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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江西受困(5)

第二天一清早,曾国藩便带着一批高级将官和幕僚,骑马离南康赴竹林店。曾国藩在塔齐布的灵柩边饮泣不已,亲自指挥,在灵堂两侧挂上昨夜写就的一副挽联:“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又吩咐从湘勇内银钱所拿出两千两银子,先行派专人送给塔齐布的老母,又派副将玉山带三百弁兵护送塔齐布的灵柩至南昌,在南昌公祭之后,再由守备长春护送回原籍;又亲自给朝廷拟折,奏明塔齐布创建湘勇、屡获战功的勋绩,并请在长沙为其建专祠。塔齐布遗言,荐周凤山统带驻扎竹林店的五千人马。曾国藩认为绿营出身的周凤山担不起这个重任,出于对塔齐布的感情,也按他的遗言办了。曾国藩对塔齐布的丧事料理得如此周到细致,对其身后倍加尊崇褒奖,使湘勇将官勇丁都十分感动。

曾国藩回南康不久,江西官场发生大的变化。咸丰帝接受曾国藩的参劾,罢免巡抚陈启迈和臬司恽光宸的官职,将原湖北藩司文俊升为江西巡抚,原吉南赣道周玉衡升为臬司,陆元烺依旧当他的藩司不变。文俊是个旗人,老于官场,深通世故。他一上任,便亲到南康拜访曾国藩,邀他搬到南昌去住。曾国藩谢绝了,文俊心中不悦。不久,他便看出曾国藩身边的幕僚,唯德音杭布与众不同。凭着他的官场经验和旗人特有的嗅觉,知道此人来头非比一般,便倾力结交,和德音杭布认了世谊,往来密切。周玉衡本是陈启迈的亲信,他对陈、恽的被罢感到委屈,不过一则慑于朝廷对曾国藩的倚重,二则自己也是靠了这次变故才获得迁升的机会,便也不言语。文俊不敢像陈启迈那样,与曾国藩明目张胆地对立,但也不甘心江西白花花的银子都落到湘勇的手中,他在湘勇还没来得及设卡的地方,全都设上厘卡,在湘勇设卡的地方也加卡,把湘勇的厘税夺走了一半以上,百姓则更苦不堪言。江西官场从司道到府县,都对曾国藩打长毛无功、收厘金起劲的做法不满,不少府县暗中怂恿人殴打湘勇卡丁,以便挤走他们,让自己的厘卡独霸地盘。湘勇厘卡的诉苦书一封封报到南康,曾国藩对此毫无办法。

太平军方面,石达开率主力进入湖北战场,在鄂东、鄂南一带接连收复好几座城池。林启容、白晖怀依然分别驻扎九江、湖口,周国虞驻梅家洲,罗大纲驻小池口,均按翼王的部署,暂按兵不动。江西战事出现相对平静。

这一天,罗泽南单骑匹马,从义宁赶到南康。曾国藩很觉奇怪,问:“罗山来南康何事?”

“有大事相商。”坐定后,罗泽南对曾国藩说,“江西军事宁静,早晚必有大战爆发。”

“你看出什么啦?”

“石逆统兵进湖北,意在巩固武昌,巩固武昌的目的,又在于保证长江水道的通畅,一旦武昌巩固,就会卷土重来江西。那时,其挟湖北取胜之余威,与屯兵休养之九江、湖口逆贼联合,必与我军有一番恶斗。”

曾国藩眼睛顿时明亮起来,说:“罗山顾虑的是。”

“若贼不能固武昌,则无暇来江西,故依泽南看来,一定要与石逆拼力争武昌。”

罗泽南见曾国藩点头,便侃侃而谈:“长江要害凡四处。一曰荆州,西连巴、蜀,南并常、澧,自古以为重镇;一曰岳州,湖南之门户也;一曰武昌,江汉之水所由合,四冲争战之地,东南数省之关键所在;一曰九江,江西之门户。此四处,皆贼与我死力相争之地。今九江与贼相持,而贼又上据武昌,长江四处要害已失两处。欲制九江之命,必由武昌而下,欲破武昌,必由崇、通而入。今润芝军驻麻城、黄安一带,鹤人兵在黄陂、孝感,均未制贼之要害。依我之见,须由江西增援劲旅,从崇阳、通城进入湖北,配合润芝、鹤人三路夹击,则武昌可复。而江西境内亦同时攻九江、湖口,大局庶有转机。若不主动出击,待石逆从湖北回师,则江西势更危迫。”

说罢,两只戴着墨镜的眼睛紧紧盯着曾国藩。曾国藩暗思,罗泽南的这番话不错,但眼下江西能调得出人马吗?

