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想看，”老秀才见有人请教来了精神，声音洪亮起来，“更新给公主治好了病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皇上赐宴，王爷感激，召见谢恩是少不了的，加上前来拜会求教的，巴结奉迎的人来客往，没有个十天八日出不了京城；出了京城沿途还有十几个府县，哪个地方官不想会会这位朝廷功臣，巴结巴结这位王爷的恩人。因此走到哪儿也少不了殷勤招待一番。一个衙门待一天也得十多天，总算下来二十天不止，这才半个月嘛，所以我算着还要等几天。”
周围的人听着都说还是老秀才见识广，说得有道理。乐得辛向举满面红光。说话间刚才望见的小黑点儿已经走得近了。只听他们议论：
“三面环山，村头一棵老柿树——不差，应该就是下川村吧？”
“这庄不大，清净整洁瞧着就不一般，错不了！”
一行四人，个个粗布短衫，打着不同颜色的补丁，脚上的鞋子虽然样式不同，但都是底厚帮硬的砍山鞋，肩膀上都扛着个包裹，好像是结伙出门打工扛活的一伙庄稼汉子。看看他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道走了很远的路。
大家友好地望着几个过路的庄稼人，告诉他们这里就是下川村，热情地正要问声饥渴，到哪里去，要不要歇脚打尖。这伙庄稼汉却高兴地跳脚大喊：
“到啦，到啦，我们终于找到下川村啦！”
大家看着诧异，来人中一个年龄较长、面皮赤红扫帚浓眉的大汉朝大伙躬身一揖，自我介绍道：“俺叫肖淇河，别号‘扫帚眉’，是县南临淇人，离这里一百多里。乡亲们让俺来感谢恩人刘更新的。俺一路打听着走到三岔路口，又碰到三位弟兄。”说着指指其中最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小伙，“缸沿子嘴小兄弟家也在县南，原康集西柏尖山的。”厚嘴唇小伙子赶紧打躬作揖。接着依次介绍：这位生着招风大耳的兄弟是河南、河北、山西三省交界的牛岭山村的；这位短腿獾似的兄弟是县东南七十多里的东姚集的。介绍到谁，谁给大家打躬施礼。由于红脸汉子介绍中抓住了每个人的体征特点，说得风趣，大家看着几位来自全县不同乡村的陌生人欢快地笑了。
老南瓜使劲直直越发佝偻了的腰身，把那根猪尾巴似的花白辫子甩到脑后，黄着面皮嘴里溅着唾沫星子问：“你们都是来找刘更新的？”四人齐声礼貌地回答说是。老南瓜又问：“你们认识刘更新么，他怎么成了你们的恩人呢？”
扫帚眉汉子回答：“刘更新的名字如雷贯耳，全林县无人不知，可我们无缘，直到现在也未能见着这位神人般的才子。这回他上天言好事，让皇帝老儿开恩减了赋税，救了多少穷人，灾荒年不知少饿死多少人！所以，刘更新不仅是我们的恩人，也是全林县所有百姓的大恩人呵！”
长招耳朵的县北汉子接着说：“这位大哥说的对，刘更新是全县人的恩人，对我家恩情更重——他救了俺妹子呀！”大家投来惊奇的目光，不知刘更新何时何地救过他的妹子。只见他把肩上的包袱放到地上，接着说道：“不知哪位大哥兄弟到过没有，我们那里比这里山得很呢！巴掌大的地块都散在半山坡上，稍遇干旱，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家家一年要吃半年的野菜柿糠，碗里难得见个粮食籽儿。今年这天不算旱吧，山外都是好收成，可山上梯田里的苗没有保住一半。”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袋，装了一锅却没有点。有人稍声议论，不知道说这些跟刘更新和他妹子有什么关系。
“我家去年的皇粮国税就没交清，今年的再欠，官府是不会依的，不坐牢也得去服徭役。我是俺家的独苗儿，爹娘舍不得我去。一咬牙把俺妹子卖给漳河北岸一个富裕人家当童养媳，接了定钱，说好半个月到门。俺妹子才十四岁，可懂事了，明面儿不说啥，夜里捂着被子哭得死去活来……”他说着眼里的泪水走珠儿似的滚落，很多人也跟着抹眼泪。汉子语气一变道，“可巧儿减赋的诏书到了。官家的税赋少了一半还能勉强对付，俺妹子的事也退了。你说，刘更新不是救了俺家救了俺妹子吗？”
众人听得心头发热，点头啧嘴说是哩！是哩！那汉子蹲下身解开随身带来的包裹，原来是一包红红绿绿的花椒，里面杂着几个大蘑菇和几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家里穷得水洗似的，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牛岭山产的皇宫御膳专用的大红袍花椒；这是灵芝、何首乌，还是我爷爷钻深山里采到的，一直珍藏着不舍得卖更不舍得尝。俺爹让俺送给刘更新并要当面磕几个响头，说他的恩德俺几辈子也忘不了。”
看看他还要往下说，“短腿獾”也忙把自己背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到面前，拍了拍抢过话头说：“俺这东西更不值钱更不稀罕，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这是一袋子小米。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满打满算值不了二十文；说它金贵，万两黄金也买不了。”这汉子个子不大，声音洪亮。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减赋税的好消息把东姚集周围的几十个山村的百姓乐炸了，敲锣打鼓放鞭炮唱大戏，乐着喜着大家说：‘吃水不忘打井人，减赋全仗刘更新！’决定派俺当代表来向刘更新致谢。带什么礼物呢？大伙想来想去说庄稼人没金贵物件，全林县就数东姚的小米最好，又是咱汗珠摔八瓣种出来的，最能代表咱的心。”
