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气
小更新天资聪慧，博学强记，年纪虽幼，却学识不凡。接触愈多，了解愈深，由惊诧、妒嫉到由衷折服。由折服到喜爱，由喜爱到推崇，辛先生诚心诚意地对刘继基说，令郎不是凡才，来日定能蟾宫折桂，赶快让他进学应试吧。刘继基从表情语气上知道老伙计这回说的是心里话，诚挚地感激老朋友的关心，高兴地点点头。知子莫若父，他当然看得出儿子的过人之处，早有此心，只是觉得儿子还小了一点，翅膀还嫩了一点，羽毛还需要再丰满一点，现在“放飞”似乎急了一点。辛先生说：
“十三岁不小了，远的不说，前朝进士戴大宾，五岁就由父亲背着去应童子试；被称为明初十才子的张适，十三岁就赴乡试；唐朝刘晏七岁就被授予翰林正字的官职，哪个不是稚气未除就崭露头角的？怎能说还小呢！我是一根老了的朽木，贤侄可是一匹千里驹，莫要久拴槽头误前程呵！”
辛先生的诚心好意令刘继基感动，可小更新却不买账。写诗作赋，习字弄文，就是不爱八股制艺文章，说那种文字，百无一用，不屑一顾。小小年纪却极有主意，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劝，生着法儿劝导。刘继基搜肠刮肚，列举出韩愈、白居易、苏东坡、欧阳修、柳公权、吕蒙正等历朝状元进士，哪个不是读书取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荣华富贵，名传后世的。你仰慕他们的才学，读他们的诗文，习他们的字，就应步其后尘才是。
劝不成便逼，赶鸭子上架。不准小更新出门，不准他读诗作赋，习字画画，只许读四书五经，只准写制艺文章。不准出门小更新就在院里瞧蚂蚁上小更新占了便宜，虽然心里高兴，但却看不惯父亲那种小人得志的样子，便拉了父亲一把说，“爹，我和辛先生在讨教学问，有什么可笑的。”说着又朝辛向举拱拱手道：“刚才小生急口应对，无有别的意思，请先生不要误会。”小更新不但才思敏捷，且稳重有礼，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辛向举虽然心里很不服气，可又不得不暗暗称奇，顺口夸奖几句。树；不让写诗作画就逗小猫小狗。
刘继基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偏偏三月初县令布告乡里，一个月后举行童生试。童生试就是县试，考中者还须经过府试、院试，过了三关就算进了学，便成了生员，亦称秀才。成了秀才方能参加乡试。乡试中者谓中举，举人才能进京会试、殿试，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层。刘更新天性放荡不羁，怎肯去受这种煎熬！就在刘继基心急如火而又无计可施的时候，事情却有了转机。
这天小更新趁父亲不注意，从家里溜了出来，巷口传来橐橐的梆子声。一个身躯壮实、脸膛阔大红润的中年汉子挑着油篓迎面走来。那汉子敲着梆子，用粗壮的嗓音吆喝道：打——油——啦！打——油——啦！见有人来，便放下担子，一面笑迎，一面念叨：
状元庄，状元油，
想中状元甭犯愁。
四书调出色香味，
更有经史在里头。
不信打罐你尝尝，
眼下就把秀才就……
听他这么念叨，小更新来了兴趣，上前说道：“老伯真会做买卖，一定是远路来的吧？”见老汉点头，又说，“来俺村卖油的不少，只会直着脖子叫卖，可编排不出这么雅致好听的词来。”
那人看看小更新，笑嘻嘻地回答：“小先生，俺可不是胡乱编排，俺就是状元庄的，说的都是实情。”
“状元庄？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小更新一脸疑惑。
那汉子笑出声来，“小先生年纪还小，上点岁数的人哪个不知道赫赫有名的状元庄呢！”接着念道：“东去五十里，再过一条河，山水锦绣地，有个小村落。闻名彰德府，谁人不晓得！”
更新摇头，说叫什么不好，凭什么叫状元庄！口气也忒大了些。
“俺可不是夸口。”那汉子一边给来人打油，一边说，“自打隋朝开科取士以来，俺们村出过十个状元，既有前朝状元，又有当朝状元。那进士就不用说了，一抓一大把。我老爷爷是三甲进士，我爷爷是二甲进士，我叔叔是同进士出身，我爹是前科举人，我最没出息，也是个秀才。”
几个打油的人啧啧连声。刘更新却怀疑，脱口道：
卖油郎夸诩堪称秀才？
那人立刻应道：
小先生谦恭却是白丁！
随意说了一句，没想到一个卖油郎竟然当成对子对了上来，并且出口敏捷。更新觉得这汉子有些学问，便想再试试底细。这时正好王大娘提着罐子走来，边递油罐边说，什么状元油秀才油的，俺家祖辈不念书不应考，又不求状元及第，只要油香好吃就中！
那人哈哈地笑得开心，顺口道：“读书不读书，吃着都舒服；及第不及第，吃着都吉利。”说着从油篓里提出油来，向罐里倒着，闻着浓郁的香味，听着周围人夸赞他的油好，红脸膛更加油亮，很陶醉的样子。更新看着，听着，心里便涌出一句，说道：