“仁兄说得有理,但哪有人进湖北呢?”

罗泽南立刻接话:“这就是我到南康来与你相商的大事。我思来想去,当前唯有我率领在义宁的三千人马去才行。”

“你去?”曾国藩惊讶地说,“塔智亭刚去世,周凤山实际上统不了九江军。次青平江勇只两千人,温甫的那几营才募集不久,不能挑大梁,江西靠的正是仁兄的这支人马。仁兄若率之入鄂,江西的力量不要说再打九江、湖口,就是应付长毛,亦感费力了。你不能去,实在要去,次青带平江勇去吧!”

“涤生,若真的要早日收复武昌,就不能让次青去。倘若次青败在石逆之手,反而增加逆贼的气焰。我还有一个顾虑,不知你想到没有?”

“你是怕润芝、鹤人不是石逆的对手?”

“不是。润芝富有谋略,鹤人亦勇猛善战,估计石逆亦难轻易取胜。我是想,石逆兵力已到咸宁、蒲圻,他们很可能会再犯湖南。”

罗泽南看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微微动了一下。

“涤生,若石逆再犯湖南,季高、璞山匆忙之间,势必难以堵住。这批无父无君的匪盗,什么事干不出?湘勇这两年和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他们会饶得过将士们家中的亲人吗?”

曾国藩心里打了一个冷战。石达开进湖南,第一个要攻打的必是荷叶塘,第一批要杀的必是自己的老父稚子,第一批要刨的必是自己的祖坟!

“倘若湖南有个风吹草动,”罗泽南说,“湘勇必定军心动摇。所以泽南此番入鄂,当分军两路,一攻武昌,一扼通城、蒲圻,决不让长毛一兵一卒再犯湖南。”

曾国藩想了一下,说:“三千人马不可再分,要么集中攻武昌,要么集中扼鄂南。不过,兵机瞬息万变,进湖北后再相机行事吧。”

罗泽南连夜赶回义宁。塔齐布死了,罗泽南又要走,曾国藩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一连几天,心绪不宁。这天午后,人报刘蓉病重,卧床不起,曾国藩闻讯急忙赶到刘蓉的身边。只见刘蓉闭目躺在床上,面有戚容。曾国藩摸摸刘蓉的额头,体温正常,看看室内,陈设整齐。想起前两天,刘蓉说要告个假,回湘乡省母的事,曾国藩心里明白了。塔死罗走,军机不顺,曾国藩几乎天天要跟刘蓉商量大事,怎么能走呢?他对老朋友此刻的这种想法很不高兴。曾国藩深知刘蓉的为人,遂坐在他的床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刘蓉的脸,一边以真挚悲怆的声调说:“梅九,梅九,你可千万不能走哇,你能甘心让我当欧阳子吗?”

一连说了几遍,刘蓉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掀被坐起,责备道:“涤生,人家心乱如麻,你还有心开玩笑。”

原来,这里有个典故,除曾、刘二人外,别人都不知道。那还是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二人都自负文章好。曾国藩有次戏言:我俩好比欧阳修与梅尧臣。刘蓉说:那谁是永叔,谁是圣俞?二人都要当欧阳修,不愿屈为梅尧臣。最后曾国藩说:欧阳修后死,梅尧臣先亡。以后我们二人,谁后死谁是欧阳修。刘蓉同意。想不到二十年后,曾国藩还记得这个故事,在目前军机不顺的时候,还有这份闲心情。

“孟容,你心思乱,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比你还乱?这个时候,你能忍心抛下我回湘乡过逍遥日子吗?”

刘蓉心软了,但并不松口,说:“你是朝廷重臣,你有责任,我是你的私人朋友,我没有责任,我想走就走,没有我,自然继续有人为你办事。”

曾国藩心里想,莫不是刘蓉对至今还是一个候补知府衔有意见,或是对前途失去信心?他说:“你回家省母是大事,我怎能不同意,况且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我不能须臾无你在身旁,今日有难同当,来日有福同享。一听你要走,我的方寸已乱,想写首诗送给你,都感到难以成句了。”

“那好吧,你就写首诗给我吧,若写得好,我就不走了。”

“你定要回家,我的诗即使写得好,你也不会说好,如何评判呢?”

