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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楔子——绝非传奇(3)

在匈牙利,波兰,无论走去哪座城市,都有数不清的街心公园。鸟鸣在你耳边流转,松鼠在你头上腾挪,哗哗的喷泉在怒放的花丛里殷勤地架起一道又一道彩虹。空气总是清新的,像是夏日刚从雪柜里拿出来的一瓶橙汁;鞋面总是洁爽的,宛如你走过的不是古色古香、带有中世纪风格的大街小巷,而是一幅长长的、总也走不完的高级地毯……在这里,张宁隐隐觉得人生来就该在这样的氛围里生活,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会使人更加热爱生命,更加执著地创造生活。面对街上涂了口红、抹了蓝眼影、打扮颇为“西方化”的时髦姑娘,还有精巧似奶油蛋糕,进去一次得几个钟头的美容院,橱窗里染成金色、白色、紫岁兰色、深紫色的发型……她又有了另一类的感叹:“怎么东欧社会主义集团会是这样?”

在阿尔巴尼亚,走在街上,她感到异常熟悉,就像走在北京、上海或是南京的街头。什么样的人民产生什么样的领袖,什么样的领袖又影响了什么样的人民。毛泽东和霍查,都是放眼四海的人物,都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之感,在他们宏伟抱负的指引下,他们的人民不是尚顾及不到自己的生态环境,就是认为:世界上仍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奢谈街心公园与喷泉,无异是卑琐,无异是背叛。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民总得吃饱肚子,张宁看到就是在这里受国家照顾的大学生们,一天也只能吃两顿饭,每顿一个面包,一串葡萄。而百姓家里,连面粉也吃不上,饼子是玉米面做的,面包也是玉米面做的,她咬一口,粗粗涩涩,好似口咽进去一把锯屑……她心里又嘀咕开了:“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怎么混成这样?”

一九六五年的两度出国之行,真正被冥冥中刻进张宁命运年轮上的,只有一个人和一片地方。

他一忽儿西装革履,一忽儿一身戎装,红色贝雷帽,绿呢将校服。他一忽儿送来水果点心,一忽儿又献上一束清露欲滴的白丁香,并插进你床前的花瓶。他魁梧的身子,似一座火焰呼啸的炉膛,整日里向你透射青春勃勃的活力。他明彻的眼睛,打见你第一眼起,就如一台永不疲倦的发报机,在向你发出人类心灵里一串串古老而又新鲜的密码。终于捱到了这一刻,他不能不自己译出这密码,他在陪同四十天学会的几句简单的中国话里,挑了一句因为心里说过多少遍而显得分外流利的话语,那就是“张宁,我爱你!”终于捱到了这一刻,你不能再以浑沌未凿、不解风情来抵挡异国公子垂下高贵头颅后的表白,可凭你的那般小小年纪,你又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在那个年代超越国界、还超越阶级(一个是无产阶级的后代,一个是资产阶级的子孙)的爱情无非是在流沙上垒塔……

顾不得必须有的礼仪,你陷于死湖般的沉默。

践踏着少女特有的纤心,你表现了朔风似的冷漠。

总统公子的尊严抬头了,陆军少校的傈悍爆发了。雅加达机场,他大步流星走进贵宾休息室,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他邀请你去参观装饰华丽的机场大厅,未容你答应,年轻人便簇拥你出了贵宾休息室。他一一殷勤地指点,渐渐地,你被引去大厅的一个侧门,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就在这一刻,随团负责保卫的干部领着几个男演员迅速赶到了这里,刀一般插进了你的周围,脸上却是佯作不知什么的寒暄……

临上飞机之前,他取下随身带的一柄银刀,拿出一条白色丝巾,放在你手上,又说了一句中国话,不过这次颇为生硬:“张宁,你,纪念。”

你不知为什么没有拒绝,收下了这在印度尼西亚民间象征矢志不移的纯洁爱情的信物……

过了一个星期,代表团在柬埔寨访问。传来了天边椰林掩映下的千岛之国的消息——苏加诺总统苦心维持的“纳萨贡”终于解体了,苏哈托将军发动了军事政变!总统遭软禁。艾地总书记被逮捕。总统卫队被击毙不少人。他正是在卫队里任职。

