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元
一
读过几部传媒曾经大力彰扬的移民文学作品，没有柯岩同志创作的《他乡明月》给我那么深切的美的感受。作品美好深刻的主题，以独特的艺术构思，清新明快又带着浓郁生活气息和性格化的文学语言，描绘出一幅幅饶有兴味的艺术画图，传达着作者与人物心灵相互交叠的淳美情思，撼人心弦，发人思考。
倘若用西方某些形式主义批评的方法剖析作品，作品的叙事结构没有比一般移民文学更特别的程式：出国赴美——路途维艰——挣扎奋斗——成功与失落，仅此而已。可是，柯岩同志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她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生活库藏，进行精心的艺术构思，却营造了一个真实、深刻而又极富审美情趣的艺术世界，读来十分耐人寻味。
就拿作品开头“赴美”这个段落来说吧。某省歌舞团两个小有名气的好朋友：专职报幕员紫薇和独唱演员朵拉，因为不甘绰号“老狼”的女团长家长式的专制和不公平处置，借着朵拉表哥从美国回国内找对象的机会，愤然以相互“拉郎配”的方法，闪电结婚，打算到美国学成之后，回来气死“老狼”。这是全书情节的开端段落。作家穿插了紫薇的中学时代和被“老狼”破格录取进歌舞团，朵拉的音乐世家与姐弟仨的奇特取名，“老狼”绰号的由来，紫薇与大学生周峻邂逅相爱等几个小故事，就把这个开端段落写得跌宕起伏、趣味盎然。它把从“文革”十年到改革开放初期的时代生活气息和主要人物性格都写得跃然纸上，同时也展示了当时那股明星们“出国热”所反映的深层的个人与社会的复杂情由，既生动有趣又发人深省。
趣味性，本来就是美感性的重要内涵。文学反映生活并不是生活中一切发生过的事象都应成为文学的对象。鲁迅说过，像毛毛虫、癞头疮、鼻涕、大便之类是没有谁画到画里去的。俄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普列汉诺夫也说，“艺术的任务是描写一切使社会的人感到兴趣和激动的东西”。这就说明，真正的文艺作品要描写能够给人美的感受的生活，而趣味性和情感性就是美感性的基本内涵。文学作品写了有趣的生活，才能引发欣赏者的审美兴致，才会诱人、引人，使人喜欢看。在面对市场经济给文化市场的冲击中，社会主义文艺作品要赢得读者、观众，要占领文化市场，就要强化作品的审美趣味性。
艺术的审美趣味性，不是脱离生活真实的追奇猎怪，更不能以低级趣味的东西去诱惑、腐蚀读者、观众。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的文艺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美’是个别的、活生生的事物”。有使命感的作家、艺术家，应该在浩瀚的生活海洋中，寻找和把握那些生动独特而又富有时代生活气息的人物、事象，加工成饶有兴味的艺术画幅，这才是提高作品美学品位的正道。在这方面，《他乡明月》是做出了努力的。它围绕着紫薇和朵拉在美国的坎坷生活历程，还展现了这个移民国家来自不同地域各种人等的悲欢离合生活故事，既有兴味，又使人获得生活的教益。作者的这种努力，是值得我们充分重视的。
二文学作品贵在帮助人们认识人生，促人奋进。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自然不能停留在描述生动有趣的生活故事上。就《他乡明月》来说，紫薇和朵拉到美国之后生活得怎么样，人生的价值在哪里？这是欣赏者在审美欣赏中关注的问题，也是作品需要回答的问题。在这里，作者找到了最佳的艺术阐释方式。
作品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说教的话，因为说教是破坏审美兴致的消释剂；也不一般地描述人物艰辛的生活际遇，困苦拼搏的情景。作品着力于展现人物内心的感情波澜，披露他们心灵的风暴，从而阐释生活的意义，表现一段人生的价值，达到以情动人，理见情中的效果，撼人心弦，发人深省。这是审美创造的佳境。
