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市委常委扩大会议草草收场，占书记指示常务副市长和政法委书记，让他们与公安局局长一道立即赶赴现场，采取一切可采用的手段，稳定民心，不能让死人，不惜一切代价，维护稳定大局。“救火队”闪电般地到了目的地。这时候，百余名防爆警察已围住肇事现场，有人在安抚为自焚者抱不平的邻里街坊，更多的人做着驱散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警察见领导们来了，几个小头目就围过来，聚集在公安局局长身边。局长向姜市长和治书记介绍了双方的身份，刑警队的邢队长汇报了刚发生的事故，自焚的人已由市人民医院急救车带走，他是出了名的钉子户，这项老城改造工程，大多数拆迁户都很配合拆迁，只是三五户难缠的人，漫天要价，反复无常，使工程进行不下……邢队长道出的一面之辞来自承揽工程的金秋公司。姜市长们听罢简短的汇报，立马下了三点指示：第一，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自焚人的生命；第二，控制住有过激情绪的人，绝不能使事态扩大蔓延；第三，做好媒体工作，不许负面报道，保证平原市的安定环境……实际上，这里是一个城中村，很早以前就是农村，村里人靠种田吃饭，由于城市的发展，逐渐蚕食了耕地，失去土地的农民，其中有本事的那类，就成为了“八仙”，各显神通起来，生着法子变着花样地寻觅新的生路，过上了新式农民或是城里人的生活，有那已大大超过了城市“资深”市民的生活水平，像村委会主任老章，不仅将临街的老宅改建成了商店，做起零售生意，而且把连在一起的三个孩子的宅房改造成高楼“宾馆”，成为接待四方旅客的温馨家园，年收入至少相当于周边工人家庭的一百倍。还有那在异地办工厂做生意发了财的、有那儿子姑娘早就考进高等学府又进了政府机关或是鼓捣什么公司的，有那子女与城市发了财的当了官的人家联姻成亲的，如今都在外边弄了住宅，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至于家中的老宅，并没放弃，只是出租给涌进平原市打拼的外乡人了。当然，仍有一部分本村土著，依然与老村相依为命。只是不能过那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悠然生活，而要动着脑子，生着点子觅寻吃饭门路。政府曾因占用了耕地做过赔偿，不过那些钱早花光了。如今要么摆个小摊位，要么开个出租车，要么卖力气干点儿粗活，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还温饱，至少还有老宅几间房子出租，仅租金也使肚子撑得起，瘪不下的。这帮人自称是没本事的。
如今，有本事与没本事两类人的差距越拉越大了。先前的绿树沃野、小溪流水的天然小村不见了，换成了楼房林立，街市狭窄又喧扰非常的城中村，接踵而至的是脑子变了，思想换了，自然经济中的农民有了商品意识，一家家睁大了眼睛，努力寻觅可以利用的空间谋利创收，至少也要多盖点儿房子，出租赚钱。前两三年，就有消息传来，他们坚守的王国——城中村保不住了，市里要对其进行改造，这不仅是破落不整又拥挤散乱的村容村貌有碍城市的形象，还因为它没有规划的建筑，直接影响着生存的安全，倘若来一场大火，消防车连村子都开不进去，看看危险不危险。
