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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像风一样消失

一大早,邹先生步行去五里地之外的驻牛店出诊。

邹先生是这一带的名医,擅医疑难杂症。很多大医院治不好的病,到了他这里几副药下去就好了。邹先生是中医,医术系家传,据说,他给病人熬药的那只药鏊子,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由于吸收了几百年的日精月华,积蓄了几分仙气儿,用它熬出的药就特别灵。因此,很多人在请先生时,都把药熬子也一并请到家里。用完了,有的及时送回来了。有的呢,一忙,就忘了还,搁在了家里一个稳妥地方。待再有人请邹先生看病时,邹先生往往一边给病人号着脉,一边对病人的家属说,快去刘二家拿药熬子,在王庄西头第二户,朝南的大门。邹先生的药熬子成年累月地在周围几十个村传递着,却从来没有过闪失。人们都敬重邹先生,都知道先生视药熬子为宝物,没有人敢怠慢它。邹先生还有一个习惯,每熬好一副药,倒出汤汁后,就让人把药渣撒在患者门前的大街上,任过往的行人、车辆、牲畜踩轧。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说头儿,无论谁人问起,邹先生都是笑而不答。其实,当地人都知道,邹先生三十多岁的时候,医术还十分平庸,连个头疼脑热都治不好,很让那时还在世的邹老先生失望。邹老先生经常在酒后顿足捶胸地大叫家门不幸。后来,邹先生医好了一只中了枪伤的狐狸,医术竟然在一夜之间高明了起来。从那天起,邹先生像换了个人儿,再有上门求医者,无不药到病除。那只狐狸也是怪,中了枪后不往自个的巢穴里跑,却一头撞进了邹先生家里,跪在他面前掉泪蛋儿。邹先生叹一口气说,咱本不是医你这野物儿的,但你进了咱家的门,咱们就是有缘呀。当下,便取一根银针,将嵌进狐狸肉里的铁沙一颗一颗地挑出来,再给它擦洗伤口,涂药,包扎。那物儿临走,竟然给邹先生作了个揖。这事儿是当时在邹先生家串门子的邱二子传出来的,传得绘声绘色。有人就打趣,兴许,那狐狸日后会变成个美人儿,来给邹先生当女人哩。当即就有人喝叱,别乱讲,让邹先生听见了得?

邹先生二十几岁的时候,娶过一个女人,婚后五年也没有孩子。后来,就离了。那个女人并没有走远,不久就改嫁到了邻近的小赵庄。那女人生孩子时,是难产,还是邹先生去给接的生,从阎王爷那里救回了两条命。从此,一个秘密也就揭开了:邹先生不能生育。据说,邹先生为自己配了很多的方子,喝了无数的汤药,最终也无济于事。先生总也治不好自己的病,这是自古就有的说道。为此,邹老先生临死也没有闭上眼。

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路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水坑,邹先生绕着这些水坑走,像小孩子在玩跳房子,走得极慢。走到村子西边的乱坟岗子时,邹先生愣了。

乱坟岗子边上有一座多年无人扫祭的孤坟,据村里的老人们说是一个老财主的,他的独生子是国民党的军官,解放前随蒋介石去了台湾,生死不明。这座坟紧靠道边,多年没有人添土,却没有像其它无主的坟头那样一年年地矮下去,始终保持着一个高度。夏秋时节,坟上就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草,黑油油的,非常茂盛。邹先生每次路过这里,总是不自觉地看几眼这座坟。但是今天,他发现这座坟塌了一个角。邹先生天生好奇,凑上前去,从塌开的洞口往里看,这一看,惊得他打了个寒战!坟里面是一副白森森的人体骨骼,洞口,盘着一条花斑纹的大蛇,足有胳膊粗,蛇头吐着长长的红芯子,慢慢地从洞口探出来。

