,羊肉屈指可数。

这堪比机场的食物价格,令我为接下来的三天担忧。

二百三十块的昂贵门票再一次刷新了我对喀纳斯物价的看法,这还只是喀纳斯三个大景点其中一个的门票价格,去白哈巴村还需要再花二百八十块,去禾木,再掏门票……

因为季节原因,喀纳斯景区只开放三个月,到十月初,便要因大雪封山。在这边做生意,时间太短,房租贵,又因为运输不便,东西自然就贵得离谱。想到这一层,昂贵的物价令我理解。

但当不管是乘坐区间车还是去洗手间时,长长的队伍人龙以及嘈杂的导游喇叭声,手中小红旗飘啊飘,令我觉得,这个地方,太像太像菜市场。

它的风景依旧是美的,秋意盎然,层林尽染,但那美,却被染得如此喧闹、浮躁。

刚抵达,我便意兴阑珊。

多年前,我梦中那个安静的喀纳斯,去了哪儿?

我陪苍苍去喀纳斯湖,她感冒不见好,又因为忽然的失恋,心情低落至谷底。其实从那拉提开始,我就知道她很不好,她的生病,多半是忧思所致。我不知怎么安慰,便打趣她是林妹妹。

其实我有点怕见到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情绪低落,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我感情内敛,当面说不出肉麻的话,也羞于给对方一个拥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就只能傻傻地冷然地看着,为她担忧,却也毫无办法。

喀纳斯湖曾在我的故事里出现过,它美得如梦似幻,而一切美景,当你身临其境,就会发现,现实与想象是有些差距的。也许是幻想太美好,亲眼所见时,再美的景致,也美不过梦中。

喀纳斯的丛林与湖泊,在我心里,都没有泛起涟漪。

而我最想去的禾木,因为修路,无法正常通车,只能徒步或者骑马前往。我是考虑过骑马的,可“大姨妈”的忽然造访,让我哪儿都去不了了。

我的心情变得无比沮丧,若不是定好了机票,我甚至想提前离开。

我们住的小木屋没有火炉,入夜后特别冷,被子倒是厚,却不够柔软温暖。我躺在狭窄冷硬的床上,久久无法入眠,我忍不住想,为什么要来喀纳斯?如此翻山越岭,舟车劳顿的。这里的感受,比之前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糟糕。

半夜的时候,我起床去外面上厕所,我知道山上凌晨的气温有多低,我把抓绒、羽绒都套上,又缠了厚厚的围巾,才敢跑出去。

当我推开门的瞬间,我整个人一呆。

当沮丧令我忘记要在这里守望星空时,我推开门,不经意地抬头,漆黑夜色里这一整片璀璨的星河,令我久久不能言语。

这片山峦,是真正没有灯火,此刻倾泻在我身上的所有光亮,全部来自头顶的苍穹。

我站在院子里,久久地仰头凝望着,夜空里,一闪一闪的,是小熊星座吗?还有那北斗七星,那么亮,那么亮,是谁又在山林里迷了路,等待你的指引呢?那密密麻麻的星斗,全部映在我心间,折射成细细密密的欢喜。

我从未见过这样璀璨的一片星河。

宛如梦中。

关于喀纳斯,它是我来新疆的缘由,它曾是我的小执念,细细碎碎的还有很多,但我不想再多说任何。

关于喀纳斯,我想忘记那些想忘记的,我只要记得,那夜,抬头时,那片璀璨的星河。

它是多年前,我梦中喀纳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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