改造城中村的消息像一阵强劲的旋风，一户户都被卷动起来了，一时间房屋扩建工程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能加高的楼层，纷纷打架子升层接高，能挤出点儿空间的方位，见缝插针地盖屋建房。为什么？政府有政策，赔偿拆迁房屋按平方米面积计算，面积愈大，赔偿愈多。谁不想多得钱啊！一时间，楼房节节升高，空间寸寸减少，政府为房宅建筑规定的采光啊、通风啊、限高啊、容积率等等标准通通没有了，城中村似乎成了真空地带，它的建筑可以打破常规。有人却说，它是一个肿瘤，在日益长大并恶变。早就该做切除手术，可是，由于政府财力不足，一直没有下手。
终于有一天，城中村的街头巷尾张贴了广而告之的传单，告诉大家政府马上对其实施拆迁工程了。其实，之前已召开过多次有关拆迁的会议，并将国家赔偿拆迁户的政策条文发至各家。早该动的切除手术，何以今朝方动？是有钱了吗？不是，是政府有了办法。占书记做市长时，就构想着这个法子，凡改造一个城中村，村子的土地归承揽改造工程的公司开发。但是，承揽城中村改造工程的公司，必须做好村中居民的安置，拆迁前，为他们找到暂时居住的房舍，按月发给每户每人适当的生活费。竣工后，妥善安置他们住入新居。为验证开发商的诚信和实力，承揽城中村改造工程的公司必须预缴五千万至一个亿人民币押金。这的确是好事，政府以地变钱，出了政绩，开发商以地赚钱，发了财，难道这不是“双赢”！承揽这项改造工程的是金秋公司。
这个城中村有一百余户四百多人，这类工程难度最大的是搬迁，要将这么多人搬得出，安得下，其他的事情就好办了，像如何规划这方土地，如何设计房屋户型，如何制订施工方案等等。然而，还是在拆迁中出了问题。拆房的事，真正与居民短兵相接的是德运老板雇用的“别动队”，一家出了名的专办非常业务的公司，常人以为的老大难，甚至望而生畏的事，他们敢以包揽。用公司老板的话说，他们有人才，又有偏方。遇上“非常业务”，老板会采用针对性的偏方，对症下药。老板姓黑，用弟兄们的话说，黑老板讲义气，重交情，为弟兄们的事，敢于两肋插刀，披着血布衫铤而走险，即使路遇不平，也要拔刀相助。
由于性格缘故，黑老板曾三进牢狱，身陷囹圄，别看今年四十一岁，经历却丰富坎坷，感悟颇多，人生经验教训非常人所及。自进入四十岁后，黑老板成熟多了，用德运老板的话说，你以为老黑还是早先的小黑吗，如今讲的义气，交情，是有选择的，有代价的，老黑再也不会干早先那类傻事了。
老黑承揽城中村拆迁工程，与德运老板是有合约的，合约讲得明白，老黑的公司应该在某月某日完成拆房工程，德运的公司则在工程完毕的第二天将工程款付给黑老板，倘若拆房工程没有按期完成，后延一天扣除工程款总数的百分之三；倘若拆房工程提前完成，同样，提前一天照样多得百分之三工程款。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效益，这是真的。
签合约时，黑老板信誓旦旦地讲，我老黑要是拖延了拆房工程，不能叫平整场地的队伍准时进场，老黑我头朝下走路，大家伙都掏出鸡巴撒尿浇我头上。话说回来，老黑我要是按期完了篇，咱双方说好的这个（钱）数，谁敢少我一个子，别怪老黑手狠心辣。德运老板赶紧道，哪里会啊！老德我从不做那不仁不义的事。德运老板边说边吆喝一个助手，马上去，到财务部，取出这个数，预付老黑贤弟。快——助手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合约本没有说要预付部分工程款，德运老板有些生气了，对着助手大声说，还不快去，取现钞，别转账。德运老板说着，又用手比画了一下那个数，那是拆房款总数的百分之二十。德运知道黑老板的偏爱，他看到一沓沓百元现钞，心才踏实，兴致才高。果然，黑老板兴奋起来，尽管还没见到真货，就兴冲冲地说，走，德运哥，去威尼斯水世界洗个澡，我请客！黑老板说得爽口，德运老板应得痛快，好，去。