震骇之余,你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

为他的平安而祈祷。

为善良、热情的印度尼西亚人民的和平生活而祈祷。

经蒙古回国时,列车驶过乌兰巴托不久,便进了一片广袤的荒原,不见人炯,难见树木,偶尔一两株无精打采的胡杨。只有骆驼草,趴根草,狗尾巴草……伏在一个又一个半沙半土的小丘上枯枯瑟瑟,默默叙说深秋的寥廓。云是铅灰色的,草是铅灰色的,整个天地似乎全凝固在铅灰里。人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困扰,经过如诗如画的贝加尔湖时的如痴如醉,经过长满松树、橡树、桦树的西伯利亚大森林时领悟到的博大的雄奇,恍如上个世纪的事了!直至进入内蒙的腹地,整整两天一夜,就是列车也受了人们情绪的感染,那一声声汽笛,在这片原始的凝固里撞下的只是如水的苍凉……

多年后,你在日记里写道——

六九年秋天,又得一梦。到新街口新华书店,许多人围着门口瞧。我也挤到门边一看,正对门口墙上挂一幅山水画:右一丛参天修竹,枝叶下,露珠迎朝霞,晶莹五彩无比。竹下还有一丛幽香四溢的兰草,门口能闻到;左满天大雪,雪花飘在一株生在峭壁上的紫梅上,梅花瓣上堆着粉妆般的雪,又闻梅香……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画,为什么众人不进去?低头一看,满地皆象牙雕刻的器皿,无下脚之处,我像跳芭蕾似地从器皿的空隙间穿插过去,到画前,再一抬头,吓得惊叫捂着脸,一转身栽到一个陌生男人怀里。他拍拍我肩,“你怎么啦?”我惊魂未定,“那画多可怕!”他说:“有什么可怕,你再仔细看。”我胆战心惊地回过头,画面上是一个丘岭间的大荒冢,冢上茅草在西北风里抖抖哀号。茅草深处几行隐隐的绿色小隶字,“生于×年×月”,“卒于×年×月,”给人_种毛骨耸然之感……梦醒了,翻个身又睡了,当时以为是荒诞之梦,哪知两年之后,林家正应了这个结局。

与同时代的少男少女们相比,张宁还是过早地掉进了爱河。

砥石不过,刀锋不亮。春风不度,江南不绿。许是异国多情公子的那番追逐,使回国后的张宁,以一个少女的奥秘展现了其全部的神韵,罗丹曾赞叹道:“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有时像一朵花:体态的婀娜仿佛花茎,乳房和面容的微笑,发绿的辉煌,宛如花萼的吐放;有时像柔软的长春藤,劲健的摇摆的小树……有时又像一座花瓶……上身细,臀部宽,像一个轮廓精美的瓶,蕴藏着未来的生命的瓶。”

像甲型肝炎流行期,得在公共食堂、浴室贴上:“当心甲肝传染!”也真该在张宁身上贴上一张条:“当心爱情!”

一个又一个经她而过的男人,旋即患上了“爱情症”,一些高干子弟,还有文艺界的小伙子们……那症状还颇为厉害,几乎每个人都像一间经年失修、干裂得叭叭作响的老木屋,只需她投去匆匆一瞥,这木屋便呼呼地烧起了一场通红的大火,夜不成寐,日无食味,神魂颠倒,神差鬼使,总要找个什么理南,到她跟前站一站,坐一坐,就是不讲话也成……

与其被异性整日里追逐,不如自己现找一个。她看中的,却是一个远远站在场外的人。此人叫李寒林,身体瘦瘦的,皮肤黑黑的,南京艺术学院本科毕业,在团里吹双簧管。

许是这乐器吸引了她的注意。乐队一起演出时,准听出他吹出的效果。有几次,晨光如水,或是月光泻银,他一个人站在草坪上吹,悠扬,蕴藉,如泣,如诉,她听起来其韵味像是中国的箫……