先是紫薇。紫薇从一个省歌舞团颇有名气的专职报幕演员，抛弃了自己心爱的初恋情人周峻，违心地嫁给素昧平生的朵拉的表哥，来到异国他乡，成了一个并不富有的家庭式小餐馆中的小媳妇。她心灵的暴风雨是猛烈而巨大的。赴美的飞机一腾空，看到周峻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荒野里，撑着他们邂逅相遇时那把天青色的小伞，她的眼泪就喷涌而出了。到了美国，生活的操劳、复杂的翁婆妯娌关系，更主要的是心中没有爱的婚姻，使痛苦、懊悔、孤寂、空虚常常占满她的心头。她常常形单影只地踱步旧金山海滩，但却无心欣赏它的美景。她一只一只地数海鸟，看到一对比翼齐飞的海鸟，她默默地祷告它们不要分离，不要追逐另一只鸟“轻易远飞”。……作者调动了种种艺术手法来展示紫薇那内心情感的潜流。就在此情此景中，作品穿插了她与周峻“长城之别”的场景，把紫薇赴美之举的哀痛悔恨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这就是紫薇为轻率行动所付出的代价。这种代价不单纯限于肉体，更沉痛的在于精神。生活的意义、一段人生的价值判断，就在更深刻的生活层面里，表现在不言自明之中。往后写她痛苦地在心中同周峻告别，在空虚中落入有妇之夫卢大卫的罗网，所寻觅的爱情幸福不可得，却要隐姓改名到一个小地方沦落为陪酒女郎……这些生活际遇和她的心路历程都强化了这种价值判断。真是达到了古人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境界了。
三
一个紫薇的心路历程，不足以充分显示“他乡明月”的题旨。朵拉是全书的第一主人公，结婚出国是她的主意。她从小经过生活的磨炼，聪明能干，性格坚毅倔犟。凭着这一切，加上种种机遇，她终于在经过一段挣扎拼搏之后，在一个个好人的帮助下，考上音乐学院，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以后还受到舒尔茨教授的宠爱，做了他那美中文化交流中心的合作人。她在事业上闯出了新天地，可作家却不断挖掘她心灵上的创伤，展示她内心的感情风暴。
朵拉不像紫薇，心中有一个周峻作为人物心路历程的出发点和支撑点。作品只能从她的生活历程中去发掘她心灵的震颤。按照生活的逻辑，首先就得触及她和吉米的新婚之夜。她之所以嫁给吉米，比紫薇更悲惨，是在一种别无选择、毋庸思考的情况下应允的。这种纯然没有一丝情感的婚姻，给心灵的伤痛，在新婚之夜，朵拉是深切感受够了。她强忍着内心的疼痛，体会到自己带给紫薇的痛苦，终于忍受不住了，恶心、作呕，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作家在这里表现了高尚的使命感和审美品格。作品没有一点刺激感官的笔墨，也不去故弄玄虚，用些文字符号诱人想入非非，而是着力刻画人物的心迹，对人生意义的顿悟。这就高洁、深沉，给人美的感受。从朵拉的痛苦和感悟中，人们就看到了她为错误的选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种代价是心灵里的创伤，是难以平复的。
人有七情六欲。文学反映人的生活，有时免不了要触及性的关系。然而怎么写？是展示动物性的细节、场景，给人感官刺激，还是升华人性美，促人文明向上，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这是艺术精品与艺术赝品的一个分水岭，也是检验作家人格、艺术个性品位高低的一块试金石。社会主义文艺肩负着建设高度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培养社会主义新人，从而促进物质文化建设的使命。它的作品，应该弘扬人性美，促人奋进，提高人民大众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程度。《他乡明月》的创作，给我们做出了好榜样。
单是新婚之夜心灵的痛楚不足以表明“他乡明月”的题旨。作品构思了朵拉在艰难拼搏中，当走投无路时，巧遇了赴美留学生吴天亮和汤亦新。天亮是那样的体贴她、爱护她，处处设身处地地为她的前途着想。她爱上了天亮，天亮也真诚地爱着她。正当她学业和爱情都显现曙光的时候，天亮听到了她出国的种种流言，天亮没给她解释的机会便同她断绝了来往。还报复地找一个自己并不钟爱的来自上海的姑娘做朋友。作品在这里，又打开了主人公的心扉，展示她情感的巨浪狂涛。这股巨浪狂涛长久占据着她的心房，使她不敢接受汤亦新的真诚爱情，也难以接受老师舒尔茨的追求。直到天亮因车祸伤残，她要送他回国治疗，在爱的途程上仍在彷徨。加上在这个过程中，作品巧妙地插入米拉和周峻在国内成长、发展，米拉和她的艺术在工人群众中如鱼得水的动人画面，对比朵拉尽管在音乐学院以优异成绩毕了业，却无法进专业演唱团体之门，“他乡明月”的意旨不是得到了强烈的展示吗？此时此景，回味周峻、米拉改编、朵拉二度加工的《母亲的河》的歌曲，谁都要同朵拉和送别的朋友们一起泪流满面，在心灵掀起狂风巨浪的。爱国主义的主旋律奏出了它的最强音！
