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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大雨倾盆,天地被笼在这灰色的雨幕之中,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看不明晰。

听着雨声“咚咚”敲打在马车顶上的声音,宁博容瞧着车帘缝隙外那些骑在马上的护卫。

这些护卫都是宁博闻派来的,显然有着相当良好的素质,宁博容甚至怀疑他们本来就是真正的士兵,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胯下的良种马都已经被大雨击打地低下了头,他们却依旧连脊梁都挺得笔直。

理化县不是那等贫困县,恰恰相反,这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南方小镇,若是平日里,这个季节的理化县早就桃红柳绿,江暖水静,端的是山清水秀地,鱼米富贵乡。

偏偏这连日的大雨使得整个县都笼上了一层灰色。

宁博容只在晚上小睡了一会儿,此时清早便显得精神奕奕,以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几天不睡也额不会瞧着精神萎靡,倒是旁边的阿青、阿郑脸色不如昨日里好了,有些困顿的模样。

他们路上没停,因走的是官道,虽有大雨却也没碰上什么难走处,如此一日夜,也便到了理化县。

宁博裕是新到任的县丞,照理是要住在县衙里的,但是,你要住在外面人家也不会管你,是以崔氏早早就派仆从在这里买下了一处两进院子,给宁博裕并仆从住那是尽够了。

“阿妹,你先同陆世兄去我住处,我自去县衙报道便是。”

“好。”

马车里自是睡不好的,陆质的精神瞧着却还不错,等又行了一刻,便到了崔氏早早买下的院子。

进了门阿青替宁博容扫去斗篷上沾的雨珠,陆质对宁博容遗憾道:“听闻理化县景色极美,这大雨却是煞风景。”

宁博容一笑,“说不得明日就天晴了呢!”

“也罢,反正也要在此住上三两天——唔,这个院子很是不错啊!”

“是,理化县本就富庶丰饶,此处原是京中丁侍中家的宅子,如今一家都去京城投奔他了,宅子也就空了下来,若非阿父阿母认得几个人,怕是还拿不下这处院子。”宁博容卸下斗篷,瞧着此地被打扫地颇为干净,虽大雨倾盆,但廊下青石砖上雨水清澈,可见虽已许久不曾住人,守屋子的老仆却相当勤快。

陆质点点头,“先歇息一下吧,估计翰飞也很快会回来。”

宁博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宁博裕,宁博裕字翰飞,除了陆质之外,家中几乎无人会喊他的字,是以宁博容才有那么点儿不习惯。

这个字不是宁盛取的,而是宁盛的老师昔日未过世的时候取的,宁博闻字维桢,乃是栋梁的意思,同样出自宁盛之师的手笔,若是宁博容出生的时候他未过世,恐怕连她的小字宁盛都会让他来。

这位将大量宝贵的书籍传给宁盛的大儒几乎改变了宁盛的命运,是以,要论宁盛对谁最尊敬,无疑就是他。

虽这位姓柳名平的大儒早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宁盛却还年年为他扫墓缅怀,甚至他之所以到翠华山来建起万里书院,也是因为柳平的老家就在云州翠华山。

听陆质这般说,宁博容笑了笑,“那我去厨房看看,等阿兄回来就用朝食。”

“好。”陆质的眼睛亮了起来,每次宁博容亲自操心吃食,那都是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

因崔氏担心宁博裕一个人住没法好好照顾自己,除了阿杏一家,还特地带了个厨娘,这厨娘姓张,跟着吴厨娘在宁家打了一个月下手,才得了这掌勺的位置,张厨娘原在乡间也有些名气,但到了宁家,才知吃食还能翻这么多的花样,若直接跟着宁博裕来,宁博容跑到厨房指手画脚,恐怕张厨娘那有那么两分埋怨她添乱,如今却不会了,待宁博容那是恭恭敬敬的。

“张厨娘,厨下有些什么吃的?”