而后又吆喝助手，把现钞装个密码箱，直接送威尼斯水世界……黑老板的队伍进村子前一天，城中村的村委会主任老章突然失踪，老章的老婆哭天喊地地找老公，儿女们也在为找老爹东奔西走，可是没一个人知道堂堂村委会主任的下落，尽管到公安部门报了案，派出所和公安分局的干警也是东寻西找，南跑北颠地忙活，却没发现一星点儿踪影，唯一的线索还是章主任老婆提供的，那天晚上，老章接了个电话，说是有个老朋友请他喝酒，就去了，这本是家常便饭的事，隔三差五，总有人请老章的。谁知，就这一喝，人没了影儿。真个急死人了，许多事等他拿主意啊！女人哭丧着脸，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哼叽着。何止她一个人急死呢，整个村子都急啊！先前章主任跟几个骨干心腹交代过，待拆迁队伍进场后，咋个跟他们周旋扯皮，老章要求大家口径一致，心齐，钱不到数，决不让步。每晚午夜十二点，大家聚集一起，汇总情况，沟通信息，再听章主任指示。第二天一大早，骨干们到各家各户落实老章指示，总之一个原则，不把赔偿款弄够，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动老村一根汗毛，没瞅瞅这是啥地方，位于城区热闹地段，寸土寸金啊……谁个想得到，在关键时刻，老章失踪了。唉，他去哪了？平日爱去的地方，爱找的人，都翻腾遍了，没影儿啊！怪！奇了怪了！村委会主任失踪，当然是个大案，在这方王国，他不是一般人物，公安部门接到报警当然重视有加，负责刑侦的公安分局副局长亲自上阵，带精兵强将进村侦查，他们对唤走章主任的那个电话很有兴趣，那是唯一的线索。
“那个电话是几点几分打的？”干警关切地问。
“就是吃晚饭那会吧。”老章老婆说。
“那人有多大年纪？”
“不知道。”
“是男的还是女的？”
“不知道。”
“老章接电话时就没有说一点点对方的信息，他姓啥，叫啥名字，找老章要办什么事，还是去哪个酒店，哪个娱乐场所啦？”
“啥都没说，接了电话就出门了，只是跟俺说有个朋友，出去见见。”
“啥朋友，干的什么职业？”
“不知道。”
“听见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了吗？”
“没有。”
“这就难了，你们什么线索也提供不出，我们从电信局查出来，这个电话没用手机，也没用住舍座机，用的是公用电话，我们问了，打电话那个时间，机主注意没注意当时打电话的人。看电话的主人讲，又没有谁个善人给我发工资，叫我注意打电话人的长相或男或女，我管人家长啥样干屌，咸吃萝卜淡操心。”干警颇认真地说，一脸爱莫能助的无奈。
“那……在啥地方打的公用电话？”女人关切地反问。
“金河路与经三路交口，往西六七米，路北有个水果商店，里面有收费公用电话。那地方距城中村不远也不近，很难判断打电话人的住所、身份和其他信息。”公安干警耐心地回答着，把女人的一线希望也堵住了。
“这人真鬼，跑到那地方打电话，还不用手机。”女人又恼又气地说。
“根据初步分析，这是一起数人策划的行动，他们有很强的反侦探能力。”公安干警瞅着章主任老婆，又扫一下站在面前的几个村里人，说：“你们都想想，章主任与哪些人有过节，哪些人对老章有记恨，哪些人敢胡来，跟我们提供提供线索，要不，这事难查个水落石出。”
面前这些人都是村里有威望和影响的人物，又是老章的左膀右臂，平时章主任叫干啥，他们就干啥，就是面前是条河，章主任叫他们往下跳，没说的，直跳啦！章主任若说公鸡下了个蛋，他们会一致地说，是亲眼看见的，那公鸡果然下了个蛋。章主任在他们心中，是权威，又是活神仙，跟着章主任，绝对没错。
如今，章主任没了影儿，大伙就像没了娘的孩子，无依无靠了，更像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没了一点儿凝聚力和组织性。干警让提供线索，他们却提供不出，只知道章主任高，没人不服，谁敢跟他过不去。干警在村里转了一圈，回去了，临别，留下个号码，叫随时联系这个电话，一有情况，召之即来。