四从《他乡明月》的创作中可以看到，文艺上弘扬主旋律和创作的多样化是统一的。它不会导致创作的单一化。不要说提倡弘扬主旋律本身并不排除表现次要旋律和和音，就表现主旋律本身而言，其创作天地也是十分广大的。在建设三峡、京九铁路的工地上，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有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精神的闪光；在校园、田野、家庭、出国、做买卖的各种日常生活中，也都可以弹奏出主旋律的最强音。至于艺术形式和风格就更是可以自由挥洒了。
此外，在文艺作品中表现主旋律，决不是要使文艺创作成为“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以为文艺创作弘扬主旋律就是作政治说教，这是极大的思想误区。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历来认为，文艺是人们“艺术的”掌握世界的方式，审美性是它的基本特征。毫无疑问，它要帮助人民大众认识生活的意义，正确把握人生的价值。但这一切，决不能通过说教，通过简单、肤浅的生活图解来达到。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早就指出，艺术创作应能够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思想倾向应该在场面和情节的描写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这些言论都在指明文学艺术的审美性。《他乡明月》的创作表明，这一点不仅是应该做到的，而且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这要依靠作家对我们时代的主旋律有深刻的理解和巨大的热忱，对生活有充分的把握，又对艺术特征、创作规律和艺术技巧有熟练的掌握。“传声筒”式的作品，模式化、概念化的作品，都是创作主体生活、思想与艺术素养贫弱或蜕化的产物。
五
如果进一步挑剔《他乡明月》，我觉得作者太钟爱她的主人公了。钟爱到有时不愿意揭她们明显表现出来的短处，甚至不按生活和人物性格的逻辑去描写人物。
最明显地表现在紫薇身上。她的堕入卢大卫的怀抱，除开卢大卫的手段，就紫薇自身来说，显然不是性格“绵软”、“身不由己”，或追寻真正的爱和幸福所能说明的。紫薇自己也知道，表哥是真心真意地爱她的，为人也老实、真诚。当初紫薇无法接受他的爱，只因心中有一个周峻。在内心彻底告别周峻以后，为什么无法向一切为了她的表哥贴近，倒终于投入大卫的怀抱呢？身不由己背后就有鬼使神差。这鬼使神差恐怕只能从表哥与大卫两人的金钱与地位存在的差距上去解释。作品不愿意揭发这一点，相反，还不合逻辑地改变卢大卫的性格发展。卢大卫年轻时有过爱情的悲剧，但以后他已经成了一个游戏人生，伙同弟弟玩弄了一个又一个女性的显贵，怎么可能对一个过路相遇的弱女子很快便动了真情呢？这些地方都难以经受生活与人物性格逻辑的推敲。
再说朵拉。在她的坎坷历程里碰到的好人也够多了，而且都带着偶然性。这些好人，一个个都使她逢凶化吉，渡过难关。最后，使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音乐学院，前程一片阳光灿烂。这固然同她的才能与毅力分不开。但偶然的良机多了，就成了普遍性，就给人生历遇较多的读者带来疑惑。而鉴赏中的疑惑是要损害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的。
以上是作为一个读者在鉴赏中的点滴感受，未必妥善。就算可以算作不足之处，那也瑕不掩瑜。《他乡明月》无疑是一部很好的作品，一部真诚地弘扬我们时代主旋律，又富于美感性的好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