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视察的，都视察过了。该看的材料，也都看得差不多了。整个考察团也有几分疲惫了，该结束了。结束前，当然得有一个总结，以便向市里几套班子作个汇报。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程序了。偏偏这个时候，财神爷却“失踪”了，弄得许副市长有些魂不守舍。本来这次，他是特地把夏南风拉来壮壮声威的，并且寄望于夏南风能拿出相当可观的投资，而且，也让夏南风动了心，看好了一大片地。东区的推土机行动，也是得到他的默认的——这回，东区在经济开放上总算是来了“坚料”——动真格的！贺从胜告诉他，夏南风临时有点急事，去处理一下，顶多一两天便会回来。那也好，就等个一两天吧。可两天了，还不见回，不能再等了，市里还一大摊事，一大堆文件要处理……不如赶紧鸣金收兵。 于是，便安排下了一整天的讨论会。
卞司成已经走了，不然，还得客客气气请他上首席，让他讲一道不着边际、也无法实施的意见，这让几乎所有的头头都松了口气。开场白是秘书长的，贺从胜倒也只有寥寥几句：“走马观花了几天，大家心里也多少有个谱了，所以不用我多说，一句话，尽管畅所欲言，不抓辫子，不打棍子，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有顾虑。……”
作为区里党的一把手，张书记也表达了主人的热忱：“坦率说，这次考察团一来，让我们这些土包子获得了不少信息，更接受了不少新思想。过去在这里呆久了，麻木了，看不到这里许多的优势，给了优惠政策，也不知道怎么用，怎么用活，你们一来，一议论，才让我们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对许多发展项目竟视而不见呢？区委这次要痛下决心，改弦易辙，把政策用足，加大改革的力度，引进人才，引进外资，解放思想，开拓视野，借市区的东扩的东风，统一步调，大跨度前进！”
他一早，已给人事局签发了调入厉行的报告，更批准了宣传部设立新闻科的决定，人才来了，得让人家有用武之地，舆论先行，东区务必一炮打响。他这效率，可以说是相当高的，所以说这话，他中气很足。
贺从胜立即说：“张书记的话，提纲契领，决心很大，这正是市府所期待的。下边，请这次考察团的领导，许副市长给我们作指示。”
“不是指示，是同大家一起探讨。”许副市长这么开了头。
他抿了一口茶，清清嗓子，环视了一下坐在椭圆形会议桌前的所有与会者，没有见到有夏南风，不觉有点失望，怎么还没赶到？说话也就少了点底气，但他仍用很坚定的口气说：“东区发展战略，或者东进战略，这是市委、市府坚定不移的、决不会动摇的决策。这也是参考了世界各大沿海城市发展状况，再结合我们南都实际，反复论证，反复研究才作出的，这对于你们来说，是占了天时与地利。天时是什么，90年代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推进，中央坚定不移，小平同志南巡更是最大的推动，一心一意抓经济，把经济搞上去。你们要抓住经济不放，这是东区发展的命脉，财力、物力、劳力、智力，都要统起来，为经济腾飞服务，克服运作中的无政府状态，不要撒胡椒面。呃，这是我所担心的，过去，你们只会等、靠、要，现在等到了，怎么用，我只担心你们能不能胜任。当然，东区发展，市里是要投入的，可也不能全靠市里，还要走出去，拉进来，这不是说你们可以乱来，不择手段，我们毕竟还是共产党嘛。我不给你们定框框，划条条。总之，你们不要再误天时，农民下种看天，你们得了天时，得下好种。至于地利，实际上我已讲到，城区向海边发展，向入海口扩展，是世界大趋势，这里有山有水，有岛有滩，得天独厚，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改革开放都十多年了，你们已经失去了十多年机会，再不争回来，太窝囊废。如今，上海开发浦东，我们开发东区，一个道理，就是要把失去的机会再追回来！”
