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沈小红打电话给康远明，约他晚上去十全街新开的杭州菜馆吃饭。
和康远明认识后，沈小红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和康远明同时出现在公共场合。沈小红穿着温馨可人的花衣服，小鸟依人般偎在康远明的臂弯里。这个场景，沈小红认为，就是婚姻的一个影子。姻缘，什么叫姻缘，无非就是实打实的联系。看得见，摸得着。纵然四周人流滚滚，但康远明走到哪里，沈小红就跟到哪里。
也是影子的意思。
虽然说，沈小红渐渐发现，即便做康远明的影子，机会也并不太多。但沈小红早把康远明当成自己未来的男人。凡事总带些主妇的心态。她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说杭州菜馆的事情。沈小红说：现在上海流行杭州菜，流行得真不得了。杭州菜馆都开到淮海路上了。沈小红又说：杭州菜馆就是大，不像苏州的馆子。沈小红还说：现在早不兴吃苏州菜了，松鼠鳜鱼，那么甜！那样腻！当然是杭帮菜清淡了。
等到沈小红又要接着往下讲，康远明开口说话了。
康远明说：“晚上我有事，改天吧。”
沈小红很受打击。换了平时，改天也就改天了。沈小红是乖巧的，懂事的，知道分寸的。但那天沈小红正在兴头上。要知道，为了晚上的赴宴，沈小红用了多少心思。她先是特地跑到观前街买了件真丝套装。是康远明喜欢的式样，有点职业化的。接着她还改变了一下发型。把头发稍稍做出了一点棕红色。很淡的，只在阳光底下才显山露水。这个发型整整做了三个小时。因为开始时发型师把颜色做深了，镜子里的沈小红把自己吓了一跳，一下子想起徐丽莎白花花的后背。她忍不住和发型师大吵一架。吵着吵着，沈小红都差点要哭出来了。沈小红想，他怎么可以把我搞成这个模样啊，这种样子怎么去见康远明啊。沈小红连说话声音都变成尖尖的了。以前是尖细，现在则是尖锐。说到底，完全是为了要讨康远明的好。要让他喜欢。
而现在，衣服买好，头发颜色调整完，再把声音从尖锐回复到尖细与娇憨，康远明却表示自己不能去了。沈小红难免受到打击。意外的打击把平日里的系统搞乱了。沈小红破天荒地脱口而出：
“有什么事？”
从没受过沈小红盘问的康远明愣了愣，同样脱口而出：
“在米园吃饭，彪哥请张先生、姚先生他们。”
沈小红倒是知道张先生和姚先生。是听她父亲说的。
沈小红第一次跟父亲去米园做花宴，回来的路上就听父亲叽咕着一些名字。张先生和姚先生便是其中的两个。但沈小红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他们和王先生、赵先生、李先生一样，都是彪哥请去吃花宴的。
那天，沈小红的父亲说：“他们是权力人物。”
沈小红就问：“什么叫权力人物？”
沈小红的父亲把彪哥给他的红包拿出来，放在手上，用力捏了捏。沈小红的父亲叹了口气，说：
“权力人物，怎么讲呢。我给你举例子吧。我以前的那个朋友，那个特别好吃的人，后来给写到书里去的，你知道吧。他活得快不快活？基本上还是快活的吧。吃了那么多好吃的，讨了个老婆，又给他做好吃的。还想出各种各样的花花点子。什么汤里面放盐不放盐的，美女托个盘子的。高兴吧，快活吧，不虚度一生吧，但他不是权力人物。人家不让他吃了，他就马上不能吃，最多只能偷偷摸摸地吃。但权力人物就不同了。还是以吃为例子吧。比如说张先生和姚先生，他们还是在吃那锅汤。汤里面明明是放了盐的，但张先生和姚先生说汤里面没放盐，那锅汤就真的变成没放盐的汤了。”
沈小红说她听不懂。
沈小红的父亲把红包用左手掂一下，再用右手掂一下。
“哪用得着你听懂，我倒是希望你将来找个人也不要懂这些。都懂了，就麻烦。”说这句话的时候，小跑堂用眼梢瞧了瞧沈小红。
“当然，有些事情也难说，难说。”小跑堂说。
不管怎样，这天沈小红听康远明讲到张先生和姚先生的名字，心里倒是笃定了一下。沈小红知道，有张先生和姚先生在，事情大半总是正事。沈小红喜欢男人干正事。沈小红觉得，干正事的男人有一种奇特的、具有统治性的魅力。男人就应该这样。或者说，沈小红喜欢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因为在男女情事上没有太多的想像力，沈小红便建立了她独特的系统。她真的要求不多，如果说古往今来有着梁山伯、祝英台，如果说今来古往有着宝哥哥、林妹妹，那么事情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世纪之末的江南，沈小红便只要求着一件简单的事情：
