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赶到的时候，吴川就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头。我抬头看了一眼，“手术中”三个字还亮着，我坐到了他的旁边。
“那个……”我说，“为什么……”
“突然恶化了，这谁都意料不到。”
“那……”
“不会有事情的！”他朝我喊道，“绝对，绝对不会有事情的。”
但愿如此吧。
我在胸口上画了一个十字，因为母亲之前曾经告诉过我，要是遇到什么事情绝对孤立无援的时候可以在胸口画一个十字，这样就会重燃信心。
“会没事的吧……”吴川问我。
“放心，不会有事的……”
这时候，“手术中”三个字灭了，一个医生一边摘口罩一边走出来。看了看我和吴川，对我们说，“你们是吴依萱病人的家属吗？”
“啊……”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吴川说，“是的。”
“喔……你们放心好了，这一次并没有什么事，只是突发状况而已，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吴川缓了一口气。我突然想起来了在图书馆了解的有关知识，偷偷地问医生，“其实……虽然我也很不想承认，依萱的病应该就剩下几天或者是几个月了吧。”
“嗯……”医生说，“这应该就是最后的通牒了吧，虽然还会住院，但是出于道德考虑，我想劝你们好好陪陪她，让她走过最后的时光。”
“嗯……我知道了。”我对医生说。
“需要我和那位说一下嘛？”医生指了指我后面的吴川。
“嗯……我会和他说的。”
“可以。”医生说，“修养两天大概就能恢复元气了，饮食上还是要注意，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太刺激的食品不能吃，适量运动。”
“好的医生。”我鞠了鞠躬，“劳您费心了。”
医生点了点头，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依萱被推了出来。由于刚刚做完手术，脸色还是很苍白，有一点心疼，甚至看着她的脸有一点想哭，这种感觉——好难受……
“子木同学不要太伤心哦……”依萱虚弱的说，“你看我这不没什么事情吗？”
“嗯……”我点了点头。
“那么等你好了之后，来看我们比赛吧，电视转播也可以的，毕竟我们要出国比赛。”吴川说。
吴川说起这件事情，我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有这么麻烦的事。不过，说实话，我现在另一种想法浡然而生，我有一点想……为了依萱放弃比赛。那么等吴川走了之后，再和依萱商量一下吧。
顺便，问问她关于“那件事”……
“那么，妹妹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哥哥我就走了哦。”吴川摆了摆手，“小米粥我已经放在你的床头上了，今天母亲特意放了一点肉丁，你尝一下吧。”
“爸妈……还好吗？”
“他们都挺担心你的。”吴川温柔的对依萱说，“所以要一直坚持下去哦，你还有我们——最最坚实的后盾。”
虽然我也很想说还有我，但是我却没有说出口。因为我觉得，我对于依萱的意义，并不是默默支持她的人。我对于依萱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依萱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很久以前，依萱是我来到这个城镇认识的第一个人，虽然并没有打算认识她，不过她还是选择非常先入为主的做了自我介绍。那时候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那么阳光、那么认真的女生，如果……如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话，想必就会成为町至更为优秀的版本吧。如此高的天赋，又能吃苦，有喜欢钢琴，那么只要时间允许，依萱早晚都会成为炙手可热的钢琴家。
……不过要是这一切都不发生的话，想必依萱也就不会遇见钢琴吧。
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依萱对于我，也许就是意味着一种不算是朋友——但也不算是恋人的关系吧。是一种超出恋人的，超出爱情以上的关系，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呢……不知道，我一时想不起来这么合适的词语。
“子木同学？子木同学？”依萱的声音把我从潜意识中带了出来。
“嗯……对不起，有一点困。”
“累的话就早一点回去休息吧。”依萱温柔地说，“最近一直都在麻烦子木同学，心里挺不好意思的呢……”
“依萱。”
“啊？”依萱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
“那个……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
“喜欢……”依萱的喉咙动了一下，想必是因为紧张咽了一口唾沫吧。
“为什么，会喜欢上钢琴呢？”
依萱叹了口气，转而望向窗外，她的面部表情我看不到，但是呼吸紊乱的声音充斥着这个房间。
“呐，子木同学。”
“怎么了？”
“我觉得我害怕死吗？”
“会吧……”我说，“如果是我的话，要是知道了自己得了癌症，想必就会郁郁不振直到生命尽头吧。”
“我也会的。”
“什么？”
“当初我得知我患了胰腺癌之后，特地去找了一下有关的资料，发现这近乎是一个不治之症，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放心医疗。要是手术出了意外的话，我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废人；我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不是吗？于是在病床上度过余生，还不如趁着死神仍未降临多多生活几天。”
“不过你也抑郁过吧。”我说，“老师还是你哥哥，都有提过这件事情。”
“是啊……我的确……有一段时间的想法和你别无二致。”依萱摩挲着医院加厚的被子，“不过后来，接触了钢琴之后，感觉渐渐就找到存在的意义了呢，便喜欢上了这个可以让我存放灵魂的爱好。”
“对于依萱来说——钢琴是一个存放灵魂的容器吗？”
“嘛……可以这么理解吧，但是又感觉这种说法太简单了。”依萱咬着手指说，“把钢琴比喻成和我灵魂相互依存的东西也可以。”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钢琴呢？”我问她，我等待着这个答案等待了很久了，非常的害怕，害怕她说出那个我以为的答案，却又害怕她不说出那个我以为的答案。
“这个啊……”依萱说，“我忘了呢，要不等我想起来了，我再告诉你吧。”
我点了点头，对她说，“那就等我比完赛之后告诉我吧，我很期待这个答案。”
“为什么呢？”
“因为你的答案——”我说，“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那……和我一起殉情吧。”依萱犀利的眼光看着我，我一时语塞。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的我，会不顾一切跟依萱殉情吗？要是以前的我，肯定会义无反顾地答应我面前这个我深爱的人，可是现在的我并不像以前了，缠绕在我身上的羁绊不断地增多，公平的比赛、弹琴的梦想、未来的方向……许多的事情渐渐开始和我有关，我无法做出像之前的举动了吧。