老南瓜从袋子里抓出一把金灿灿的小米看着称赞，“好米！好米！这是你种的？少说也有七八十斤！”
短腿汉子摇摇头，“这是几十个村庄上万户百姓一家一把集起来的。一把米就是一颗心呵，谁能称出它的分量！”
柏尖山来的“缸沿嘴”也打开了自己的包袱——原来是山楂，俗名山里红。看样子小伙子不善在人前说话，涨红着脸介绍：柏尖山王母庙里有棵千年红果树，枝繁叶茂，结出的果子硕大无比，相传吃了祛灾去病，健身长寿。每到收获季节，山下村民齐集庙里，焚香摘果，每人分几个食用。今年摘下的果子大家舍不得吃，要送给刘更新，让他养好身体，长命百岁，好为林县百姓办更多的事。听他这么说，大家细看那山楂果——个儿比普通山楂大两三倍，小核桃似的，紫红紫红，润泽鲜艳得跟珍珠玛瑙一般。
“扫帚眉”汉子也亮出了自己的礼物——一包腌制好的淇河鲫鱼，也有一番说道。
四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句句朴朴实实的语言，却让人听得钻心入肺；几件平平常常的东西，“鹅毛”般的礼物，却使人心潮起伏。面前的四个人代表着千万百姓，几件礼物分明是成千上万颗沉甸甸的心！在场的人都被打动了，心里热乎乎的，眼睛湿润起来。最受触动的还是刘继基。
半个月来，沐浴在浩荡皇恩中的人们，感念刘更新，自然要联系到他的父亲。儿子不在，人们便把所有的颂扬、尊敬、感谢、感恩、礼节、礼物和成车的好话理所当然地送给了他的父亲。年届古稀的老人无论走到那里都是景仰尊敬的目光和热情诚挚的话语——这可是花钱买不来的最高奖赏！古往今来，这样的荣耀有几个人得到过？现在刘继基得到了，心里觉得比添置了几十亩好地还畅快。七十年的人生历程，他第一次认识到人世上还有比银子更可贵的东西！每天，他都是老柿树下中心人物。他一出现全场的人都要起身让座，就连比他年长的辛秀才也要挣扎着起来向他招呼。他一落座，后生晚辈们还会主动过来给他捶背捏腿。今天，他来得晚了一点，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远道来的客人身上没有注意到他。他悄然立在人堆外边，听着看着刚才的一切早已是满眼热泪。就在这时，四个汉子听说刘更新没有回来又询问他的爹娘。大家这才注意到拄着拐杖站在人圈外面的刘继基。人们立刻让出一片空地，老石匠掂过一个二尺高的玉米皮编成的草凳让座。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上前挽着老人的胳膊扶他稳稳地坐了。
四条大汉齐声喊道：刘老太爷在上受我们一拜！说着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倒。慌得刘继基刚坐稳又站了起来，抬手虚扶着让大家起来，激动地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犬子小有薄才给家乡人解困也是应有之举。我刘继基何德何能怎敢受此大礼！”
“有其子必有其父，能养出这样儿子的爹妈也值得尊敬！”年长的“扫帚眉”说。
“子不教父之过，儿子有才有德也是父亲的功劳！”“短腿獾”说。
“说得对，回到家里俺和乡亲们也要给刘老太爷立个长生牌位。”“招风耳朵”说。
……
几个人说得诚挚说得动情边说边叩了无数的头。
“乡亲们，俺又给大伙儿报喜讯来啦！”先声夺人，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飘来一股油香——老油郎来了。老油郎更老了些，头发白了许多，只是和香油一个颜色的紫红脸膛、薄薄的嘴唇、健旺的神情没有变。他放下油篓，挤进人堆喊道：“好消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更新为公主治病有功却不要赏赐，求得皇上的减赋恩诏……”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南瓜截了，“要是这消息就不用说了，真正的正月十五贴对联——迟了半月！”
原来老油郎家与下川距离不算很远却不一个县，传达林县的诏书知道得就晚。旧闻当新闻卖使老油郎不免显得尴尬，自嘲地一笑旋即转了话题：“减赋的消息就不再饶舌，刘更新怎样为公主治病，公主对更新一见倾心，险些招为东床驸马的事大伙没听说吧？”
这消息确实新鲜，立刻引起大家的兴趣，催他快说。老油郎来了精神，便从更新为公主把脉处方说起，中间波折遇险，公主情丝缠绵，更新如何拒婚说了一遍。油郎却长着说书的嘴，说得曲折跌宕回肠荡气。到那紧要处添枝加叶形容润色，加着逗闷子留悬念，虽然多是道听途说，稗官野史，注入许多水分，但正因如此，越发神乎其神，听起来比鼓书“西游”、“三国”还引人入胜。老柿树下的人们听得呆呆怔怔，痴痴迷迷，时而攒眉颦目担心惊呼，时而开颜咧嘴拍手欢笑。弄得树上的鸟儿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嘎嘎地叫个不住。
……
每天从全县各地赶来看望刘更新的人络绎不绝，老柿树下日日热闹非常。大家等着盼着刘更新归来。终于，小石头回来了，苏小姐和秋叶回来了，刘更新却一直没有回来。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有说刘更新与柳华歌隐姓埋名进了伏牛山，行医治病，卖字鬻画，为人消灾解难对贫困者分文不取，当地人赞颂是活菩萨临世；有人说在峨眉山见到一个和尚一个尼姑很像刘更新和柳华歌……好多年后，人们按照习俗在刘继基的坟墓左下侧，为刘更新立了衣冠冢。没有墓碑，因为这碑早已立在了人们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