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肉夜话
和风细雨的初夜,洁白的路灯在浓重的雨雾中呈现一个个彩色的光环。
肉体步履沉重地说:“你看这光环,是不正常的,是雨雾形成的。”
灵魂:“顶好看的,有什么不好吗?”
肉体依旧语气低沉地说:“雨雾能形成光环,可雨雾也会给行人带来不方便。”
灵魂敏感地:“你说这话,是不是有所指?我做错了什么吗?”
肉体不客气地:“你最近的权力欲是不是太强了点。”
灵魂不以为然:“只有对权力的控制,才能满足自我,才能实现欲望。”
肉体叹了口气:“你会永不满足的。对权力的追求,也要有所节制。要清楚,你追求绝对权力是为什么,目的是什么?”
灵魂:“我没想那么多。我必须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
肉体担心地:“别弄出问题。心理学上认为,精神障碍的前期是人格障碍,‘人格特征显著偏离正常,使病人形成一贯反映个人生活风格和人际关系的异常行为模式。’”
灵魂:“别担心。你以为我会发疯呀。”
肉体:“尽量往好的方面发展,不要受欲望左右。要将权力用在做好事上。在做好事方面,可以用足权力。要克制不良的欲望。”
灵魂:“我会的。放心,我会的。”
肉体还是有些不放心,默默地漫步走着,仍搂着灵魂,紧紧地搂着。
“要改革了……”
星光集团的员工心里沉甸甸地相互传递着这个消息,谁也不清楚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星光集团的员工已经经过上次的政改企改革,有过阵痛的经历和体会。
职工回想和怀念过去水电局的日子,那可是旱涝保收的政府机关干部。而如今变成星光集团的职工,工资奖金与企业息息相关,都与效益挂钩。
前身县水电局旗下只有三家企业—水电检修公司、电线电缆厂、杨州山水电站。县供电公司原先并不存在,而是以三个供电所的形式,直接归属水电局管辖。水电局机关本部绝大多数是机关干部,下属企业和供电所的人则有的是企业职工,有的属于事业编制的身份。
政企分开撤局建公司变成星光水电集团公司之后,原局机关变成集团总部,下属三个供电所组建成县供电公司,连同另外三家企业变成子公司。原机关所有员工,不再保留政府机关干部身份,下属企业的员工也不再保留事业单位身份编制,一律转为企业员工。
政改企是大势所趋,职员们只有希望集团公司有个好的发展,经济效益好,才能多发些奖金。私下里有些埋怨,但真正说三道四的人并不多。
集团公司成立之初,相当的困难。本来县供电公司人多电量少,月月亏损。县政府没帮助集团公司解决困难,而且还决定将资不抵债的全昌县煤气厂,打包放入星光水电集团时,企业集团雪上加霜。集团公司的领导想不通,将这一事实告知职工,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
反对归反对,县领导急于甩掉煤气厂这个包袱,强行压着星光水电集团接下来,收为子公司。星光水电集团的名字也即改为星光能源集团,后又觉得名字不贴切,干脆改名“星光集团”。但由于供电公司和煤气公司的亏损额太多,集团整个效益受连累,员工着实过了几年难过的日子。
“真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星光集团总经理单志腆着个大肚子走进会议室,大声地骂了一句牢骚话。
一向号称心宽体胖的单志,本来心性非常好,从来不发大脾气。不是太大的刺激,他一般不会生气。说实在话,此刻的他,心里却是非常不舒服。
常务副县长丁马六回头对单志笑了笑,推了一下身边的坐椅,算是打了招呼。要在全昌县里别的什么企业,头儿再狂傲,见了他这个实权在握的常务副县长,都得敬三分惧三分,总经理讲话总要冠上“尊敬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丁马六”这类的捧词,点头哈腰递烟倒水,态度要极其虔诚谦和,要笑得阳光灿烂。
单志不一样。他不但有星光集团总经理的头衔,任县水电局长时县委组织部就宣布:“享受副县级待遇。”另外,他还挂了个县政协常委的职务。所以,县里召开局级干部会时,他总是排在县领导人群里。每逢资格比他嫩的副县级领导主持会议,他耍大牌是常有的事。
当然,刚才那句牢骚话,不仅仅是耍大牌。主要是掩饰内心的惶恐,顺便发泄自己的强烈不满情绪。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所谓星光集团的改革传闻,是有那么回事。眼下的星光集团不再经营困难,不再是当年的只有四家下属公司的集团企业了,集团旗下已经有十来家经营良好的子公司。今天的所谓改革,有七家子公司的总经理,想挣脱集团管理的束缚,想当独立法人。子公司总经理心想,就目前而言,尽管个个都是总经理,在集团内部却只是个中层干部。中国有句古话:“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只有独立于星光之外运行,那才过瘾。于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公司老总,在一次私下集会吃饭时,都喝高了,头脑一热就联名向县政府写信,要求“打破垄断、独立经营”。
今天的会,显然不是县委县政府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常务副县长丁马六来公司开会是被逼无奈。用县长王任伍的话说,星光集团现在是麻袋装钻子,个个想出头。
单志进门时发牢骚,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想趁机镇一镇下属公司的老总,故意摆架子给他们看。
他要告诉子公司的老总:“你看常务副县长都敬我三分,你们小小的股级总经理,能奈我何?”