许是他的性格吸引了她的注意。李寒林业务能力好,在全团二百多号人里人缘也好。可他不是那种见面就熟、对谁都嘻嘻哈哈的人,他的话不多,若真要讲个什么事,却逻辑性强,还挺诙谐。他躲避着热闹,躲避着团里一些自我感觉始终良好的人,总爱坐在自己心灵的门坎上思虑着什么事儿,连走路也低着个头。而她也是低头走路的人……

或许是他的家境吸引了她的注意。干部子弟们的生活环境,她太熟悉了。生活对于他们,就像是一颗高级奶糖,唯一要操劳的只是剥去外面的那张糖纸。太清闲了,也就太腻歪,在小学时,她就不愿整日里与干休所的孩子们泡在一起,下了课总是和周围老百姓家的孩子玩,她帮他们挑水,割猪草,拣野菜,她知道了马齿苋能治腹泻,荠菜花能治荨麻症,马兰头里含多种维生素……从他长年穿着的部队发的衣服上,从他打了补丁的袜子和衬衫领子上,她知道了生活对于他绝非是一颗高级奶糖。他的父母长期分居,母亲带着姐姐、弟弟,在苏州靠开一个小杂货店维持生计;父亲六十多岁了.还做裁缝,随他在南京一起生活……

别说按世俗的目光,这是一场不同等级、不同水平的追逐,就是张宁身边那一蓬蓬熊熊的火焰,也得让他退避三舍。她,丢掉了少女的羞涩,将事情颠倒了个个儿——

他爱踢足球,是个颇不错的中锋。她也变得爱看足球,不过满绿茵场她只看见他一个人。

她在街上买了零食回来,先进了他的宿舍,床上丢下一把糖果,或是几只水果。几次之后,他知道是谁丢的了,要不然不会一见有人进来便赶紧用被子盖上。

去食堂吃饭时,她“自然”地坐在他那个桌子上,“自然”地聊起什么,又“自然”地一起洗碗,“自然”地将碗和他的碗放在一个碗格子里,渐渐地,他也挺“自然”地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碰上她——两人都掌握在开饭半小时后去食堂。

她约他:“明天是星期天。你有事吗?没什么事,我们去中山陵玩……”

他没有事。两人一前一后出大院,那时团里不准年轻人谈恋爱,她又是尖子演员,不到二十八岁不能结婚。比她大五岁的他还只有二十二岁,两人都有些俩惶,可更多的是觊觎了禁果的兴奋。采野草莓,摘桑葚,或是坐在哪棵树下,一聊半天、一天,大人般地讲着实话,孩子般地讲着童话,傻子般地讲着蠢话,有时眼看球要破门了,但是结果不是擦网而飞,就是猛一折,踢去了边角……心里却无半分颓唐。紫金山上,暮色踯躅,石头城里,华灯初上。当他们又一前一后走回卫岗大院时,两个人的心里都溢满甜蜜与憧憬,还有明天,还有下次。何谓青春?青春不就意味着一串串鸽子般扑腾腾而至的机会吗……

她的日子过得诗情画意,时代却越来越躁动不安。“文革”了,中国一下搬去了火药桶上,连世外桃源般的卫岗大院也有了呛人的火药味。学员队里拉起一面造反大旗“飞鸣镝”,除没敢在军区司令员头上动土外,军区副司令、政委、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都冲击了。司令员手拍桌子,发了雷霆之怒:

“歌舞团这批小家伙不知道天高地厚,把他们下放到部队去锻炼!”

母亲将女儿紧紧地拴在家里。张宁是个逍遥派,李寒林的心在她身上,他也是个逍遥派,隔三岔五地便潜入她家来看她。白以为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风,可走多了夜路,总要撞上鬼。母亲发现了,许是出于多年来在人事部门工作的职业习惯,她立即去歌舞团,找政委了解情况,她要看档案中的李寒林。依她的职业习惯,档案里的一个人,远比生活中的一个人更真实。她又请军区参谋长的爱人对他的家庭情况进行核实。两下一了解,别说其他什么了,就凭家庭出身是小手工业主这一条,母亲便对闯进自己家的这个陌生男青年做了取舍,而且在身后还站了一个广泛的统一阵线:她的叔叔、伯伯、阿姨们反对,团里有人则作如是说:“肯定是谣传。若真有此事,我就将脑袋割下来”……