可是……那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没有依萱之后我会不会再一次跌入谷底，我不知道没有了依萱这一束光芒我的未来还会不会再次发亮，我不敢去想象，这并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事情——在死亡面前，无论什么办法想必都是徒劳。
“会吗？”依萱又问了我一遍。
“对不起……”我说，“殉情我做不到，那只是相随而已。”
“那……”依萱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你愿意和行将就木的我相随吗？”
“我们认识好久了吧……”我说，“我才刚刚来到这里，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就是你。那时候真的想不到，会一直发展下去像现在这样。有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当时如果我没有去那间音像店，如果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话，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会的。”
“也许会吧，早晚都会像现在这样一样。”我低下了头去，“之前我受老师委托，老师拜托我好好照顾你，所以我才一直都在关注着你。那不流露出丝毫感情的琴声到底因何而起，你的人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目睹过什么呢？你的琴声里有着我不曾见过的感情。”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子木同学。”依萱的脸靠近我，对我说，“其实啊，老师也给我了一个委托哦。”
“什么？”
“在你入部之后，杜老师有一次找到了我，对我说，‘请你好好照顾子木同学，因为我觉得他和你很像’。”
“有这件事吗？”我胸中的感情快要压抑不住了。
“和子木同学的相遇也像是偶然呢，但就算音像店我们不会见面，到了学校你也肯定会因为心理测试不及格被杜老师叫过去，你肯定也会因为满手的琴茧被老师安排到快要废弃的古典钢琴部，我们也肯定会遇见。”依萱温柔地说，“那因为……那因为！子木同学，你一直都是我的光啊！”
“我很黑暗不是吗？”我的面部在抽搐，我甚至都不敢想象我现在表情的狰狞与丑恶，“利用了这么多人，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和尽快完成委托……”
“可是子木同学。”依萱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你不一直都没有利用过我吗？这足以说明子木同学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属于我的那道光明。
如果我不曾遇见你的话，那些被时间尘封的黑暗往事，将永远埋在我的心中。
“可恶！”我无助地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现在却无法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不是哦。”依萱摇了摇头，“我可是一直都在受子木同学的照顾啊。从一开始，你就在照亮我的世界了。”
“哪一个开始呢？”我哭着说。
“从开始的开始，一直到结束的结束，子木同学……总是用不同的方式来让我找到人生的意义呢。”依萱依旧微笑着，两行热泪从眼眶泛出。
“我不想你死……”
“子木同学……你还真的是……性质恶劣的人呢。”依萱说，光芒凝结于病房的天花板上，在最美的时候，依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抱住了我。
“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是。”我说。
“还有四天……不，明天你就要走了吧。”
“嗯……是的。”我说，“等我拿到冠军回来，我们一起去海边吧，和吴川一起，和町至一起，和董浩一起……和我们曾经相遇过的人们一起，去看海吧。”
“好的。”依萱哽咽着说。
“等我……”
“我会永远等着你的。”
“这种结果……”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觉得幸福吗？”
“嗯。”她说，“这是我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候。”
“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我话还没有说完，依萱的嘴唇便贴到了我的嘴唇上，泪水的触感通过嘴上的神经传递到大脑之中，我无法再去想任何的东西，因为现在我在接触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炽热的感情。
依萱的双眼紧紧闭着，我用手轻轻揩去了依萱脸上的泪滴。她的嘴唇渐渐离开，我和她四目相对着。
“跟我说，我喜欢你吧。”
“我爱你。”我抱住依萱。
“我……也是。”
暮色将至，我离开了病房，回到了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家。这时候，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看，是吴川。
“我有点事情和你谈谈。”
“什么事？”
“我妹妹她……应该没有多少时间了吧……”
“嗯……”我默默地低下了头。
“国际钢琴大赛，我希望能见证你通过一己之力来挑战所有的不公平。”
“什么意思？”我突然发觉到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我……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依萱的哥哥，我需要一直在依萱的旁边照顾她，如果这时候我反倒为了自己去追求梦想，那我将会一辈子都原谅不了我自己。”
“那么我也不去了。”
“那不仅是我无法原谅你，依萱也不会原谅你，她不愿意让你因为她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与未来。”吴川咬紧了牙关，“依萱她……她啊……太蠢了。”
“是啊。”我有点感慨地说，“真的是一个非常不会处理问题的人呢。”说着，我朝吴川深深地鞠了一躬，“一直以来，受照顾了。”
“我也是。”他微微颔首，“你可一定要拿一个第一回来。这不只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依萱。”
“好的。”我说着，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那么，能请你帮我保管一下钥匙吗？”
“可以。”他接过钥匙来。
“那么……我走了。”我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
“怎么了？”
“那个……那个……一直都在针对你……对你的生活可能造成影响了……对不起！”吴川朝我低下了头。
“没有这样的事，我一直都很感谢你这么关心依萱。”
“那个委托……”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输的。”
“一路顺风。”
“嗯，再见。”
“再见。”
就这样，我离开了这个虽然我只住了一年，但是足以让我一生都魂牵梦绕的城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