中午,邹先生出诊归来,刚走到乱坟岗子,一只白森森的骷髅头从路边的坟地里飞出来,滚落在他的脚下。正疑惑间,坟洞里竟然冒出了一颗人的脑袋,冲他嘎嘎嘎地怪笑。

傻小宝!你这个傻子……唉!邹先生摇了摇头,向村子里走去。

傻小宝是村里的一个孤儿,是一个傻子,他爹早年病亡,他娘改嫁时把他撇在了村里。起初,傻小宝住在爹娘留下的一间土房里,村委会把他的那份口粮分给了他院中的一个五叔,这是和他关系最近的一个族人了,已经出了五服。起初,他五婶子隔两天给他烙一锅饼子,喊一声,傻子,口粮!隔墙给他递过来。后来,他婶子就经常忘了这事儿,傻小宝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就会扒着墙头冲他婶子的院子喊,口粮、口粮……运气好时,他能得到一碗剩饭或长了绿毛的窝头,运气不好,就只能喝一碗刷锅水了。后来,傻小宝的那间房子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塌了,幸好他蜷缩的那个角落没有塌,他就在那个角落里一直酣睡到天亮,才揉着眼睛爬出来。没有了房子的傻小宝开始到处栖身,屋檐下,桥洞子,柴禾垛里,都是他入梦的温床。后来,他的胆子大了,竟然多次离开村子四处流浪,有时一连个把月见不到人,临了被人给送回来。

傻小宝是一个丢不了的傻子,源于他爹的先见之明。傻小宝的爹活着时,对这个傻儿子特别疼爱,惟恐有一天跑丢了,每天就不厌其烦地教他一句话:俺是山东省禹城县××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宝。教了几个月后,傻小宝这一句话说得极顺溜。村里人逗他:傻小宝,说说你是哪个村的?但傻小宝不会拆开来说,只会说完整的一句:俺是山东省禹城县××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宝。有人问:傻小宝,你是哪个公社的?傻小宝还是这一句:俺是山东省禹城县××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宝。慢慢的人们都失去了兴趣,没人再问了。可傻小宝不管有没有人问,经常一个人坐在地上自言自语:俺是山东省禹城县××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宝。这句话像一根针,深深地扎在了傻小宝的记忆里,岁月轮回,当傻小宝长成一个身高一米八多的小伙子时,他把娘早忘得一干二净,但那句经典的防丢失话语却一个字也没有忘,那句话里有他爹的名字,他也就一直没忘了爹。当傻小宝一次次地被外村人送回来时,村里人感叹:李明光真的没叫错了名字,他简直他妈的太明光了。

老财主蹋了一个角的墓穴,竟成了傻小宝的家。傻小宝在里面铺了麦秸和秫秸,还把那具骸骨扔了出来,只留下一个骷髅头,玩吓唬路人的把戏。那条大蛇,当天就被他架在树枝上烧焦了,成了他的一顿美餐。

傻小宝虽然傻,却生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身体也非常壮实。平日里,他闲着无事,不是穴居在墓室里睡觉,就是坐在村头的小桥上,嘴里念念有词。有人经过时,我就会冲着人吃吃地笑个不停。分田到户后,村里人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经常有人把剩饭剩菜端给傻小宝吃。傻小宝的那份责任田,仍给了他五叔。五婶子也因生活的改善而良心发现,能让他吃饱肚子了。自从在墓穴里安了家,傻小宝不再乱跑,谁家有个修房搭屋的力气活儿,或者挖茅房起猪圈的脏活儿,首先想到的就是傻小宝。傻小宝干活不惜力气,又快又好。

村里的一帮小孩子最喜欢和傻小宝玩了,孩子们不但可以轮流拿他骑大马,还可以支使他干孩子们不敢干的事情。比如捅个马蜂窝、偷个瓜果梨桃什么的,都让他冲锋陷阵。当然,最后挨蜂蜇、挨揍的肯定是他。少不更事的孩子们很少有恻隐之心,一二再再二三地拿他寻着开心。他似乎并察觉不到孩子们的居心叵测,每次见了他们,都吃吃地笑个不停,完全忘记了上次的恩怨。

