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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说(11)

又过五日,生病稍痊。刘大悦,命侍婢阿娟以玫瑰点心进之。诘朝,生徐行至燕处之室。甫入,见刘与一靓妆之女郎共话。女突见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瞩不转。刘见生,慰问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问生曰:“昨日点心美乎?”生曰:“厥制滋佳。”因问所自来,刘向女郎言曰:“汝今日更为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于汝。”此时,女郎红上梨涡。生肃然欲退,刘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见嘉宾不拜,何也?既啖人家点心,不当道谢耶?”生如言,与女郎为礼。女亦莞尔,盈盈下拜。此觌面之始也。停午,女亲持重酪及饼子馈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发,体中温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复见女郎软步温香,捧药而进。自是,殷勤调护,彼此默不一言。一夕,生目稍瞑,忽觉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诸鼻端闻之,复倾首以樱唇微微亲生之腮。迄生张目而视,则女郎悄立于灯畔,着雪白轻纱衫,靡颜腻理。二人眼光频频相对,生中心愈觉摇摇,久之,微启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见教?敬烦阿姊以芳名见告。”女低鬟不应。有间,生再问曰:“婶娘安睡未?”女又不应,然见生发问,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怀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厥后,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阿娟笑而不答。

他日又问,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认得未?”既而,生自念薇香贞默达礼,吾虽在病中,岂容为我侍侧?”矧以香盒见贻,于礼尤悖。生不见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时,知其腰纤细,发茂密,及其双涡动处,今日尚历历忆之。继而更设一想,谓此女郎或吾在梦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给我耳。执盒细瞻之,异常精好,疑香如故,则又明明非梦。使阿娟之言属实,何以容发并不符协?此际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综之,此女郎非薇香,即凤娴,非凤娴,即薇香,舍此二人,婶娘决无遣看病榻之理。由往复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毕生不娶也。”数日,生似愈而非愈。刘复慰曰:“汝须自宁其神,明春为汝娶薇香也。”生自此日,为状微适。有僧名遣凡者,与生素旧,微窥其情,随时示以《般若》意旨,令自开悟。而生执于滞情,疑信参半。

破夏,遣凡约生赴鼎湖,居报恩寺四十余日,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过一桥,有二女行钓水边,微风动裾,风致乃如仙人。生审觇之,的与垂髫时无参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跃然动不已,知阿娟之言妄。既归,访之小沙弥,方知玄度寄寓宝幢南院。明日,晨斋毕,生谒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画,画松下一老僧,独坐弹琴,一鹤飞下。既竟,命生为题之。生接笔构思,少选,书一绝句曰:

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

明日飘然又何处?

白云与尔共无心。

玄度自捻其须曰:“字迹类女子,然小诗可诵也。”已而告生曰:“吾来已两月,一二日须返里,为先人修墓。汝软弱,于此静养为宜,吾事毕,即来看汝。”生闻言,戚然改容,知不能与薇香于此图良会也,遂辞其师,出门惘惘。路上遇韦媪迎面言曰:“久未见公子,公子面容瘦峭,何也?我正有无穷之言,宜加质问,公子许我乎?”生心滋异,回忆媪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谨答曰:“惟媪之命。”媪第一问曰:“颇闻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丽且富也,非欤?”生曰:“未之前闻。”第二问曰:“公子髫龄时,与薇香甚相亲爱,今公子忆念之乎?”生曰:“深忆之。”第三问曰:“薇香曾有何物赠公子?”生曰:“有其亡母所遗波斯国合心花钗。”第四问曰:“今犹在否?”生曰:“珍藏之。”最后第五问曰:

“公子爱花钗,抑爱表妹之香盒耶?”生始耸然不能为辞,相顾良久,反问媪曰:“媪那由知香盒事?”媪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倾心向公子以来,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无生。’我深念薇香虽贫,公子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