丁马六清了清嗓子,待会议室静下来,便大声说道:“今天是研讨会,务虚的,大家可以自由发表意见。”
他心里明白,县长王任伍交代的任务是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集团领导与各子公司总经理之间是否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到会的有星光集团的二把手保肖江、四把手随中,三把手古清强出差在外没有参加今天的会议。七大子公司的一把手与集团公司领导分坐在会议桌的上下座,这样一来,明显的领导席人多。
会场冷静异常,七大子公司老总犹如被告似的,个个低着个头不敢吭声。
丁马六清了清嗓子,又郑重其事地宣布:“每个人必须发言。”
之后,他礼节性地朝单志点了一下头,接着说:“王县长今天派我来听听大家的意见,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我保证原汁原味地把大家的想法,转达给县委和县政府。”
单志接过话头:“我先说两句。”
丁马六笑了笑:“是不是让大家先说说?”
单志激动地:“不,我先说两句,否则我会憋死。”
大家立马鼓掌。
单志站了起来:“别假惺惺的。告诉你们几个总经理,就是你们不欢迎,我也得说两句。自从县水电局改制组建星光水电集团,后又改成星光能源集团,直到今天的星光集团。想当初,公司财力单薄,职工收入低下,是我同几位集团领导一起带着弟兄们一起拼搏渡过难关,公司由弱到强,哪一点不是集团公司领导的结果?现在你们子公司实力雄厚了、有利润了、翅膀硬了,想甩掉母公司。都走了,集团机关一百多号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呀?”
说完,气呼呼的单志“啪”将自己的坐椅提起又使劲往下一摔,愤然坐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大家明白,单志说得有道理。当初,改制组建星光集团时,实际上是县政府甩包袱,一个供电公司和一个煤气公司差点将集团拖垮。是单志将一个年年工资都保不住的企业,转成年年盈利的星光集团。谁都知道,他这个年轻有为的副县级局长变成企业老总吃了大亏。政界的前途没有了不说,还操劳着近千号集团的员工吃饭问题。
全昌县是个农业县,用电量很小,可当年水电局是吃皇粮的,有关系有路子的家属子女都往供电所调,改制后,麻烦来了,供电人员五百多号,五分之四的人工资没有着落。改制后第二年就发不出工资,员工集体在集团总部大院静坐。
单志带着班子成员到周边的省份考察了一番,得到了三产分流人员的真经,于是本着分流员工的目的,将当年规模还很小的电线电缆厂扩建办大。请示县政府,扩建全昌县煤气公司,扩建全昌县自来水公司,连扬州山水电站也加装发电机组。作为星光集团的子公司,员工从供电人员中分出,立马解决了部分人员吃饭问题。
当时,自来水厂设备陈旧,供水能力很弱,厂里的收入维修堵漏就花掉了大半,工厂差点发不出工资。是单志天天跑贷款,将水厂规模扩大了三倍。
那年月,全国上下兴修水电站,单志带领班子,跑遍了杨州山,在杨州山的上游又建了二级梯级电站,使水电站发电能力翻了一番,同时又为供电所分流了二百多号员工。
这几年,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几家子公司竟然要求脱离集团独立运行。集团的总裁单志想不通,星光集团的所有班子成员和集团总部的人员也都想不通。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七位子公司总经理简直就是忘恩负义。
丁马六见冷了场,就催促了一句:“大家都说说吧!既然联名报告都打到了县政府,想必是反复考虑过。说说吧,有什么就说什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七个子公司老总面面相觑,有几个人明显感觉有点不自在,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个个低着个头,不敢正视单志等人。
“文总,你说说罢。”丁马六副县长点了唯一的一位女将,全昌县自来水公司文丽华。
四十来岁的文丽华是个女才子,也是星光集团最漂亮的女干部。听到丁县长点名,立马一阵耳根发热,两腮顿时绯红,为掩饰内心的不安,她拿起茶杯呷了一小口,说:“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想甩掉母公司,单总是我们厂的救命恩人,这个我们会永远记在心里……”