刘蓉想了想说:“这好办,我看后笑了就算好,不笑不算好。”

“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过空话?”

曾国藩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刻钟后,他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了一首诗,递给刘蓉:“你看吧!”

刘蓉看时,却是一首宝塔诗,轻声念道:

“虾。豆芽。芝麻粑。饭菜不差。爹妈笑哈哈。新媳妇回娘家。亲朋围桌齐坐下。姑爷一见肺都气炸。众人不解转眼齐望他。原来驼背细颈满脸坑洼。”

刘蓉不动声色,曾国藩在一旁有点着急,屏住气,不敢作声。隔一会儿,只见刘蓉的头点了两下,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好,笑了,笑了!”曾国藩孩子似的乐了起来。

“涤生,你把你们荷叶塘骂新姑爷的俚语拿来逗我!”

“管他俚语也罢,村言也罢,你笑了就好!”

“我再给你续两句吧!”刘蓉提笔在后面再补下两句:“涤生诗才大有长进真堪夸。刘蓉认输留在军营莳竹栽花。”

“妙,妙!孟容,你真是诚信君子。”

离开刘蓉回到书房,曾国藩沉思起来。从刘蓉告假一事上,他终于明白了罗泽南离赣赴鄂的真正用心。原来他们都对江西战局失去了信心,功名心重的罗泽南要到湖北去建功立业,功名心不太重的刘蓉则想及早抽身回籍。曾国藩情绪低沉,不断地问自己:我在江西真的就陷入了困境吗?

樟树镇受辱,石达开三败曾国藩

不久,咸丰帝实授曾国藩为兵部右侍郎,仍在江西督办军务,其职由沈兆霖兼署。这道任命并没有改变曾国藩在江西孤悬客位的局面,各府县听的是巡抚、两司的命令,并不买兵部堂官的账。前几天,曾国华派人来诉苦,说手下一哨长因公夜行,被新昌县当长毛拿获。曾国华拿着盖有“钦差兵部右侍郎关防”的公文去交涉,竟被新昌县令置之不理,还说以前的公文盖的都是“钦差兵部侍郎衔前礼部侍郎关防”,为何又变了,曾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官?弄得曾国华啼笑皆非。曾国藩窝着一肚子气,又无法发作。到头来,还得动用文俊的巡抚大印才放了那个哨长。彭寿颐也来诉苦,说厘金日渐减少,卡丁一天到晚尽受气,被打死活埋的事屡有发生。曾国藩苦恼极了,没有银子,这支庞大的军队如何生存打仗?

“银子的事,还有办法可想。”郭嵩焘的父、叔都经过商,到底于此见得多些。他见曾国藩一天到晚为饷银事愁眉苦脸,出主意说,“我为你跑一趟杭州,游说浙抚何桂清,要他支援三万引浙盐。这三万引浙盐在江西推销,估计可获利十万两银子。另外,还可向朝廷陈说困难,请朝廷从上海关税中拨一批饷银来。上海商贾云集,货物山积,银子多得像水一样,分出十万八万应无问题。”

曾国藩认为这两个主意都很好,立即委派郭嵩焘去杭州,又奏请朝廷速拨十万上海关税银子,以济湘勇燃眉之急,并提名由苏州知府袁芳瑛专办。又派人送家信至湘乡,要九弟国荃在原募勇丁基础上扩大一倍,从醴陵一路入赣,以填补罗泽南去后的空缺。正当曾国藩为摆脱经济、军事困境而多方措力的时候,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和他的战友们又在谋划一场大的行动了。

石达开兵进湖北后,一路势如破竹,鄂东南的州县几乎全被太平军克复。罗泽南入鄂后,自己带一支人马直向武昌奔去,他想以奇兵冲进武昌,夺下收复武昌的首功;另分偏师由李续宾统带,扼住蒲圻一带,防太平军南下。石达开放开大路,让罗泽南长驱直入。他的策略是关门打狗,放罗泽南进来,然后再和韦俊、胡以晃联合起来,南北夹攻,全歼罗泽南军。

“殿下,卑职有一个不同的想法。”因埋伏湖口截击李孟群舢板有功,被越级提拔为中军总制的康禄对石达开说。

“小兄弟有何想法?”石达开很喜欢艺高心灵的康禄,虽然他比康禄只大得两岁,但在石达开的高级僚属中,康禄和陈玉成一样,毕竟是属于年纪最小的一批,故石达开常称他和陈玉成为小兄弟。