”生从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禀父母之命,我实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将得病受盒诸事,一一白媪,媪始省刘之用心,并非公子忘怀。生濒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媪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万!我他日会令薇香见公子,望公子勿泄于人。”

生归寺中,日思日惧,知刘果无意于薇香。一日,闲步至山门,见柳瘦于骨,山容肃然,知清秋亦垂尽矣,即以此日辞遣凡归家。遣凡勉之曰:“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绰约,自不沉烦惑之海,子其念之。”生抵家,日伺韦媪之践其前约。忽有阿娟趋至,瞪目谓生曰:“公子且登楼,有事相告。”生果从之登楼。阿娟当窗以千里镜授生,遥指泽边言曰:“公子谛视之,勿误也。”生引镜临眺,远远一女子,倚风独盼,审视,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觉手足酥软,坠镜于地。阿娟扶之下楼,生几半日不动。阿娟乘间曰:“言之,或勿讶耶?吾见此状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进言于公子。前时公子见问侍汤药者何人,吾以为薇香,今则知实为公子表妹凤娴也。表妹幽闲贞静,爱公子罔有悛心;而薇香之为人,公子今日殆有以见之矣。然公子当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诚不知公子于义何取?

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细。主母时亦有言,在理应为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闻此女有解遗簪之行,则此女何得污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见公子,以试公子怀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声声,谓非薇香不要,至于苦病连绵。今公子自思,岂可以金玉之质,为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诚能自净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则吾亦藉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终身享有齐眉之乐。愿公子审思之。”阿娟言毕,生注目视几上书箧,默不一语。

明日,阿娟引凤娴入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问之人也。”言已遂行。凤娴始以轻婉之声启生曰:“表兄玉体少安耶?”生应曰:“敬谢表妹。”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叶,二人一一听之。凤娴觇生睫间似有泪痕,婉慰之曰:“望苍苍者佑表兄无恙。”言已乃出。

既而稍停趾,似待生发言。生果有言曰:“请表妹得闲来坐。”凤娴既去,生复悄然自念。

移时即启书箧,出花钗,以巾兑扌文泪,然后裹之,呼阿娟告曰:“为我敬还薇姑,言公子家法严,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云微雨,凤娴独至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镜,凤娴对镜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苏州女子于傅粉一道,独有神悟。盖凤娴生长苏州,好纤纤而谈苏州之事,间以昵辞。生但唯唯。继而坐于生侧,卷其纤指央生曰:“表兄试猜吾中指何在?”生猜之不中。凤娴微笑,执生之手,自脱珊瑚戒指,为生着之,遂以靥亲生唇际,欲言而止者再,乃嗫嚅言曰:“地老天荒,吾爱无极。”言已,竟以软玉温香之身,置生怀里。生自还钗之后,心绪凄怆,甚于亡国。凤娴备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为生正在回心转意,徐徐输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刘即时时引生同凤娴游履苑中。生益怃然,觉天下无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悦者。猛忆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虚妄。作计既定,即托病,辞刘重往鼎湖。刘不知生已绝意人世,频使凤娴传问。生则凡百求弃于凤娴。而凤娴浓情蜜意,日益加切。

一日,大雾迷漫,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无声。久之,亦似沉吟语曰:“世人梦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间,海阔天空,都无意味也。”生正在垂眉闭眼,适其时微闻足音,憬然回顾,则凤娴、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谢表妹远道临存。”凤娴曰:“我来求教,何言谢也?”忽而愕视生曰:“表兄胡为颜色猝变?寺中凤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归乎?”生乃凝思曰:“表妹勿为吾忧,吾山居乐也。”阿娟将荔枝进生,凤娴为生擘之。此时各有心绪,脉脉不宣。阿娟既退,凤娴含笑问曰:“有人咏荔枝壳云:‘莫道红颜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来。’二语工乎?”生似有所念,已乃漫应曰:“工。”凤娴方欲再言,生颇,时见天际雁群,忽而中断,至于遥遥不见,遂对凤娴脱口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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