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方正绕过沙堆，便看到了坐在地上仰头喝水的包头工，他喝得又快又急，一瓶水很快见了底，喝完用衣袖粗暴的擦着脸上不断流淌的汗水，越擦好像火气越重，嘴上爆了句粗口，“他娘的狗杂碎，居然敢爬到老子头上，当初也不看看谁养着这帮忘恩负义的乡巴佬。”
方正甚少听到这样言语，一时觉得有趣，轻笑出声，包工头听到瞬间抬头，看到西装革履的方正时明显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身，露出一口黄牙，脸上笑出了褶子，甚是尴尬，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恭敬道：“方总，您怎么亲自来了，来视察？也不告诉我，让您看笑话了。”
方正点点头，握住他伸出的手，笑道：“陈氏地产的人应该打过电话的，你大概没有接到。”
包头工看了方正一眼，皱了眉头，手伸进口袋里想摸手机，却发现空空如也，霎时脸上一变，又抬头看了看方正，笑道：“大概是的，在工地上嘛，手机不会时时放在身上，真实抱歉，耽误您时间了。”
方正摇摇头，看向已经初见雏形的大楼，突然看到不远处放砖块的地方有一排木质桌椅，他抬脚走了过去，包头工跟在身后，问道：“方总，今儿您一个人来的？”
“林旭，给你们买午餐去了。”
包头工呵呵笑出了声，模样更是恭敬，“您真是客气，那我代表大家谢谢您和林助理了。”
方正还未走到桌子前，包头工便眼尖的快步上前，用桌子里摆放的发黑的毛巾使劲擦了擦桌面，又脱下自己的工衣，放到凳子上铺平，对方正道：“您别嫌弃。”
方正自然的坐了上去，凳子大概被阳光照的久了，就算隔着衣料坐着也微微发烫，他看着包工头的满头大汗，问：“工地里出事了？”
包头工一愣，头上刚擦干的汗又冒了出来，连忙解释，生怕方正误会了什么，“没有没有，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人际交往，不劳您费心。”
方正笑了下，也不多问，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可以直说，该怎样怎样，其他私事也尽量不要带到工作上，不要耽误了进度就好。”
包头工连忙点头，正要早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方正站了起来，看向来人，两个？他心里疑惑，脸上却不显，秦岭伸出手，笑着说，“抱歉，方总，路上耽误了点时间，让您久等了。”
方正与秦岭，商君一一握手，又看向他们身后，发现并没有其他人了，才把视线收回来，听见秦岭说道：“今天本来，陈总也是要来看看的，但是路上接了个紧急电话，就连忙走了，他还要我们向你道歉，说下次一定请您吃饭呢。”
方正并不在意陈而东是否到来，兴致缺缺的点点头，和他们有意无意的说了几句，便接了包头工拿来的安全帽往施工地走，刚一走近，包头工就双手叉腰，仰着头喊，“今天领导来视察了，都小心着点工作。”
有些工人顶着满头大汗看向方正他们，却全然没有包头工的热情，只是打量了一眼就漠然的回神干活。
方正走进去看了看地基，与建筑的格局，拿图纸比了比，突然皱眉道：“ab两栋楼之间的距离为什么要这么宽。”
正在讲解的包头工顿住了，秦岭和商君也看向他指的地方，正在建造的两栋楼之间的距离确实要比其他的宽一些。
秦岭立刻走向前，看了看方正手上的图纸，解释道：“这是我们在施工前两天临时改的，考虑到了多方面的因素。”他指向另一栋，“您看图纸，ab，de，gh这六栋楼之间的距离我们都做了一定的调整拉宽，而其他的楼距又相应缩小。”
方正点点头接道：“所以你们是想把这些楼的距离拉宽后再在其他添一些东西？”
秦岭点头，“是的，所以公园的面积就会小一点，但是，您看我们的的图纸，按照这样的设计，我们将楼的方位也该变了，虽然增多了一部分的阴影区，导致楼盘的采光不好，但是ab，de，gh这些楼和其他楼的大部分房子的效益会大大增加，而且整体的美观，也是很不错的。还有……”
方正一边听他讲一边思考，按照他们的理念来说是很不错的，而且那些被拉宽了的楼，它的经济效益也更高，也符合他们的主题，舒缓。
“这个理念是谁提出来的。”他问。
正在喝水的秦岭，愣了一下，过了会才说，“裴西希，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实习生，不过她就提了个想法，我们部门也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研究的。”
方正看向他，眼中有些惊喜，沉默了会，“她呀。”两个字像是在口中绕了很久才脱口而出，拖着尾音，绵长又带着丝丝的欢喜骄傲意味。
他看向秦岭，“这事挺重要的，你打电话给她，让她亲自和我解释。”
