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想想处境对象，早已定下神来，微笑着拿出医家的架势，一边用指尖轻按玉腕，一边凝神深思。心想：就算自己是个南郭先生，越是这种场合，越是要像模像样才是。病人的脉搏通过指尖传递过来，更新对照着，在心里一页一页的翻着《脉诀》。这本书来的路上又翻了一遍，已经默记在心。脉有浮、沉、数、濡、迟、等等，什么样的病便呈什么样的脉象；病有千种万种，脉象也是千差万别。公主的脉象说浮不浮说沉不沉，说数不数说濡不濡，这算什么脉象呢？思量半天还是没有头绪。心里茫茫然，脸上却显出成竹在胸的样子，轻咳一声说：“公主脉相，寸脉尺脉滑浮不实，但关脉厚重有力，因此病不在肌肤而在肠胃之中。病根虽深，但于本体并无大碍，只是旷日持久，体质有些虚弱罢了。”更新的这番言语，并不是从脉象上看出来的，其实是看着病人气色说的。
谁知公主听了却点头称是。“先生说的一点不错。我能吃能睡，也感觉不出身上有什么毛病。只是每日午时正牌必须进食，半个时辰后腹中便似翻江倒海一般，疼痛难忍，未时正刻即止，一年多了日日如此。虽然疼痛时间不长，却似到鬼门关走了一遭！”说着用手帕拭泪，“先生若能为我除此痼疾，除了天上的月亮星星，只要皇家能办到的，不吝赏赐！”
“真要那样公主尽管宽怀，你的病定能治好！”
公主睁大了蓄满泪水的凤眼，“真的？”
更新又现出滑稽调皮的天性。“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悬赏，勇夫在此！”说着一拍胸脯站起来躬身恭立。
公主被逗得破涕一乐。屋里的丫环太监也忍俊不禁，掩口窃笑。
更新却昂然肃容，重新正襟危坐，郑重言道：“不过有三个条件，”他竖起三个指头，然后扳倒一个：“公主需把发病前后、饮食起居、发病症状感觉相关情况详详细细讲个明白；”再扳倒一个：“要把前面几位郎中开出的药方全部交给我，让我知道他们失在哪里；”最后压下第三个指头：“公主患病已久，已成痼疾。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性急不得。需给我十天揣度思虑时间。”
患病以来，公主整日愁眉紧锁，从未开过笑颜。刚才一乐，神气儿好了许多，越发面如桃花，眉目含情，目光也越发火热，望着更新婉声说道：“小先生三个条件，都在情理之中，有什么不好应允的。”说着让人取出一个精美的紫檀盒子放在桌上，推到更新面前，“这里面就是所有郎中用过的处方、脉案，尽可拿去斟酌。要问我这病的起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原来去年春天公主到西山潭柘寺进香，由于路途较远，在寺中住了一宿。回到家中半月后渐觉腹中不适，不久开始疼痛。半年后疼痛愈甚。不发作时并无什么感觉。发病时腹内如箭穿针刺，锅滚油沸，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公主说着潸然泪下，悲戚地叹道：“也许是进香时有什么不恭之处，得罪了佛祖，或是前世作了什么孽，遭此报应。”
更新用心听着她的发病经过说道：“公主大老远的前去进香，佛祖感谢还来不及呢，那有恩将仇报的理！”说着话里便带了俏皮，“人食五谷，怎能无病，要是世人皆无病痛，我们作郎中的不都得饿死！”
“小先生说话幽默风趣，”公主面色霁和起来，“可恨那些庸医，一会说是腹内积食，一会说是肠胃滞气，还有说是经血不通，肝胆结石，神经滞障……个个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左一服又一服地用药，这些药服下去不但无效，反而疼痛更甚。而他们仍然把牛皮吹得天大，说悬壶济世多半生，回春妙手死人都治活多少，只怨公主的病生得刁钻古怪，百药难医，甭说扁鹊华佗，就是神仙都没办法，你说气人不气人！”说着咬咬玉牙，“没能耐还死要面子，话说得不能再绝！”
“这些老前辈多是读死书认死理僵直古板而又自负的老朽，说话自然就足了些，这也是古来读书弄文者的通病，赶走就是了。”
公主面带愧疚，唉叹一声说：“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就失了温存耐性，一时性起，几个赏了板子，有一个太不像话的，吃了一刀——事后也很后悔。”
这些郎中的遭遇，来时就有耳闻，现在听着仍感震惊。隔皮断症，神仙也难有十分把握，病不好就拿郎中出气，虽是天皇贵胄，也太仗势欺人了！罚过了杀过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想想那些老郎中迂腐孤傲，死到临头仍不自知，可笑可怜的样子，更新心里升腾着一股怜悯不平之气。面前的公主也不再那么漂亮，眼泪也不再那么值得同情。轻咽一口唾沫，心情平静了些，带着几分揶揄比划着道：“小生自忖医术不能望前面几位老者项背，所以从进府起得便就两手卡着脖子尽力往上拔拽。”