虽开了春,但这时节能吃的蔬菜仍然不多,一簇碧绿的芹菜,两把青菜罢了,却有两尾活鱼,春雨连绵,农人担心淹了田地,渔人却喜上眉梢,瞧这两尾鱼肥壮新鲜,乃是真正天然无公害的野生江鱼。

宁博容心中转了一转,便笑盈盈道:“先将这鱼削了片吧。”

她这次从家中带了些干香菇来,做香菇鱼片粥却是不错,再有这青菜如此新鲜,加油素炒便有清甜之味,芹菜却可以同香干、肉丝一道炒,再加上煎得焦香的豆腐,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什锦炒芹,最后是美味的糖醋鱼片,又有她带来的葱香花卷蒸上一蒸,就是一顿丰盛的朝食。

“阿青、阿郑,也帮把手吧。”宁博容说着,亲自去取那放香菇的木盒子。

几人在厨房忙活一阵,没多久就飘出了诱人的香味。

主要是那糖醋鱼片,只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与这年头一炙烤蒸炖为主的食物感觉全然不同的香味。

果然如同陆质所说,不过小半个时辰,宁博裕就回家来了,他去县衙报了道,这浑身湿哒哒的,县令十分客气地请他先回来休息,至少换身干爽衣物。

须知这位新来的县丞不比那些普通人家的学子,更别说人家的亲兄长乃是隔壁州的刺史。

能做到理化县县令的位置,这位非但不是蠢人,反而十分聪明,而且,他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说起来宁博容或许会有些恍然。

理化县的县令姓沈名淇,原是潞洲沈氏子弟,虽是旁枝,却也算得上是沈七的隔房堂兄。

“好香!”宁博裕吸了吸鼻子道。

陆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容亲自在给你弄朝食呢,快去换过衣服来吃。”

在这间屋子里,能够有资格坐在桌上好好吃饭的,也就陆质、宁博裕和宁博容三人罢了,桌上一人一碗柔滑鲜香的冬菇鱼片粥,一盘糖醋鱼片,一碟素炒青菜,一碗什锦炒芹,最后是一盆子葱香绵软的花卷,这顿朝食不可谓不丰盛。

三人正要开吃,就见到阿郑匆忙跨进门来,“郎君,有客到呢!”

这话是对宁博裕说的。

出门在外宁盛不在,而此处已是宁博裕家中,今日起他便是可自己当家做主的“郎君”了,是以阿郑并未叫他小郎君,而是直接叫他郎君。

“谁啊,在这时节到。”陆质皱着眉,这简直是打扰人家吃饭好么!

阿郑脆生生地答:“乃是沈家七郎。”

宁博裕惊讶道:“沈七郎?他怎会在此!”

“……沈七郎的外祖家,就住在隔壁呢。”

宁博容瞪大眼睛,这才是真的惊讶!

不过,这条街确实可以说是理化县的富人街,隔壁那个拥有长长灰色围墙的大宅他们来时见过,却也不曾放在心上,现在看来,那竟是沈七郎外祖家的居所。

“而且——”阿郑利落道:“那柳老爷子也来了。”

“柳老爷子?”宁博裕一下子站了起来。

宁博容疑惑道:“阿兄?”

“姓柳,他应当原就是云州柳家之人。”宁博裕轻轻道。

宁盛之师是一位举国闻名的大儒,这位大儒便出身潞洲柳氏,但宁家却与柳家几乎没有往来,因为柳平只是旁枝庶子,与本家关系并不如何,柳平家住云州翠华山,柳氏本家却在潞洲,可潞洲柳氏已经渐渐没落了,在世家中的存在感也就越来越低,近些年已经听不到柳家人再出来走动。

连崔氏也不知道沈七郎的母亲姓柳,只知道这位沈家大夫人身体一直不大好,反倒是二房的媳妇,也就是沈七的婶婶殷氏在管家。

宁博裕已经亲自出去迎了,不管怎么说,冲着柳这个姓氏,他也要表示出足够的尊重,虽柳平临终将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宁盛这个弟子,但这没落的柳氏还剩下的族人,若宁盛知道了,必然也是不会慢待的。

“真是叨扰了。”沈七明显有些尴尬的模样,他身旁那个须发皆白衣着朴素的老人却是自在多了,“有近邻到,又是七郎故人,自当来拜访一番。”说句实话,这样说都不说一声上门,压根儿是一件相当失礼的事情好么!

所以宁博容才这般惊奇。

不过,好歹这老人上门,还带着包得相当齐整的乔迁之礼,没算太过火,但明显沈七一副羞愧模样,对这老人如此大喇喇的行为感到十分尴尬。

人既来了,宁博裕也不好赶人家出门去,长者为尊,且柳家也算是与他宁家有旧,是以只能好好待客。

“唉,人老了就是不行,这只走了几步路,便已饿了。”柳老爷子感叹道。

宁博容:“……”

好吧,她这回可是看出来这老头儿怎么刚好在人家吃饭的时候上门了,本意根本就是蹭饭好么!

