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菱突然间闯了进来，眼神里满是忧伤，看着眼前几乎已经僵成一片的局面，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几点晶莹的泪花。
嫁衣怔怔地看着眼前紫色女子的纤衣飞扬，震惊不已。如果这女子能够早一点进来，或许公孙晔就不至于受伤，而自己也就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然而看现在这个样子，那紫色女子当然根本不是公孙晔请来的高手。即使就是公孙晔请来的帮手，自己约略还有一点自信可以击败这个紫色女子。紫色女子的动作轻盈潇洒，可以看得出她也是常年习武之人。但是看到紫菱那样忧心忡忡，几乎痛不欲生的表情，嫁衣也微微有些愤怒。
没错，她之所以愤怒是因为紫菱也这样关心公孙晔。女人的天性让嫁衣感觉到浓浓的醋意。她此刻极不冷静，刚才看到公孙晔递过来的东西的时候，嫁衣突然感到脑中晕眩，几欲跌倒下去，赶紧扶住身旁的桌子，勉强站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鲜血汩汩流出的公孙晔。
恨。嫁衣只能感觉到无穷的悔恨。这悔恨甚至像漫天狂云暴雪一样，席卷而下，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她甚至有点不能承受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那样固执？
当初画舫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找公孙晔报仇。她的心中当时还在想，这个哥哥阴差阳错做了西域的统领，似乎变得胆小怕事了。内心里狠狠嘲笑了一回画舫。画舫当然知道嫁衣心中所想，只是画舫也清楚地知道像自己这样空口白牙地说出来，任谁也不会相信。如果自己不知道真相，也就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复仇，而让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
杀父之仇何能不报？当初公孙晔的父亲公孙汤监斩御史大人，这让当时的很多人都想不通。有人甚至怀疑就是公孙汤因为一言不合而和嫁衣的父亲御史大人分道扬镳，即使监斩这样的任务公孙汤也必躬身亲临。私下流传着一种说法：公孙汤这是在赶尽杀绝，决不手软。
嫁衣当然也知道这个神乎其神的传说。或者说，自己或多或少的都受到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在她的心中，这种说法逐渐占据了主要地位，甚至可以说这种说法已经深深地矍铄她的内心。
即使自己爱上了公孙晔，家仇难道就不用报了吗？即使自己身陷情爱，难道血海深仇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她突然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故事。有故事说，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放弃前世的恩怨而可以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可是自己试过，那种感觉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这种感觉有一种对死者的深深的负罪感。死者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而自己却这样和仇人在一起谈情说爱，她更加厌恶自己了。
所以那段时间，她故意跟公孙晔拉开距离。
想到这里，嫁衣的心里更加凄楚了。就像满江的潮水一齐涌上，深深掩埋了他那颗脆弱的心。
没想到自己一直坚持的想法竟然会错得这样离谱。她一直坚持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去做。这些年来，这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一个信念。
而现在，这个丰碑倒塌了。突然间发现自己追逐的竟是一堆泡沫。
心中又悔又恨，嫁衣狂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紫菱感到背后那双怨毒的眼神，转过头来，看着凌乱不堪的嫁衣，轻蔑地道：“怎么，嫁衣姑娘还想杀了我不成？”
杀了你？嫁衣心中略一思忖，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凝起的剑气倏然间溃败得一塌糊涂。她说的对，自己难道要杀了他们？想到这里，嫁衣脸上的杀气骤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公孙晔，面上表情就像泥塑一样，冷冰冰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晃动了几下，嫁衣赶紧扶住桌脚，然而因为着急，一下没有扶稳，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整个人就像一只失了主宰的风筝一样，委顿在地，神情怅然。
公孙晔看着不可一世的嫁衣走到这步田地，心中极不忍心，刚想开口。一股热流从口中涌上来，他赶紧转身，却哪里还来得及，口中的鲜血喷出一道弧线，有几滴血溅在紫菱的衣衫上。紫色的衣衫因为着血的缘故，变得深黑狰狞，紫菱也不去管它，双手更加紧紧地围住公孙晔。
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混合着像要咳出血一般的咳嗽。公孙晔艰难地咽了咽唾沫，缓缓伸手去擦拭紫菱身上的血渍。他吃力地道：“刚才营帐外黑暗里的那双眼睛就是你的吧……怪不得我看着那样眼熟……把你的衣服弄脏了，真不好意思……没想到我公孙晔出生入死，从来也不曾狼狈至此，今日竟然落得这样场景，莫非真是报应？”
紫菱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惨惨地一笑，嗔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吗？当初我让你跟我好，你竟然不识抬举，可是现在……”她突然颤声道：“现在！现在我也很心痛，你可知道？”
公孙晔惨淡一笑：“当初看到你，竟然会不由自主地去找你，也真是奇怪。但是为了另一个承诺，我仍然不能爱你。可是，我没想到，这个承诺竟然会如此艰难，我非得付出生命才能略得皮毛？”
他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嫁衣。嫁衣没有躲避，看着此刻的公孙晔，她也欲死一样。