“那为什么？”
“为的是把脖子弄得长些，砍脑袋时来得利索些！”更新说着鹅一样地直着脖子，“自知不才，延颈就戮！”
公主咯咯地笑出声来，“好你个刘更新，拐弯抹角讨饶，好，只要尽力，医好医不好本公主不会罚你，更不会杀你！”
更新连忙展衣叩头拜谢：“小生医术难及前面几位老郎中之一二，听了公主先前的话，自忖不‘身首异处’也要‘皮开肉绽’，如此说来需先谢公主不罚不杀之恩。”
公主望着他和颜微笑，“你这位小先生不仅才学好，说话风趣可人，讨人喜欢，快快起来说话。”更新重新落座，她伸手示意上茶。更新早已觉得口干，太监刚把茶放下，便端起茶碗吹吹，猛吸两口，烫得咧嘴吐气。看他的样子公主抿嘴直笑，接着又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一位白须老人说：医得公主病，三把金刀人。三把金刀不是一个刘（刘字繁体“劉”）字么？说不定正应在你刘更新身上。所以本公主信得过你，只管放心诊治，不必老是提着脑袋开方用药。”
梦中之事无论真假，公主信任溢于言表。
……
回想着公主的脉象、面色、神态和所述病情、得病经过，再一张一张细看曾经用过的药方。九份脉案中，有诊断为腹中积食的，用的药自然是山楂、麦芽、神曲、太子参之类；有诊断为肠胃滞气的，用的药多是大黄、木香、昌莆、陈皮之属；有诊断为肝胃失和的，用的药又是白芍、甘草、香附、山药等等。还有诊为经血不通、神经滞障、胆脾结石的。九个郎中九种方案，处方五花八门；药量增增减减，连用十剂、二十剂甚或三十剂不等，把这些药积起来能开个中药铺子。用了这么多药均无效果，说明这九种诊断都不对症。想想也难得对症——看病却见不到病人，诊脉还要隔层手帕，又不知病状起因，那些墨守成规的杏林前辈，尽管身怀绝技也只能凭猜测用药，怎能对症？比较起来自己占尽优势……那么公主到底患的是种什么病呢？更新翻着医书，苦苦思索。既然九种可能均已排除，那么引起腹痛的原因还剩一种——虫！记得小时候喜欢喝生水，池里河里的水逮住啥喝啥，所以村里的孩子十有八九肚子里都生过虫子。那虫叫蛔虫。生了蛔虫肚子也会疼痛，只是不定时辰。传统治法也很简单，山坡上挖些苦楝树的根来熬成水肚疼时服下，立时便会拉出许多尺把长的虫子来。苦楝根有毒性，如果肚子里没虫喝了，便要出人命。村里有个孩子就是误喝了苦楝水死的。公主说她是从潭柘寺进香回来开始腹痛的，很有可能是她在外面喝了不洁之水引起的……更新整日在后花园中踯躅徘徊，这样想想，那样想想，虽然觉得有可能是“虫”症，可又拿不准——要是能向老郎中请教一下，或有个同行商讨一下就好啦！思量及此，再望望翠竹花丛后两丈多高黄色琉璃瓦盖顶，显示着皇家威严的高墙，不禁叹道：
“刘更新身在笼中，如之奈何！”
“孩子，该吃饭了。早晨你就没吃，午饭又热两回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爱怜地说着，过来挽住更新的手臂要他回屋。
老人姓王，头发眉毛均已苍白，是王府里的老太监，更新住进这里饮食起居均由他照应。第一次见面听口音，王公公便惊喜起来，说他也是林县籍贯。七八岁时随着父母逃荒到山西翼城，不幸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被人贩卖到京城，做了太监……说着老泪纵横。更新同情地解劝几句，老人才抹去泪水，转悲为喜，拉住更新的手问长问短，说起老家林县城西半山上的狼崖寨，依稀记得家乡情景。老乡见老乡，感情一下亲近起来。更新把他当长辈，尊敬地喊他老伯；他也把更新当亲人，叫他小老乡。在这阒无人迹的皇苑禁地能与老乡相遇也是一件幸事。
更新抬头看看，日头已经偏西，叹口气跟着老人回到屋里。望着桌上的饭菜却没胃口。他天资聪颖，生性要强，还从未遇到过破解不开的难题。现在面对公主的病症却拿不定主意，心里着急，又怎能吃得下饭呢！
“你就不用再犯愁了，放宽心该吃吃，该睡睡吧！”老人盛半碗鸡汤放到更新面前，一边劝道，“你的医道如何我不敢说，就是愁死也治不了公主的病。”
“何以见得？”
“这院里已经来过九个郎中了，听说都是各地名医大家，个个白发银须，年纪最轻的也不下六十岁。他们在岐黄青囊道上摸爬滚打多半生，哪个不是见多识广，从把死人治活也把活人治死中历练出来的高手，尚且束手无策，败下阵来，与他们相比，自忖如何呢？”
“单论医道，我当然不能与几个老前辈相提并论。”更新说着口气一转，“但是，医道再精，见不到病人，不了解病情、病状，就似雾里看花，只能瞎打盲撞，怎能奏效？我虽然医术不精，却对病人了如指掌，所以理应拿出对症验方。”