“哟、哟,还救命恩人哩。”单志打断她的话,不满地说,“你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告诉你们,这是见利忘义,是背主求荣。用不着我们了,就一脚把我们踢开。”
文丽华的脸显得更红,声音更小:“不是这样的,只是,只是……”
单志:“只是什么?别支支吾吾,有话直说”。
丁马六立即打手势让单志停,鼓励地说:“别急,让人家把话说完。”
文丽华乌黑的眼睛在众人的目光中慌乱地躲着,神色有些懊恼。她开始感觉自己犯了一个蹩脚的错误,后悔自己一个女老总女干部,当初就不应该混同几个基层子公司经理一起喝酒。
文丽华讷讷地:“是有原因的,打报告是有原因的……”
她还是有点心虚,瞄了眼丁马六。看到了他认同的眼神之后,这才壮着胆说:“我们听说兄弟县的水电公司或供电公司,都划归市供电公司条条管理了……”
丁马六鼓励道:“接着说,大胆说下去。”
文丽华提了提嗓门,声间稍大一些:“供电公司上划时,不同的产业都会被剥离出去,市供电公司只收购与供电相关的专业。所以,星光集团属下各子公司独立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文丽华又偷偷地瞄了眼单志,申辩道:“还有客观环境因素,这个、这个不大好说……”
单志一听又突然站起来,暴风雨般地吼叫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有种就说出来,怕什么。”
文丽华哪里见过老总这么凶神恶煞的样子。她记得单志向来都是谈吐温文尔雅,从不讲粗话。心想,他今天肯定是受到联名报告的强烈刺激,才被气成这个样子。一时间,她的话柄也被打断,不知自己下一句该讲什么,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发愣。
丁马六有点不高兴:“你单总不要老是堵人家的嘴。要让人家把话讲完,真是的。文总,你接着说。”
文丽华紧张地坐了下来,说道:“讲完了。”
“讲完了?刚才你说还有客观环境因素。好吧,如果不方便的话,会后你认为什么时候方便,再告诉我们吧。”为了缓和紧张气氛丁马六对大家笑了笑,说道:“接着发言。”
沉默,又是死一般的沉默。会场里,静得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们厂的员工感到新昌水厂的职工收入比我们高出许多,同类企业,做同样的工作,待遇明显有差异。”文丽华最终没忍住,还是小声地抛出了一句。
单志一蹦老高:“人家新厂,设备先进,员工人数少。你们厂那么多人,要发一样的工资谁给我贴钱去。啊,这就是你们打报告分离集团的原因呀!”
“这……”文丽华被单志的气势吓到,感觉很委屈,喃喃说道:“别对我一个发脾气。大家酒后装疯,我只是跟在他们后面签了一个字,是他们几位邀请我去喝酒的。”
一语惊四座,另外几位老总坐不住了,不约而同地将嗔怒的眼光射向文丽华。
这时的文丽华反倒镇静了,微笑着说对几位老总说:“你们别怪我,我第一个挨批。你们谁也不吭声,谁也不帮我说话,我只有实话实说。”
“我说两句。”供电公司总经理昕山站了起来。他壮着胆子说,“外县的供电公司都划归市公司管辖了,待遇都提高了许多。可我们公司今年又亏损严重,员工收入明显下降。独立出来,也免得拖累集团公司。”
单志再也按捺不住,“呼”地一声又站了起来,粗野地踢了一脚身后的椅子:“亏损了也是要求独立的理由?亏损了你为什么不分析亏损的原因?独立之后就一定是你当总经理?你现在就跟我着手去分析亏损原因,否则我免了你的总经理,让你独立到家。”
单志胸脯急剧起伏,直喘粗气,双手撸着袖子,侧着脸用气愤的眼光盯着另外几位属下,一种似乎要打人的架势。
丁马六心里咯噔一下,担心会议再开下去吵得更厉害,搞不好收不了场,连忙说:“各位,今天讨论到此结束,会后我单独找你们谈话。”
“咳!”单志怒气未消,抱怨道,“丁县长也真是的,让这些鸟人有屁当面放多好。”
丁马六还想说什么,但七个属下逃也似的跑出会议室。随着一阵阵汽车发动机的引擎启动声,七位子公司总经理乘着七辆小车,作鸟散状悉数奔离了集团总部。
正如温州歌谣:“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哪怕摆地摊,也要当老板。”
要知故事发展,请君续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