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
我们是昨天到这个地方的。大使觉着身体不舒服，要在家里休息几天。他的脾气要是随和些，那我这份差事倒也不坏。我发现，进一步地发现，命运总是安排种种严峻的考验给我。千万要鼓起勇气咧！心情一轻松，便什么都能忍受了。好个心情轻松，这话竟然出自我的笔下，简直令人好笑！唉，岂知我的心情只需稍微轻松一点儿，就可以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可不是么，别人有一点点能力，一点点才分，便到处夸夸其谈，沾沾自喜，我干吗还要如此悲观失望，怀疑自己的能力和天赋呢？仁慧的上帝，是你赐予了我这一切，可你为什么不少给我一半才能，而多给我一些自信与自足呢？
要有耐心！要有耐心！情况会好起来的。告诉你，我亲爱的朋友，你的意见完全对。自从我每天在人们中间忙忙碌碌，看见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和怎么干以来，我的心绪已经好多了。的确，我们生来就爱拿自己和其他人反反复复进行比较，所以，我们是幸福或是不幸，完全取决于我们与之相比的是些什么人。所以，人类最大最大的危险，就莫过于孤身独处了。
我们的脑子天生就是朝上想的，加之受到诗里某些幻境的激发，便常常会臆造出一些地位无比优越于我们的人来，好像他们个个都比自己杰出，个个都比自己完善，而且这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经常会感到自己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而在我们看来，我们所欠缺的，别人又偏偏都有。不仅如此，我们还把自己所有的品质全加在他的身上，外搭着某种理想化的安乐自在。这样，一个幸福的人就完成了，然而他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创造而已。
反之，如果我们不顾自己的衰弱无力，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常常会发现，我们虽然步履踉跄，不断迷路，却仍比其他那些又张帆又划桨的人走得远，而且，一旦你与其他人并驾齐驱，或者甚至超越了他们，你就会真正感觉到自身的价值了。
11月26日
我开始勉勉强强适应了此地的生活。使我最高兴的，是这儿有足够的事干。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百态千姿、形形色色，在我的灵魂面前演出一场场热闹的趣剧。我还结识了C伯爵，一位令我日益尊敬的博学而杰出的男子。他见多识广，充满热情，从他的待人接物可以明显看出他是很重感情和友谊的。我有一次奉命去他府上办公务，他便表现出对我的好感。一经交谈，他便发现我们可以相互理解，而且他同我可以像同他的少数知心朋友似的倾谈。还有他对人态度之坦率，怎么称赞也不为过。世间最纯粹、最暖人胸怀的乐事，恐怕莫过于看见一颗伟大的心灵对自己开诚相见吧。
12月24日
大使真让我烦透了，这是我先前预料到的。他是一个拘泥于细节的老古板，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一板一眼，啰里啰嗦，活像个老太婆，他这人从来没有满意的时候，因此谁也甭想自己能称他的心。我喜欢的可是办事爽快麻利，该怎样就怎样。他呢，却有本事把文稿退还给我，说什么“文章嘛写得倒挺好，不过，您不妨再看看，每看一遍总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句子，一个更适合的词语。”
这真叫我气得要死。任何一个“和”字，任何一个连词，你都甭想省去；我偶尔不经意用了几个倒装句，他都拼命反对；要是你把他那些长套句换了调儿，他更会摆出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真叫受罪啊！
只有Ｃ伯爵的信任，才能给我一些安慰。最近他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他对我这位公使的拖杳与多疑是如何地不满。“这种人简直是自讨苦吃，而且也给人家添麻烦。不过，”他说，“我们必须听天由命。这就像旅行者不得不翻一座山，这座山要是不存在，路走起来自然就会舒坦得多，也短得多，可是它既然已经存在了，那你就必须翻过去！”
我那位上司心里也明白，比起他来伯爵更器重我。他对此十分生气，一抓住机会就当着我的面讲伯爵的坏话。我呢，自然要为伯爵辩护，这一来事情就越来越糟了。昨天我简直叫他惹火了，因为他下面的一席话，捎带着把我也给骂了进去。他说，伯爵处理起事务来还算在行，非常干练，文章写得也很漂亮，可就是缺少渊深的学识，跟所有文人一样。讲这话时，他脸上那副表情仿佛在问：“怎么样，刺痛你了吧？”我才不吃这一套哩，我鄙视一个会有这样思想和行为的人，便与他针锋相对，毫不让步。我知道，无论个性或是学识，伯爵都是位理应受到尊重的人。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我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心胸开阔，见多识广，同时又精于日常事务的。”
我这话在老头子面前无异于对牛弹琴，为了避免闲扯下去再找气呕，我就走开了。
这一切，全得由你负责。都是你唠唠叨叨地劝我来戴上这副枷锁，成天在我耳边念叨着“要有作为呀”。要有作为？如果一个种出马铃薯来运进城去卖的农民，不比我更有作为的话，我也甘愿在眼下这条囚禁我的苦役船上再受他十年罪。