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拉起了手。或者说更简单些，拉起手的，是一个男人和他的一个影子。
而现在沈小红要做的事情，只是作为影子，适当地看紧些她的主人。
沈小红偷偷地给小跑堂父亲打了个电话。
事情很快得到了证实。彪哥晚上确实要请客，被邀请的客人里确实有张先生和姚先生。至于康远明是否作陪，小跑堂就讲不清楚了。小跑堂还说，他今天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能给他们做花宴了。但他已经另外安排了人，为彪哥他们做些改良过的苏帮菜。
沈小红哦了一下。没说什么。
沈小红是晚上八点多去米园的。
沈小红走在米园曲折的鹅卵石小路上时，突然想起了苏州评弹里常用的一句话：
“月亮很好。”
这几乎是句起口。跟在惊堂木的后面，由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声说出。接下来就有好多事情要紧跟着发生了。比如说，月亮很好，大英雄武松喝醉了酒，在山上遇到了一只老虎。又比如说，月亮很好，小白菜犹犹豫豫地想着，是否要与杨乃武密室相会。再比如说，月亮很好，高力士对贵妃娘娘说：
“今天晚上万岁爷到昭阳宫去了。”
因为听得多了，“月亮很好”就总有些粉饰太平的感觉。要撩起一层纱似的。沈小红觉得自己的心往上浮了浮，还略微有点摆动。
沈小红仍然往荷塘的方向走。
爬藤长得很密。还有些风声。
一只毛色深黄的小动物，“噗”的一声，从围墙拐角那里奔出来。闪了一下，又不见了。
还有些香味。可能是远处的荷花，也可能是沈小红身上的香水。沈小红今晚特意选了种淡香水，就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电视广告里的香水。漂亮的身穿白裙的主妇从丈夫手里把它接了过来──就在这时，沈小红突然看到了两个黑影。从荷塘那里过来的。还有笑声。
是两个人。
在月光下面，影子和影子挨得很近。声音和声音则相差很远。
一个尖细、明丽。另一个则洪亮、开阔。像大鸟压顶飞过时的气流。
沈小红的心一阵乱跳。慌忙靠边，向藤蔓的阴影里挤进去。身上的真丝衣服“咝”地给剐了一下。这一剐，倒把沈小红剐清醒了。她在月亮的影子里，他们在月亮下面。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她没道理不把他们看清楚的。
沈小红最担心的事情倒是没有发生。
沈小红很快就认出那个女的是于莉莉。于莉莉今晚可能喝多了酒，走路有点踉跄。至于那个男的，沈小红不大认识。反正不是康远明，比康远明老很多，还比较胖。他们两个挤成一堆，向这里走过来。
沈小红连忙又把身体再侧转些，眼睛则往地上看。
在荷塘边沈小红看到康远明时，他们是四个人。
康远明，彪哥，徐丽莎和姚先生。
康远明和彪哥正在远一些的地方抽烟聊天。四边都是荷塘，一阵风刮过来，所有的荷花荷叶都向一个方向摆动。再一阵风刮过去，所有的荷花荷叶又朝着另一个方向摇晃。
当然，任凭荷花荷叶怎样摆动摇晃，沈小红一眼就看到了徐丽莎。
徐丽莎紧贴着姚先生坐。她正在为姚先生酙酒。手拉着姚先生的手，眼睛眯着姚先生的眼睛，至于身体，则几乎要坐到姚先生身上去。
沈小红心里一阵狂喜。
真是一个骚货！沈小红暗暗骂道。这样一骂，很多担忧与隐患便迎刃而解了。因为沈小红深信：一个骚货是没有太大威胁性的。在骚货面前，一个贞节而传统的女人具有强大的力量。况且，沈小红还认为：
一个快要坐到姚先生身上去的骚货，康远明难道还会对她感兴趣？
想到这里，沈小红踩响了脚步声，又向前走了几步：
“看到我父亲了吗？”沈小红说。
沈小红的声音带着长长的尾音，有些娇憨。显得很粉嫩，也很无辜。
画皮
徐丽莎说要和康远明聊聊。
“我们聊聊吧。”徐丽莎说。
徐丽莎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轻松。其实徐丽莎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很轻松。不管是从旗袍里蝉蜕而出一双长腿，还是伸出手要姚先生看手相，或者对眼角露出细纹的杨秀娟说“你看上去真年轻啊”，徐丽莎都一如既往地显得轻松。