秦岭有些不明白，难道他讲的不够清楚吗，虽然又想到了方正以前的行为瞬间反应过来，却有些为难，“方总，这……”
“怎么了？”
“她今天本来也是要来的，但是不是在路上时陈总突然有事嘛，就带着她走了。应该不好随便接电话。”
“陈而东？”方正眉头皱得紧，他一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却听见商君忽然开口。
商君扬扬自己的手机，“可以打电话的，刚刚她还发微信问我情况，陈总的事用不着她。”
“喂，商姐。”女孩的声音透过手机屏幕传来，清晰透亮平稳，方正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认识这么久以来他们还没有通过一次电话，以至于这个电话有了非凡的意义一般令人徒然欢喜起来。
方正沉默了会，背过身，独自面向空荡荡的前方，“是我，方正。”
电话那边沉默了，安安静静挂断了一般。
他拿手机看了看，突然紧张了起来，他甚少有这样的情绪，即使在再盛大的谈判与合作之前，他也极少为之变色过，慌张过，这是他从小接受的训练与家庭富足培养出的能力，也是他为人谨慎带来的自信，没有一定把握的合作他不会轻易开始，而开始之后，许多人包括自己都会一次次的做风险评估，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裴西希，他曾一次次的问过自己，她是怎样的存在，然而很久都没有答案，她是他一次次打破原有局限认知的认知，是他无法理性思考的障碍，是他安排好人生后的一次巨大的意外，是他自高尔夫球场离开后彻夜难眠的原因。
他咽了咽口水，“怎么不说话？”
电话那边传来了呼吸声，然后才传来了她的声音，却比起短短一分钟前沙哑了许多，也再没有那份明媚自然，“刚刚信号不好，你找我有事吗？”
秦岭和包头工已经走开了，方正也终于不再克制着表情皱了眉，他想说些什么，到了喉咙却还是咽了回去，转而说：“关于修改设计方案的想法是你提出的？”
西希扣了下沙发的花纹，往外走，听着方正公式化的声音失落感一阵阵袭来，“是的，我相信秦总已经和你解释过了，这样修改既符合我们当初的设计理念，也是极大满足居住者舒适度与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方正抿嘴想了下，“那那些偏角落的户型呢，还有一些阴暗面的户型，这些损失怎么计算，再者在两栋楼之间扩建的话，你有想过资金问题吗？”
西希深吸了口气，“关于你说的那些户型的损失问题，我们设计部门专门研究过，在修建的时候会进行修改和调整，争取损失最小化，而且你是个商人，你应该知道如果楼盘如想象般建起的话，带来的效益弥补这些空缺是绰绰有余的，资金问题的话，我们计算过了，你投的钱不出意外的话是足够的，我们公司也是打过电话到你们那边确认过的，你估计太忙了，没注意吧！”
“你在哪儿？”
“啊？”西希有点懵。
“你在哪儿？”方正又问一遍。
怎么问这个，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回答，“惊世皇城。”
方正捏紧了电话，难怪有人尖叫的声音，“你怎么又去那里，不是告诉过你了，那里不是你一个女孩可以随便去的吗？”
西希朝房间内看了一眼，陈而东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得清瘦惨白，她想起第一次来时的场景，忽然笑出了声，心里不似方才般崩得紧了，她无奈道：“方总，你要多少次才相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是个小学生了呢，还有这次是和陈而东一起来的，你应该知道。”
方正握着电话的手无力的松了松，沉默了起来，他看到林旭已经从车上下来，向他走来，他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西希叹气，“方正，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电话过来呢，为什么你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的打电话过来呢，为什么你认为我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呢？”
方正如果说是为了工作，那么他当场就可以明白，她只是提了一个小提议而已，秦岭知道的比她都很多，况且他问的问题，不用说便已心知肚明。
方正这一次沉默的更久。
裴西希呀，方正后来又渐渐知道，她还是他哑口无言的见证，是他闭口不言的珍宝，是他犹豫不决的牵挂，是他软弱胆小的证据，也是他奔跑着去拥抱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