这个承诺？她想起那家客栈。公孙晔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爱上了自己。可是从那时候开始，正好却是嫁衣计谋得逞的第一步。即使那次不期而遇，也是自己一手策划，故意做出的局而已。
后来，和画舫的战斗，那倒并不是假的。只不过那时候嫁衣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哥哥。而那时，画舫早就知道嫁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那次战斗，看上去画舫全力应敌，然而细看之下仍然有好几处破绽。那也是因为他故意让着嫁衣的缘故吧。
嫁衣想到这里，脊背生冷。画舫为什么那时候不相认？为什么相认之后又不告诉自己实情？难道就像公孙晔刚才所说的不想让那个秘密泄露出去？
此刻，公孙晔当然也在细细梳理思路。可是，突然间，两人都怔住了。
原来，画舫仍然在铤而走险，欲险中求胜，想借机除掉公孙晔。
他为什么这样出尔反尔？公孙晔想不明白。而嫁衣更加想不明白，自己可是他的亲生妹妹啊？失散这么些年，重聚后竟然会招来这样的结果，实在让她难以接受。
画舫如果真心想让嫁衣和自己鸳鸯双宿，就不可能不告诉她自己父亲的事情。哪怕这样违背了他和公孙晔的微妙感情。至少来说，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而这样一来，公孙晔应该会感谢他，而不是责怪他。那么很明显，这件事就是画舫一手安排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战场之上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他又为什么非得定下这等毒计，即使让自己的妹妹送命也不惜杀了自己呢？公孙晔想了很久。这时候，营帐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外面“飒飒”的风声。
想了好久好久，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公孙晔长叹一声，轻轻地道：“画舫，看来你我终究先是对手，才是朋友啊。你竟然让自己的妹妹冒险去杀我，还是不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你在拿你妹妹的性命做这一场赌注。如果嫁衣赢了，那么我非死即伤；而如果我赢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知道你会想到我会放过嫁衣，这也就是那一天你为什么突然神色慌张的告诉我让我好好照顾嫁衣的真实目的吧。”
他又摇了摇头，嘲讽自己道：“难道我就这样傻吗？竟然会为了你的那个小小的手段而中计？只是……”公孙晔声音突然低沉下去，道：“我还是输了。我仍然没能过得了嫁衣这一关。画舫，你赢了。”
紫菱听得莫名其妙。只用手狠狠扶住公孙晔，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公孙晔挣扎一下，紫菱赶紧使出浑身力气，帮助公孙晔站了起来。
公孙晔径直走向桌前，也不去看倒在桌边的嫁衣，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来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又喝了两三杯，仍然一言不发。
紫菱夺过他手中的酒盏，语含嗔怒：“不要再喝了。再喝下去你会死的……”她的声音从低到高，公孙晔不由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弱小的女子。
气急而已。公孙晔突然冒出一句，冷冰冰如九月寒冰般。“你又是谁派来杀我的？”
紫菱当场呆立，刚才还紧张的脸一时间青红不定。是么？在公孙晔眼中，自己就是这样贱的一个人吗？她愣了一会，脚下踉踉跄跄，抬脚欲走，结果恰好踩在公孙晔留下的血迹上，一滑，身体一个趔趄，栽倒了下去。
公孙晔有些手足无措，刚才的确是自己头脑一热，心中心灰意冷，才会这样出言侮辱紫菱。
公孙晔也相信紫菱没有骗自己，可是现在他还能迈步前去扶起她吗？
公孙晔不再犹豫，也不去想，跌跌撞撞向紫菱身边走过去。紫菱这时已经泣不成声了。看到这样挣扎前来的公孙晔，实在也不好去责怪他。
紫菱立刻站起身来，扑上去抱紧公孙晔，口中呢喃道：“我真的没有什么异心。”
公孙晔看着怀中的紫菱，轻声道：“我知道了。”
嫁衣就这样看着公孙晔，心中那点妒忌也消散殆尽了。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公孙晔。也许，他们的情爱就从这里断流吧。
紫菱像是感到了什么似的。抓紧公孙晔的手，大声喊着：“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
诸营的吵闹淹没了公孙晔营帐中所有的动静。即使有人听得到这种喧闹的声音，多半也只是微微一笑，认为自己又一次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摇摇头又接着收拾东西去了。
这场仗并非胜利，但至少也没有一败涂地，该庆幸呢，还是该悔恨呢？
这个世间向来只有强者才能品头论足，只有后来人才能够说三道四，将过往或描画成神话，或涂抹成一段阴暗岁月。只是到那个时候，当年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已经是一堆白骨了吧。
紫菱看到公孙晔已是强弩之末，几欲支撑不住了。带了公孙晔就走，她撩开帐帘，只见外面月华如练，正当空一轮玉盘欺霜赛雪。她想着，自己要把公孙晔送到她师父那里去。师父学究天人，死人经他手亦可活蹦乱跳，借了师父的妙手回春，公孙晔一定能够化险为夷，撑过这个当口。
公孙晔就这样半推半就地跟着她走出了营帐，他还想再看一眼嫁衣。只是转过身的时候，眼前突然模糊了。他突然感到有些惊慌，担心那个清雅的面容就此消失不见。
紫菱就这样带着他走向远方，在公孙晔的眼中，他似乎看到了救星，脱离这个苦海，脱离这个世界。
他太伤心了。
嫁衣怔怔地消失不见，也踉踉跄跄地从营帐后面出去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是夜，安静奇诡。营帐内风声刮过，呜呜不停。所有人都有点心慌，难道在最后一天竟会出事？打了几个月仗，好不容易侥幸得生，竟然会这样死掉吗？
疑窦丛生，大家心里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于是所有人都坐起来，就这样在黑暗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黎明，毕竟是新的一天。黎明，也预示着暗鬼的末日吧！
天终于起了颜色。刮起罕见的大风。营帐内“呜呜”声不绝于耳，就像声声惊泣，控诉一般。
只是，天仍然开始发白。该来的，始终要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