没想到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胆识，老伯不禁对更新刮目相看，点头赞许，安慰道：“难得你有这心气儿，也许能行。公主既已放下不罚不杀的话，你悠着点儿思量忖度，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身子骨要紧。”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更新越发坐卧不安。他毕竟医道太浅，就算认准了病症，用什么药，怎么用，心里没底；事关重大，不能试探，不能莽撞，必须万无一失！可被关在这高墙禁苑之中，成了井底之蛙，要做到万无一失谈何容易？他懊丧地在后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脚步儿一圈比一圈沉重；不时仰天长叹，呼哨之声一声比一声急切。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墙外飞来一物，扑哧一声落在面前。更新一怔，捡起看时，却是一个荷包。那荷包做工精细，上面绣着一枝寒梅，两花初绽，数朵含苞，古铜虬枝上积雪犹存。七彩丝线协调搭配，该红的地方红，该紫的地方紫，浅白、雪白、粉红、艳红、绛紫、暗黄，配上浅蓝面料，恰如深旷的天幕下一枝独秀，凌霜傲放。由于画面明暗有致，层次分明，立体感强烈，鲜活得真的一般。心想，谁家小姐这般巧手！这本是男女情爱之物，怎么竟随意丢抛？抬头望望，黄瓦高墙，阒声无迹。再看那荷包时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猛然记起逃婚跑到林县城的那天深夜，翻墙误入苏小姐的闺房，就曾看到过这样的荷包。当时虽只瞥了一眼，但对那枝梅花印象极深。难道是她？……随手翻弄，哦，里面还夹着纸张！取出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小哥无奈进京，
梅追千里心焚；
助阵同驱病魔，
君须详解症情。
一定是写得匆忙，字有些草，但仍然流利隽秀，显出笔下非常功底。更新一眼便认出这是一首藏头诗。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是——小梅助君。哦，苏小梅！她也到了京城？并且知道自己就在这个院内！诗的意思分明是为自己忧心如焚，知道自己碰到了难题，意欲了解病症详情，共同设法。更新拿着荷包，盯着纸上几行饱含深情的新墨，不觉心头酸热。自从苏小姐来到刘家，自己对她冷漠寡情，她却心如火热。试想一个大家闺秀，刚过门的新媳妇，为了一个对自己并无情意的丈夫，竟然不顾一切，冒着炎日酷暑，千里迢迢赶赴京城，需要多大的勇气！来到京城，王府进不得，依然天各一方，又是何等心情？几天来自己高声咏叹，被她听到，立刻草成小诗用荷包抛入，不知她心急火燎地在高墙之外守候了多少时日！想到这些，更新心中愧疚，已是满眼热泪。现在苏小姐一定眼巴巴地守在墙外，自己苦无良方，正愁无人相商，何不把小姐病状告诉于她，也许有什么办法出来。想到这里，疾步回屋，把公主何时患病，起因，病情病状，以及前面几位郎中如何断症用药等等详细写在纸上，装入荷包，隔墙抛了出去。不到一个时辰，那荷包便又飞了进来，急忙取出里面夹着的纸张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据君所述断病症，
公主肚里有异虫；
以毒攻毒下猛药，
信石一两二钱整。
千载验方莫疑虑，
药到病除见奇神！
另嘱：一次尽服，不足量或分次服用，必伤性命。切记！切记！
一手端笔钟王小楷，俊逸清秀，如云鹄游天，遒劲柔美中透着豪气异秉，这决不是仅靠笔下功夫可致的！——不同凡响的笔迹似乎在哪里见过。显然不是苏小姐的手笔。那是谁写的呢？如果是郎中所写，这样的郎中绝非凡才！可这方药开得吓人！——信石就是砒霜，一分一厘就能使人毙命，何况一两二钱。这位郎中也忒胆大了些！
大胆郎中，断定公主肚子里异虫作祟，与自己的揣度不谋而合。再把公主得病经过，病情病状对照思量一遍，越发认定结论不差。人常说：“治非常之病，需用非常之药。”敢出此非常之方者，还需非常之人！看来苏小姐遇到了神医高人。更新捧着药方诗看了一遍又一遍，想了一层又一层，目光停留在诗的最后两句上：“千载验方莫疑虑，药到病除见奇神！”我的担心对方已经考虑到了，这位不凡郎中，是对照我提供的病情症状深思熟虑过的，我还犹豫什么呢？想到这里，更新提起笔来，濡墨展纸，就要落笔，却又犯了踌躇。这方药关系重大，一剂服下，如果公主死了，本人丢了性命事小，还会招来灭门之祸，连累亲戚朋友……这一切苏小姐投方之前不会想不到，没有十分把握她也不敢……更新在屋里足足思虑了一个上午，终于拿定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