“殿下,南北合击罗泽南的主意很好,但卑职以为,韦国宗等在武昌防守坚固,罗泽南好比鸡蛋碰石头,不足为虑。现在倒是曾妖头在江西的老巢,却因塔齐布死、罗泽南走而空虚。卑职听说,曾国华骄而无能,周凤山勇而无谋,李元度优柔寡断,彭玉麟内湖水师陷在鄱阳湖。曾妖在江西,已是势孤力弱。此时我军不如返旆回赣,乘机一鼓捣毁湘妖老巢,活捉妖头曾国藩。”

石达开极为赞赏康禄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率师翻越幕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克义宁州。三四天之内,便接连拿下新昌、万载、上高等县,曾国华被迫东逃。消息传到南昌,文俊大惊,飞马请曾国藩派勇抵挡。曾国藩调周凤山率驻竹林店的五千人马,先往瑞州遏制,自己协助曾国华整顿溃勇,随后跟上。就在赶赴瑞州的路上,又听到一连串的不利消息:石达开在江西天地会大龙头周培春的配合下,相继攻下临江府、袁州府十余州县,才上任的按察使周玉衡及吉安知府陈宗元被击毙于吉安,翼王旗已插上了赣南名城吉安城楼。

曾国藩带领周部、华部两支人马七千余人,来到离临江府五十里远的樟树镇,吩咐就地驻营。周凤山、曾国华不解。曾国藩说:“樟树镇西近瑞、临,东接抚、建,为赣江沿岸重镇,省城咽喉。石逆兵力今集中在吉安府一带,料近日内必率师北上进犯南昌,水陆两军都必经樟树镇。我军在此安营扎寨,以逸待劳,必可取胜。”

周凤山、曾国华都赞同这个分析。曾国藩又火速派人通知彭玉麟率内湖水师出青岚湖,由武阳水过三江口镇,驶进赣江,南下到樟树镇集结,与长毛在樟树决一死战。

几天后,康禄带中军来到永泰市。探马报,曾妖头亲率七千陆师驻扎在樟树镇、横梁、芗溪一带。康禄命令扎营,等候翼王到来。次日,石达开带领殿右一指挥赖浴新赶到了。赖浴新打仗最是勇猛,湘勇恨他怕他,称他为赖剥皮。

石达开策马查看樟树镇的地势。只见这一带除一道赣江外,尽是起伏不定的黄土丘陵,南面接着百丈峰的尾部。此地两旁是山,中间一条大路。时为早春,雨水未至,山上的树木枯干,似乎堆放了满山遇火即着的干柴。石达开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主意,对赖浴新、康禄说:“曾妖头打仗,从来不亲上战场,只躲在后边营寨里。上场交战的是周凤山、曾国华,这两个草包求胜心切,当可利用。”

康禄说:“适才随翼王查看地势,我想百丈峰麓那片干树林,是天赐我们的有利条件。”

“好放火!”赖浴新一语点破。

石达开和康禄都笑起来。达开说:“我们都想到一块了。就在此地火烧湘妖。不过,周凤山、曾国华再是草包,也会防这一着,得想一个办法诱他们上钩。”

翼王、总制、指挥三人细细考虑着。

第二天黎明,康禄带两千人来到樟树镇搦战。康福在曾国藩身边,看着弟弟身着龙袍凤盔,神采飞扬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心里很为弟弟高兴,想到骨肉相残,又顿觉悲凉起来。曾国藩命周凤山、曾国华带三千人前去应战。曾国华对周凤山说:“你在正面应付他们,我从侧面冲他们的后队。”

说罢,带着一千五百人与周凤山分道而行。

康禄拍马上前,与周凤山交战,战了十余回合,便渐渐不支,周凤山暗暗高兴,越战越有劲。正在这时,曾国华从后面杀出,两支军队前后夹攻。康禄抵抗不住,打马向东冲去,两千人马溃不成军,纷纷将身上背的东西丢下,夺路而逃。湘勇多时没有打过胜仗了,见丢在路旁的包袱、什物,个个眼红,慌忙来抢。打开一看,尽是金银珠宝,喜得咧嘴大笑。曾国华提醒周凤山:“为何长毛丢下这多值钱的东西?此中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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