沽油客来心尤醉。
那人目送提油而去的王大娘，随口对道：
提罐人去路还香。
这时已近中午，望着油篓口闪耀的日光，更新又出一联：
油中日为天上日。
出句看似简单，但状物极妙。“油中日”与“天上日”一虚一实，又暗含后者影响前者，对起来难度很大。更新说完两只黑亮的小眼珠子直盯过来，心想他不可能再对上来。谁知那汉子略微思索，便对道：
眼里人是面前人。
更新拍手称妙，上前施礼说：
老伯伯油好话甜经纶满腹，可敬可敬！
卖油汉也拱拱手说：
小先生人俊语慧句句珠玑，可喜可喜！
更新愈加敬佩，周围的人也没想到一个卖油老汉会有如此才学，竟能和他们心目中的神童对句，也极口称赞。那汉子却说，这算什么，在我们状元村上至耄耋老翁，下至三尺孩童，作诗对对，谁人不会，没什么稀罕。倒是贵村，读书识字的人没有几个，偌大村庄，竟连个秀才也没有，可叹呵可叹！
更新年少气盛，见他这样说很不乐意，顺口说出《孟子》里现成的一句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卖油汉仍然笑容可掬，“听说庄上有个老童生，从十七岁考到今日，六十多岁了仍未进学，怎么能说是‘非不为也’呢？”
说得更新无言可对，顿了顿把小脑袋瓜儿一歪，强辩道：“除这位老童生外，村里读书的不在少数，就是不屑应考嘛！”
“哈哈哈……”卖油汉响亮地笑着，点着更新说，“小先生强词夺理！没有就是没有，怎么瞒得了人呢。我早看出来了，这里的风水不顺，是出不了文人秀才的！”
“你说什么，我们村风水不好？”小更新气得脸都红了，“有什么根据？”
那人不急不躁，说小先生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给你听。说着指指远处的山坡说：这里依山而不傍水，无水便缺了灵性；虽说有山，又无秀美峻拔之势，平缓低矮，这不是山而是丘；地狭隘而瘠薄，天多旱而无灌溉之利。这样的地方怎能出人才呢？依我看来，听说这里过去没出过秀才，就是今后也不会有。说完摇头叹气，说可叹可惜。
更新恼怒地说：“你话说得太过了！敢跟俺打个赌吗？”
“打赌？”那人惊讶，“赌什么呀？”
“今年内我们村定出秀才！”更新口气坚决肯定，“如果输了愿送老伯纹银十两。”
那人笑了，“小孩子家，哪来那么多钱，别赌了别赌了。”
更新更生气了：“当然有，父母亲戚过年给俺的压岁钱攒起来十两不止。你要是输了呢？”
“那好，过几个月我再来，要是输了这一担香油白送给你。”
“一言为定！”小更新学着大人的口气，却又孩子气地伸出小指头。
“好，一言为定！乡亲们都是见证。”卖油汉也认真地伸出小指头。
一粗一细，一老一少，两个小拇指郑重地套在一起，拉了一下。
卖油汉走了，众人都说，小更新呀小更新，咱村多少年都没出过秀才。辛向举考了多半辈子连个秀才毛也没摸着，你敢保证今年他能考中吗？更新却满有把握地说老先生不行还有我呢！刘继基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过来了，训斥道：“你虽然读了几本书，可对八股文一窍不通，又不肯学，骂那是狗屁文章。还有一个月就要县试了，就有天大本事能来得及吗？这不是白扔那十两纹银么！”
更新说，爹你不用着急，世间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铁了心去办，再难的事也能办到。孩儿既然敢要这么大的粽子，就有这么大的荷叶，决不会给父亲丢脸，给全村人丢脸。倒是后悔赌注小了些！说着朝大家扮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辛先生正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讲《论语》，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孩子冲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辛先生救救我呀！”
辛向举放下手里的书一看，原来是刘更新，便说：“你这孩子胡闹什么，没灾没难喊什么救！”
更新说正是闯了祸才来求先生的，你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辛先生说你别使啥鬼点子，有什么事站起来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更新这才站起来把和卖油汉打赌的事说了。特别把卖油汉如何贬低辛先生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个详细。辛先生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带了气说，贤侄你说我能帮上什么忙？更新说我要先生答应两条：一是一个月内教会我作制艺文章；二是县试时我俩一同去应试。
