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身，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然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鉴赏】
刘基是明初少数极有作为和胆识的政治家，他的诗文才学并不亚于其军机政见。因其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渊博的史学知识，才独创了议论高简、鞭辟入里的独特的杂文体式。
可以说，《卖柑者言》的新颖艺术手法开创了明代散文的新风。以叙带议，议中铸论。在古代文论中，阐述政见、论断是非的散文佳作是不乏其数的。本文是独辟蹊径而又不落俗套。开篇以说家常，道新闻为由头：杭州街头的水果小贩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金色”。这个由头避免空洞说教，诉诸以鲜明、具体的形象和颇有新闻色彩的社会趣事，给读者以探胜作品内涵和作者睿智灼见的艺术趣味。紧接着文章又叙说“剖其中，干若败絮”，顾客上当受骗，卖柑者强词夺理的生动情节，循序渐进地去诱发读者的思考。正当读者被煽起猎奇心理引颈聆听时，叙事却笔锋突转，戛然而止，以“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的责问，将读者推入评判社会现实的漩涡中心，去品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深刻哲理和作品的巧妙寓意。
刘基只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一点，由此及彼，来概述社会政治生活的全貌，“托柑以讽”表面繁华内部溃烂的社会、腐败黑暗的官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官僚，这不能不说是出奇的高明。
刘基归纳柑果外炫内烂的表象在于“欺”字，随后取“欺”一意，来洞察探究社会盛行“欺”风流弊的内涵，开掘立论的深意。卖柑者唯“欺”方能“饲躯”，这足见社会之黑暗。其次，卖柑者“欺”人，从“未闻有言”，骗人有理，受骗理该，逐之成风，社会道德之沦落可见一斑了。其三，“欺者不寡”，欺者非民。文章进而指出，“佩虎符、坐皋比”的将帅，“峨大冠、拖长绅”的文臣，既无“孙武之略”，又无“伊皋之业”，一不懂政，二不知法，三不近民，遇“盗”而不敢“御”，见民穷而不得“救”，知枉法不能“理”，虽身居高位掌特权，却鱼肉人民而不知耻；内在腐朽不堪，外表却是“坐高堂，骑大马”，气势显赫，风度威严，犹如行将溃烂的柑果，“败絮其中”也。这一笔是从对社会风习的批评转向对当权者的猛烈抨击，言不枝不繁，简洁犀利，论理鞭辟入里而又纵横恣肆。作者不摆出学究家的架势，打理论腔，做枯燥空泛的说教，而是居行市一窥概社会全貌，取一个锢弊揭社会之真相，形象深入浅出，论理精警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