还有那班聚集此地的小市民们的虚荣与无聊！他们是如此地斤斤计较等级，无时无刻不在留神着抢到别人前头去一步的机会，以致这种最可悲、最低下的欲望，竟表现得赤裸裸的全无掩饰。比如有一个女人，她逢人便讲她的贵族血统和领地，使每个不知内情者都只能当她是白痴，是精神失常，要不怎么把自己那点儿贵族的血液和世袭领地竟看得如此了不起呢？
更糟糕的是，这个女的偏偏只是本地一名书记官的千金。是啊，我真不明白这类人，他们怎么竟如此没有廉耻。
不过，好朋友，我一天比一天看得更加清楚，以自己作为标准去衡量别人是很愚蠢的。何况我本身还有许多伤脑筋的事儿，我这颗心真叫不平静啊——唉，我自然乐于听凭别人去走他们自己的路，只要他们也让我走自己的路就成。
最令我恼火的是市民阶层的可悲处境。尽管我和大家一样，也清楚地了解等级差别是必要的，它甚至还给我本人带来了不少好处，可是，它却偏偏又妨碍着我，使我不能享受这世界上仅有的一点有限的欢乐和短暂的幸福。
最近，我在散步时认识了贵族小姐B。她是一位在眼前的迂腐环境中成长却仍不失其自然天性的可爱姑娘。我和她谈得十分投机，临别便请她允许我上她家去看她。她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于是我更加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她并非本地人，而是寄居在一位姑母家里。
老太太的长相我一见就不喜欢，但仍然对她十分敬重，多数时间都在和她交谈。于是不到半小时，我便摸清了她的底儿，而事后B小姐也向我承认了。原来她亲爱的姑妈老来事事不如意，既无一笔符合身份的产业，也无任何智慧和可依靠的人，有的只是一串祖先的名字和可资凭借的贵族地位，而她惟一的消遣，就是从她的楼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脚下市民的脑袋。
据说，她年轻时倒是很俊俏的，只是由于行事太诡，才毁了自己的一生：她开始时固执任性，折磨了不少倒霉的小伙子，后来上了几分年纪，就只好屈就于一位软耳根的老军官啦。此人娶了她以后，剩下的钱勉强够维持家庭的开销，和她一道度过了那些艰辛的岁月，随后他就一命呜呼了，丢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眼下的日子同样艰辛。要不是她那可爱的外甥女，谁还高兴来瞅她一瞅啊！
1772年1月8日
真不知他们是什么人物，整个的心思都系挂在那些人事关系上，成年累月盘算和希冀的只是怎样才能在宴席上把自己的席次再上升一格。并非他们除此之外别无事做，相反，事情多得成堆，恰恰是因为他们只忙于那些无聊的琐事，才顾不上干重要的事。在上星期乘雪橇出游时又发生了争吵，结果败了大家的游兴。
这帮蠢货，他们看不出地位高低本身毫无意义，往往坐第一把交椅的，很少是第一号角色！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君王受自己宰相的支配，又有多少宰相为他的秘书所驾驭！在这种情况下，谁是第一号人物呢？我认为就是那个目光远大、有足够的魄力和心计，把别人的力量与热情全部动员起来实现自己的计划的人。
1月20日
亲爱的夏绿蒂，我刚才为逃避一场暴风雪躲进了一家乡村小客栈。只有到了这儿，我才能给你写信。不久前我还困在D城那可悲的窠巢里，忙碌在那班对于我的心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人们中间，不久我的心就不会再吩咐我写信给你了。
眼下，在这所茅屋中是如此寂寞，如此陌生，雪和冰雹猛击着我的小窗，在这儿我首先思念的依然是你。我一踏进门，你的倩影便出现在我的眼前，唤起了我对你的回忆。夏绿蒂啊，这是多么神圣、多么温馨的回忆！仁慈的上帝，这是许久以来你赐予我的最初的幸福时刻！
亲爱的，你哪知道我已变得多么心神不定，知觉麻木！我的心没有一刻充实，没有一刻幸福！空虚呀！空虚呀！我仿佛站在一架西洋镜前，看见人儿马儿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不禁经常问自己，这是不是光学的把戏呢？其实，我自己也参加了玩这把戏，或者更确切地说，也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玩，偶尔触到旁边木制人的手，便吓得战栗着缩了回来。晚上，我下决心要享受日出，早晨却起不来床；白天，我希望能欣赏月色，天黑了却又待在房中不愿出去。我闹不明白，我干吗起身，干吗入睡。我的生活缺少了使其活跃的酵母，使我深夜失眠，激励我早起的兴奋剂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在此地认识了一位名叫B的小姐，她就像你啊，亲爱的夏绿蒂，如果说谁还能像你的话。“哎，”你会说，“瞧这人多会献殷勤哩！”
这话倒也并非完全不对，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确变得有礼貌多了，机灵多了——不如此不行啊！所以女士们讲：谁也不如我会说奉承话。“还有骗人的话。”你会补充说。是的！可是，不如此不行啊，你懂吗？
还是让我讲讲B小姐吧。她是一个重感情的姑娘，这从她那双明亮的蓝眼睛里可以看出来。她的贵族身份只是一个负担，满足不了她心中的任何愿望。她渴望离开扰攘的人群，我不止一次陪着她幻想过田园纯净幸福的生活，啊，还幻想过你！她是多么经常不得不崇拜你啊！不，不是不得不，而是自愿，她非常愿意听我讲你的情况，并且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