这个……辛先生听了犹豫起来。他知道刘更新的才干，诚心鼓动他参加科考，博取功名。但是，制艺文章决非朝夕之功。自己学了多半辈子，尚且作不好，再聪明的人一个月也学不成。再说自己屡战屡败，已经心灰意冷，今年已无意再赴考场。更新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你只管把八股文法讲透，俺学不会不能怨你。至于县考，一切开销不用你出，保准让你稳稳地拿一个秀才回来，你信不信？”
“说正经事儿，莫开玩笑。”辛先生连连摇手。
“谁跟你开玩笑啦！”更新又认起真来，“不行咱俩也打个赌。”
“赌什么？”
“如果你今年参加县试，中不了秀才俺也输给你十两纹银！”
辛先生乐了，自己去应试取功名，不但有人负担开销，考不上还能赚银子，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权当是儿童游戏，权当是为了这个天才少年，便应承下来。更新也和他拉了勾，事儿就算铁定了。当下更新就缠着辛先生讲八股。辛先生也来了精神，给学生放了假，立刻开讲。
如果现在就死，可以说辛向举是在八股里钻了一辈子。虽然文章不行，可对八股的套路、格式、禁忌却已烂熟于心。先从出题讲起。题目皆出于《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书及《诗经》、《周易》、《尚书》、《礼记》、《春秋》五经之内。单是题名就有连章题、全章题、数节题、一节题、单句题、截上题、截下题、截上下题、冒上题、冒下题、半面题等等，上百种之多。讲到做法，开头二句或三四句为破题、下申四五句谓承题、为何而发此言谓之原起、自摅所见谓之大结，篇中还有领题、入题、出题、过接、收结、落下等等，复杂得很。更新听着听着便瞌睡起来。辛先生见他听不进去，也不讲了，说你这个样子，还应的什么试，打的什么赌，回家准备银子去吧。这么一说更新又来了精神，振作起来再学。听着听着瞌睡又来了。就这样学了几天，一点效果也没有，先生不愿再教，更新也不想再学。
眼看县试一天天临近，难道就这样认输不成？更新心里焦躁，可又实在学不进去，思来想去，忽然有了主意。对辛先生说，你不必给我讲什么破题、承题，找几篇八股文给我看看就行了。辛先生立刻搬出一个大箱子，取出几十本前朝本朝“程墨”（作为范本的八股文选集。程是试官的拟作，墨是中试的卷子）。“八股”又称“制艺”，从洪武三年兴起，凡三百余年，各个时期都有。更新从中挑出几篇来看了，领会要义，对明清八股文的异同，入清以来特别是当朝应试文章的特点、要领心里有了数。哈哈一笑说，八股文讲起来复杂，实际上就是一个文字游戏。规定了几条规则，只要按规作文就行，没什么难的。辛先生说快不要说这外行大话，八股文变幻莫测，学问渊深，多少人穷其一生尚不得要领，你才看了几篇文章怎敢妄言！更新不与他理论，让他从四书上出了一个题目，挥笔写来。一顿饭的工夫，就写完了。辛先生拿起来一看，吃惊不小。破题破得精要，承题承得顺当，起承转合，中规中矩，且文采飞扬，如行云流水，比那些状元卷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称奇才奇才！
学政的把柄
四月十六日是县试的日子。大清律规定，取得生员资格，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的考试。县试由知县主持，共考五场。第一场为正场，考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场考四书文一篇、《孝经》论一篇；第三场考经文一篇、律赋一篇；第四、五场连考，时文、诗赋、经论、骈文任选，不定格，限时交卷，录取者方准参加府试。刘更新与辛向举一块参加了县试。更新套着格式写出八股文，诗赋经文不在话下，轻轻松松地便考完了。辛先生虽然思维不够敏捷，但毕竟历练久了，因此两人初试顺利。又一块到彰德府参加府试。府试方法内容与县试相同，没什么难处，两人都上了预选榜，现在就剩下最后一关——院试。
今年的院试定在八月，眼看院试就要开考，更新却感到厌倦，懒得再去赴试。原以为科考是极森严郑重的事，没想到却也稀松扯淡。有夹带的、传递的、扔纸团的、换卷的、代考的，甚至挖墙打洞内外串通的也不鲜见，真是八仙过海，不一而足，考场上乱哄哄的，考官们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舞弊被当场抓获，塞几两银子也就过去了。更新对面考棚里的那个肥胖如猪的童生，连笔也不拿，一入考场便趴在案板上呼呼大睡，交卷前送茶水的杂役便偷偷把从外面做好的考卷放到他的案上。县试如此，府试也是如此。
更新府试回来便把那些经书、墨程摔了仰天大笑道：“官府科考，原来是一场儿戏！我还考个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