这一点，即便康远明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聊聊？”康远明对着徐丽莎一笑。
“害怕啦？”徐丽莎眼角一瞟。
康远明不免觉得这女人有意思，因为心里早把她暗喻为杀手，此时便觉得一把亮闪闪的尖刀在眼前晃动。
或许也只是晃晃而已，但难说也正找着缺口。康远明心想：不妨陪着玩玩。
康远明单刀直入了：“听说最近米园里闹狐仙了。”
徐丽莎没想到康远明从动物聊起，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愣了一下。
“狐狸？”徐丽莎瞪大了眼睛。
“是啊。”康远明显得很镇静。
康远明这代人小时候都看过电影《画皮》。那是最早引进的恐怖片。讲一个专门吃人血的女鬼，她有张画出来的人脸，美艳如同桃花。但女鬼真相露出的那刻康远明一直不能忘记。康远明那会儿给吓得半死，并且这恐惧还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大以后，康远明重新想过这个问题。康远明认为，那种害怕其实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不了解，不知道画皮的后面是还有一张皮的。但现在康远明不害怕了。现在康远明十拿九稳地和徐丽莎谈狐仙，谈妖怪。因为康远明心里很清楚：
那张真正的画皮背后的皮，现在捏在康远明自己的手里。
“有人说，那狐仙一到晚上就出来了，绕过门口的假山，沿着围墙往里走。听到的人还说，狐仙走起路来窸窸窣窣的，像踩在棉花上面。”
康远明说得很慢，还挺有声色。而徐丽莎这样的女孩子，对中国传统文化向来没什么兴趣。听到康远明讲狐仙，她便有点怔住了。聪明是聪明的，知道康远明无非要表达什么，但总有些吃不大准，于是就捺了性子，仔细地听。
康远明接着往下说：
“彪哥以前倒是讲过米园里有狐仙，说他祖上有个姨太太就是狐仙变的。特别会勾人。后来就少了，没有了。其实狐仙也是很势利的，什么地方有贵人，它就到什么地方去。”
徐丽莎渐渐有点回过神来，神色有些变化。但夏天的杨柳长得盛，在康远明和徐丽莎中间飘来飘去的，让人什么都看不大真切。
“听人说，前几天还真的有贵人来了，就住在米园的一间屋子里。那狐仙就知道了。到了晚上，狐仙梳理梳理就赶着往里走。轻轻地敲敲门，推推窗，狐仙就进去了。这狐仙一进去，就拉着贵人的手要他看看手相。贵人说狐仙是没有手相的，不肯看。但狐仙硬是要贵人看。接下来，可不得了。那狐仙自己就开始脱衣服了。狐仙原本就穿得少，狐背都露在外面，白花花的。这一脱，三下两下可就光了……“康远明！”
徐丽莎脸色都变了，尖声叫了起来。
“怎么啦？”
徐丽莎越急，康远明就越镇静。康远明干脆把烟点起来了，康远明慢慢地抽，慢慢地吐烟圈。慢慢地看着徐丽莎着急。
徐丽莎到底是徐丽莎。脸色在红白灰之间快速转换之后，徐丽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徐丽莎干脆也把烟点起来了。她也慢慢地抽，慢慢地吐烟圈。动作这一慢，人就又轻松自在了起来。
“康远明──”
徐丽莎把这句原本连贯的话分成了两半。虽然停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讲了：
“康远明，其实你是个小人。”
康远明愣了愣，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大笑：
“戏里面不是已经说了嘛，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徐丽莎没想到他这样回答，一下子给呛住了。想要表白，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就用眼睛瞪着康远明。
康远明倒是显得很绅士，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包餐巾纸，抽了一张，递给徐丽莎。
“徐小姐，其实我想说的意思是，什么狐仙不狐仙，人是认不出狐仙的。只有狐仙与狐仙，才彼此认识。”
徐丽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餐巾纸接了过来。
并且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