李寒林一下成了个形迹可疑者。面对一道又一道冷嗖嗖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侵犯”的,是一个神圣的家族。它之所以神圣,一方面是因为昔日的光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某种无形的社会契约将它和同一层次的诸多家族紧紧拴在一起了。

他害怕了……

一九六六年冬天。紫金山上,呼呼的西北风像位大写意的画家,可那泼出来的色块都是冷冽的,中山陵的汉白玉迤逦长阶上,空寂无声,只有两个穿军大衣的人在陵园附近的松林里或隐或现。她约他出来,在冬天里吐露了春天:

“……这事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自己拿主见。我一定要跟你好。”

“张宁,你这样的人,我原先根本不敢想。你们舞蹈队那批人,一个个眼睛长在脑门上,可在业务、形象上没一个比得上你……你这样看得起我,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感情,我也一定要对你好到底……”

李寒林的退却,顷刻间成了人海的泥牛。他拥抱了她,他亲吻了她。温柔的、颤战的痉挛之中,深邃而又甘甜,她觉得自己生命的最奇妙之处好似一盏小酒精灯般地被点着了,那明丽的灯焰,蓝莹莹、暖酥酥的。在它的灼热下,在他愈来愈有力的双臂里,她几乎快要融化了……他也迷醉了,迷醉到了骨髓。无疑先是对她的迷醉,犹如拿破仑对他所拥抱的法兰西帝国的迷醉;可也有几分对自己的迷醉,一如拿破仑对自己有终于征服了法兰西帝国的魅力而迷醉!

在中山陵呆了两个小时,意犹未尽。两人又进了城,在南京最好的餐馆——“大三元”——吃了一顿饭,他要掏钱她不让。又直奔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照。私订终身的仪式,这才告结束。

初夏,霉季刚过。母亲帮女儿晒衣服,抖落出了箱子里的合影照。震惊之后,子弹出膛般跃人大脑里的是警惕,在中国,母亲们历来比女儿们更看重女儿的贞操:

“发展到什么程度?”

“定下来了。”

“我问你出没出事?”

“根本不会出事,出什么事?”

“你懂什么?你才十七岁……”

“你十七岁不也跟爸爸结了婚?!”

女儿连羞带恼。母亲徒有无奈,徒有担心。眼下举国“大革命”,谁管谁呢?团里不会管,家里管不了,两人背地里逍遥一场,若真闹出个什么事,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孩子她父亲呢?母亲采取了现实主义的态度:

“既然你们定下了,那你就叫他到家里来,我要跟他谈谈。”

李寒林吓得抖抖地进了门。

田明脸上压满了严肃,仿佛这不是件私事,而是在办公室里向下级交代件重要的公事:

“李寒林,我告诉你两点。第一,我这个女儿,脾气不好,从小任性,你们在一起,你可要迁就她;第二,你们年纪还小,现在交个朋友可以,主要是在政治思想上多互相帮助,但是不能谈恋爱。外面形势很乱,你们的行为要检点,不要弄出什么事情……”

毕竟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

出了门,坚定而从容,李寒林走着军人的标准步履。他走在一道又一道仰慕的目光里——

“你得介绍介绍经验,你用啥办法将张宁弄到手的?”

“小李,你是艳星高照啊,有了张宁,你下辈子都该心满意足了……”

从自己这几乎踩出了音乐韵味的自信脚步里,他感觉心头又溢满了拥抱、亲吻她时的那般迷醉。

他从不去违背张宁的意志。若她说六月飞雪,他会说这雪下得满世界银装素裹;若她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会说西天上朝霞如诗如画。他俨然成了一只母鸡,而她则是一只毛茸茸的、刚啄破蛋壳的雏鸡儿。她练功回来,他给她洗练功服、袜子,乃至内衣。她稍有不适,他火急火燎地进城买来西瓜,水果。她不沾荤,素食之外唯一吃的就是鸡蛋,每逢星期天,他领她来自己家,荷包蛋一煎七、八个,父子俩不动一下筷子,看她一个人吃,恨不能她将盘子也一块儿吃进去……

她是他的上帝。

他是她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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