城中村改造是政府的大事，不会因为某个村委会主任失踪却步不前，黑老板的队伍哗啦啦地进了村子，大吊车、铲车、推土机，外加“刀枪棍棒”，机械化与手工操作交替使用，文唱和武打同步进行，转眼之间，偌大的老村成为一片废墟。与之俱来的是停电停水，大量的砖瓦水泥钢筋，堵住了行走的路径，使这方家园变为难以生活的地方。是的，按黑老板开的偏方下药，果然有奇效，绝大多数人家离开了久居的故园，只是有四五户人家，做着软磨硬抗。
进攻的火力集中起来，装着高声喇叭的宣传车在几家钉子户间穿行叫喊，尖利刺耳的音波灌满钉子户人家。然而，习惯了这种“舆论”和“文攻”的生灵，却能麻木不仁地不理不睬。要命的是黑老板的队伍冲进了居室房间，动手就搬家什，双方能不贴身接触吗？能不争夺肉搏吗？在一户四口之家，一对夫妇年方四十，不能不属身强力壮之辈，一双儿女年在花季，手脚不能不列灵活之队，然而，在拆迁别动队面前，四口人家的综合实力却弱得可怜，双方争夺一把沉甸甸的实木椅子，随着一推一搡地冲劲儿，中年女人被搡了个跟头，头撞在方桌的角棱上，桌上铺着玻璃板，这等坚硬的玩意儿把女人的额头扎得鲜血横流，疼痛难忍，又加上气急败坏，怒火憋心，女人一下子眩晕过去，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一家人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到了人命关天时刻，双方格斗暂停下来，幸有邻里打了120急救，医院抢救汽车不时开来，一双儿女将母亲抬进汽车随往医院救治。
没有想到的是别动队却趁此时机，又一哄而进，抬桌子的抬桌，搬椅子的搬椅，掀床铺的掀床。刹那间，屋中的家什堆在了屋外一方废墟，有个健壮的小伙掂起屋里一桶汽油，奋力扔向那堆家什，油桶横躺，汽油漫流，吊车呼隆隆地开过来，要将房盖揭去，推土机已随之跟着，欲推四方墙体，孤身只影的男子汉哪里是对手，他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按在屋外的空地上，只能破口大骂强盗行径，却无还手自卫之能，当预制板水泥房顶被吊车掀起，控制房主的两个汉子方松了手，欲点烟吸，他们哪里想得到，四十岁的男人骂着蹦着来到堆放的家什前，掂起汽油桶浇到全身，只听打火机咔啪一响，一个火球骤然腾起，接下来就燃着了一堆家什，那是四口人家的全部财产……所有的一切，没有阻碍拆房的步履，吊车揭去了屋顶，掀翻了墙体，大铲车推拢着这些残骸躯体，也有人在救火，和着村里的街坊邻里，当120救护车又开到时，黑老板的队伍早已扬长而去，不见踪影。
四口人家在医院团圆了，团圆时是一死一伤，三口人哭成一锅粥。他们找政府拆迁办诉说苦衷，讨说法要赔偿，拆迁办的人深表同情，还流下了泪水，只是爱莫能助地说，这事我们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啊！是谁去拆你们家的房子，首先得找到他们。谁能说拆迁办的干部讲的不在理，三口人找到了金秋公司，他们听说，城中村改造工程是这家公司承揽的，金秋公司的人说，我们承揽改造工程不假，可我们公司只管规划设计建设新房，哪里有闲人去干拆房的破事。没遇过事的三口人茫然了，对视着对方不知该说什么。金秋公司的人又说话了，你们不信？可以进我们大楼里看看，要是能找到一个在现场拆房的人，我们金秋公司包赔全部损失。三口人更茫然了。他们又来到政府，找来找去，不知哪个高人跟他们出招。
“你们去法院打官司吧，这事应该进入诉讼渠道……”
无论天塌地陷，天灾人祸，都阻挡不住滚滚前行的“车轮”。城中村改造工程在鲜花朵朵、掌声阵阵中奠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