许副市长的声音渐趋重钝，显然心头不那么痛快，也不仅仅为夏南风的缺席：“现在讲第三条，人和，这是东区最大的问题，人是第一重要的。天时，是我们给机会，给政策，这些我们市府是再三强调了的，无论是引进人才、引进资金，一直到卡得最严的征地，我们都没少给你们优惠，其他区没你们的优惠，可都上去了；你们得了优惠，却视作一纸空文，无所作为，太令人失望了。问题在哪？在领导班子，思想不解放，还闹内耗，左右掣肘，结果是谁也办不成一件事……我一再考虑，现在这套班子，能不能再领导东区腾飞，要是不能，对不起，就得大换血了，不下狠心不行。不过，我这人不会不教而诛的，这次来，就是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促你们一下，推你们一把，启发你们的思路，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东区发展的具体方案来，不然的话，我也就不客气了。上午，大家在这里发言，下午，分组讨论，今晚，全部综合到我这里，我再作出判断，可以说，对你们这套班子，也是性命攸关的时刻！我是没办法了，不得不这么逼你们，把你们逼上梁山，背水一战……”
他讲得性起，已满头大汗了，好在旁边的服务员不断递上毛巾，不然，太浅了的、几乎看不见的眉毛挡不住汗，叫他睁不开眼了：“我就讲这些，大家讨论吧。”
吴区长马上接白——例行发言，也该轮到他了：“许市长的话，如同一声棒喝，也象进了桑拿室一样，浑身的毛孔都通了，把汗排了出来，把毒也排了出来，头脑一下子便清醒多了。首先，我应当检讨，我是一区之长，责任在我身上，有人说我是区上的激进派，这话不对，没有什么激进派、稳健派，只有一个派，那就是改革派，我们要作为改革派捆成一团了，东区也就有了希望。”
他发现许副市长微微颔首，分明是比较欣赏这一番表态，才扬起了声调：“我是分管经济的，主要是工商，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富强’二字也就联系在工商业上了，工作没做好，我第一个跑不了。这次，我们痛下决心，推出了好几平方公里的平地作开发区，招商引资，这是有目共睹的，现在，梧桐树有了，如何引得凤凰来，就看在座各位来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我这里也就表个决心，这次，非干起来不可！”
贺从胜代许副市长表了态：“吴区长这番话，比过去水平高了一截，说到了痛处，不错，总算有血有肉有骨头。下边，考察团的同志，与东区的同志，交叉作发言，各抒所见，尤其是出谋划策，提出建议，不要空对空，我们来开个务实的会好了。”
话是这么说，上午的会，开了一大半，也还是虚的多，实的少，因为一级级都得表个态才行，表态也就只能是虚的。临排到了文帆——他只能在区级、部级之后，按中国的排法，副教授与处级划等号，他这讲师也就只能算科级了，不能不耐心等——好在他是有这个耐心的。他一开口，贺从胜便强调：“专家意见很重要，文老师是大学派来的代表，一定让人耳目一新。”
文帆笑了笑，说：“我看，别说得太笼统了，是不是分三期计划，当然是大略的，先期、中期、远期。譬如我们大家略知一二的，我的老师卞教授的方案，全面开发江心岛，由于条块分割，协调不易，就只能摆在中，远期计划中了，这就不用谈了。而开发区，上拳头产品、建立第三产业，包括开辟旅游热线，这些，则可考虑在先期、先中期实施。……”
许副市长连连点头：“年轻人有朝气，也务实，不简单，说下去……”
“开发区投资，关键有一个外商启动，别的就好办了，市里给一点，银行贷一点，社会集资一点，当然，得看准项目……”文帆沉稳地往下说，不一会儿，会议室的门推开了，不由得一喜，站了起来，称：“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的财神爷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 居然是夏南风赶到了，徐秘书跟在后边。
他不失大将风度，西装革履，不住地拱手：“对不起各位，小生姗姗来迟，请大家多多包涵！”
所有人都大喜过望，许副市长特地让服务员在身边加了个位，让他坐在自己与贺从胜的中间。
贺从胜对夏南风说：“正在讨论东区发展规划，没了你，大家都底气不足呢。”
夏南风说：“我理当会全力以赴……大家继续谈，别因我中断了议程……”
吴区长立即说：“等你可是最大的议程！”他略有些诧异，原以为今天保人不出来了，没想到上午就赶回来了。
当然，会上谁也不会问他如何“提早开释”这类敏感的问题的。