“阿青,再去盛两碗粥来。”幸好宁博容想着做也是做,不如多做一点,回头哪怕是给阿青她们吃也好。估计没他们这样的邻居了,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一张饭桌上吃饭。

本来沈七还特别不好意思,低着头头也不敢抬,但刚吃了两口,本以为会食不知味,一尝却是忍不住连眉宇都舒展开了,略惊奇地抬头看向淡定的宁博容。

这粥,味道怎会是如此——

这年头做粥,从未在粥里加过什么,此等花式粥,不管是沈七郎还是柳老爷子,都是第一次见。

且宁博容让做的粥里还加了一点点小麦做的淀粉,粥炖得鲜香酥烂不说,鱼乃是最新鲜的鱼,香菇更是她亲手带着阿青阿郑晒出来的,每一个都是上品,且加一点点油,一点点糖,这都是在书院里做过多次才有的火候分量。

柳老爷子贸然上门虽然十分失礼,但是吃东西的时候礼仪却很上佳,很有名门风范,所谓的名门风范,大概就是——

吃得飞快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们才吃了几口,他那一大碗粥就已经见了底。

沈七立刻感到更羞愧了。

回头这一大桌子吃食,几乎有一半都进了柳老爷子的肚子,连宁博裕和陆质都是目瞪口呆。

外头的大雨还在哗哗下,柳老爷子吃完就被仆从扶出去溜圈消食了,沈七才深深朝着宁博裕行了一礼,“宁表兄,真是对不住,我外祖实在是——”他说着,却叹了口气。

宁博裕赶紧道:“不妨的,只一道吃顿饭罢了。”

陆质却关心道:“七郎你怎生没去京城呢,国子监也应开学了呀。”

沈七摇摇头,低声道;“祖父怕是近日便要不成了……”

这回宁博容也瞪大了眼睛,那老爷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啊!

“所以,我只是来陪他最后一段日子,家父请了医中圣手来给祖父看过病,却是不成了,不过这一月余的时光罢了。”说着说着,沈七的眼圈就渐渐红了,“是以,哪怕他如今行事越来越荒唐,也只能纵着他,总要让他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开开心心的才好。”

宁博容真心道:“不算什么,老爷子不过是爱吃,哪里称得上荒唐。”

顶多有些唐突,但是他们与沈七本来就认识,也算不上太过分。

“是啊,他原就喜欢吃,平日里舌头最为挑剔,今天却吃了这么多!”沈七笑了起来,“祖父隔着这墙便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于是怎么着都要过来,谁都劝不住,我只得派人来打听,巧的是恰好听说宁表兄今日乔迁。”

宁博裕直接道:“我阿妹还要在这里住两天,若是不嫌弃,尽可以同老爷子一块儿来这里吃饭,反正也只我兄妹并陆世兄三人,不妨事的。”

“多谢宁表兄。”沈七又是深深一揖,他自是可以听出宁博裕话里的诚心诚意。

宁博容也有些可怜那个面容上丝毫看不出将死之态的老人,她本不是太容易心软之人,但对老弱,寻常人总会有那么几分同情之心的。

这边正在说话,那头一辆低调的马车也已经驶入理化县。

车中左重与刘湛正对弈,刘湛执黑,左重执白,而一向极讲风度的左重这会儿鼓着双颊正生气,“臭小子,让一下我又怎样!”

“左师,我又赢了。”刘湛一子落下,轻轻笑道。

左重即刻道:“不下了不下了!”他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瓢泼大雨,“理化县到了,我们是去客栈还是去县衙?”

“都不去。”刘湛淡淡道:“去进乡街。”

左重瞪大眼睛,“好小子,这就直接去?”

“怎么不能去?在理化县我又不认识什么人,如今我在万里书院求学,且他们乃是我姑父的弟妹,我怎就不能住到他们家去?”

“咦,慢着,你竟比那丫头低上一辈!”左重忽然道。

刘湛点点头,笑了起来,“那又如何?”

“……不如何……”左重嘀咕着,瞧着马车一路毫不犹豫往那方向去了。

瞥了一眼身旁,刘湛沉稳地将棋子都收了起来,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动作从容舒缓,这四郎呵,小小年纪,竟是一身难以言喻的皇家气势,只是平日里被那温文尔雅的外表掩盖起来了而已。

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丫头啊,被这人盯上,连他都觉得心中有点儿寒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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