“刚才是谁发言，继续好了，我接下一个。”夏南风退了一步，确实，他心还乱得很，会议开成什么样，他并不知道，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那好，文老师讲下去。”贺从胜说。
“我也没多少可讲的了，作好三期开发规划，关键是要把政策用足，当然，用足就得吃透。人才引进、外资引进、优惠政策如何发挥，这得钻深研透。还有，借贷权，敢不敢借，借多少，一支笔审批，恐怕又少不了顾虑；可有了一个综合还贷权，多少可免掉一些后顾之忧，这里便有不少文章可做了。至于企业审批权，也就看区里头头的胆识了，那么大一片开发区，上什么项目，不要瞻前顾后，左右张望……我恐怕也只能点到为止了。”这文帆，几天下来，政策倒是吃透了不少，说得贺从胜都有几分惊讶，这家伙不仅仅可当技术顾问，甚至还可以当上政策顾问，一位大学讲师，居然这么有社会阅历，实在难得。
文帆讲完，夏南风是推不掉了的，他端起了茶杯，手竟然有些控制不住，在发抖，茶水洒到了外边，又下意识用衣袖去揩，却发觉自己露了怯相，便又回头示意服务员，好一阵，才咳上几声，开了口，好在大家都在屏息静气等待他“一鸣惊人”。
夏南风终于开口了：“请大家放心，我会全力以赴，支持东区的开发战略的，至少，我是看好两条，一是商贸城，二是旅游业，都大有作为。在商言商，我不会不切实际，天花乱坠地说一气的，商贸与旅游，同属第三产业，是今天的朝阳产业，蒸蒸日上，前程辉煌，政策优势，地域优势，都摆在这里了，说句过去不大中听的话，我不投机谁来投机？商业，说到底，就是投机业，看什么好就上什么，看什么有赚头就赚什么，我是不过问政治的，其实，我看这与政治也差不多，投其所好嘛，商业指的是客户，政治指的是时势，……”
这番话，也许只有贺从胜听明白了，感到浑身骚痒，这小子，胡言乱语，扯什么政治，差点没把你陷进去的正是政治呢。
文帆却始终带有微笑。
许副市长也是宽厚地笑了笑。
“如今，风头正盛，时势造英雄。一句话，有许市长的面子，我的投资随时可以到位，只要立项论证充分合理，我说到就到……”夏南风提高了声调。
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才是戏眼，这才是要害！ 别的，都是废话。贺从胜一看表，已快12点了，会开到这里，恰到好处，可以休会了。平日，第一个上午总是例行的表态，今天，到最后还来了点实的，已经很不错了，须见好就收。下午讨论，就让各自发挥好了。于是他宣布：“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希望大家讨论时，能够见到实效。请记住，这是东区发展的历史性时刻，就看各位的努力了。”
一阵掌声后，就散了会。
吃饭时，夏南风就坐了卞教授的位子，紧挨住市里的领导。专家退位，大款登台，历来如此。许副市长对这位卞教授门生自然是倍加厚爱，边给他挟菜，边问：“看准了？就大胆投资吧，回报肯定不亏的，政策你也了解了，我们市府是了解你的，支持你的，有什么问题，找我们就是了………”
“是的，我在南都几个大项目，都是市府支持上马的。东区自然不会例外，这一条，我深信不疑。不过，我战线拉得已经太长了，资金周转免不了有些拮据，到时，还贷还盼多多宽限。”
“这个没问题，你那么多物业摆在那里，还怕你跑了？不是还有个综合还贷权么？”许副市长说。
“有你这句话，我可要在东区下大注了。”夏南风似乎有些兴奋。
吴区长在旁立即追问：“多少？是九位数还是十位数？”
夏南风打了个哈哈：“你当区长的，还怕多么？自然是多多益善……”
吴区长说：“夏先生有气魄，有气魄！我相信夏先生对东区是有感情的……”
这一暗示，反而让夏南风心中一沉，也不再多话，抓过酒杯便喝了起来。这时，各路人马，为讨好他，争得投资，也纷纷来敬他的酒，而他呢，心中有事，也就来者不拒，杯杯见底，一饮而尽。
许副市长不知情，以为他是高兴，也就不加劝阻，反而也斟上一杯。
“祝夏先生投资成功！”
又一杯落肚，“扑通”一声，夏南风整个一个人扑倒在地上。烂醉了过去。
谁知道他饮下的酒是什么味道？ 他根本没听清所有人敬酒时说的什么，只听到派出所所长的冷嘲：“今天算是放了你一马，以后再栽到我手上，那就别再想出去了！”
凭这句话，他还敢再度涉足东区么——只当所有人行酒均是为他饯行。一个个说的是，出来了，可别再掉进去了，…… 凭此，他能不喝个昏天黑地么？ 醉比不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