那年月,几乎每个村都有一两个傻子,好像一个村没有傻子就不是一个正常的村庄。大多数傻子都有一定的智商,较好的能达到五、六岁儿童的智力。小赵庄有两个傻子,是一对孪生兄弟,每逢红白喜事,他们都会主动上门去帮忙端盘子。他们的消息极灵,方圆十几里,谁家有事儿也别想瞒过他们。他们端盘子极稳,一个木制托盘上最多能放八盘菜,从没有摔过一个盘子。他们索取的报酬,只是几碗席上折下来掺在一起的杂烩菜再加上几个馒头。久而久之,人们也就认可了这弟兄俩,谁家有事情,都会正经地通知他们,好像这件事儿已经被他们垄断了。像他们这种高智商的傻子,极少;什么都不懂的全傻,也极少。多数傻子都是像傻小宝这样的,能听懂正常人说的话,能在常人指导下从事简单的劳动。正常人的功能,他们也都具备。傻小宝长到十七、八岁时,经常坐在桥头上摆弄他的阳物,把那物件儿弄得直挺挺的,他就擎着这物件儿,站在水泥桥栏上冲过往的妇女坏笑。为这,他可挨了不少踹。

村街上忽然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傻女人。看情形,那女人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很长时间,衣服都被挂扯得一丝一缕的,很多地方都露着肉,半只脏乎乎却很挺拔的乳房也露在外面。女人肯定没有像傻小宝那样先知般的爹,问她什么都摇头。村里的媒婆七婶说,看这闺女,也就二十岁的样子,模样儿也不错,不如让邱二子领回家做媳妇去。邱二子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光棍,他一听当即就兴奋得满脸通红,七婶作主吧,俺一定忘不了七婶的大恩大德。说着话,就伸手去拽那傻女人的胳膊。女人忽然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用手指着他大声喊,坏、坏……大家发出一阵哄笑。傻小宝的五婶子忽然说,哎,要是她配俺们家傻小宝,倒挺合适呐。人们愣了片刻后又是一阵疯笑。那傻女人也跟着笑起来,嘎嘎的,有些像傻小宝。

没想到,这傻女人在村里待了几天后,还真住进了傻小宝的墓穴里。他们俩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从此,再有人喊傻小宝帮忙干活,这傻女人也一起去,力气比傻小宝不差。一天一天的,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多了起来,虽然大都打着补丁,看上去花花绿绿的,但那姣好的身段儿仍然凹凸毕现,吸引着男人们的目光。那段时间,村里很多男人说过一句相同的话:操,这傻小宝,艳福不浅呢。

没事可做的时候,傻小宝和那女人肩挨肩地坐在桥头上或他们的“家门口”,用他们独特的语言和来来往往的人打着招呼。久之,两个傻子成了村里一道特殊的风景。

秋风渐凉的时候,田野膨胀了起来。傻小宝墓穴上方的草也结了籽儿,垂下了细细的腰肢。十几根长长的草茎倒垂在了洞口,像安装上了门帘子。谁也没有想到,那傻女人的肚子竟然也随着庄稼的成熟鼓了起来。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大家都感叹:傻子竟然也知道干这事儿。老光棍邱二子顿足捶胸,早知道这样……唉!要早知道这样……傻小宝的五婶子就说,早知道这样怎样?人家还就是看上了俺们家傻小宝,你这老眉丑眼的,想好事吧!媒婆子七婶说,傻小宝能有这个心眼子吗?别不是邱二子在一边偷偷放的枪吧?邱二子便一脸委屈地说,咱哪有那个福份呀!那委屈里透着几分窃喜。

傻小宝和他的傻女人还是遵循着他们的生活规律,一天一天地打发着漫长而单调的时光。村人们不再请傻小宝帮忙干活了,因为他们无法阻挡傻女人劳动的热情,又怕万一有个闪失,遭人非议。这使他们原本就无聊的生活更加寂寞。但寂寞的生活并不能阻挡生命的篷勃,傻女人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第二年的夏秋之交,墓穴里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傻小宝的儿子出生了。

哭声掠过村庄的上空,牵动了所有人的心。傻小宝的“家门口”空前地热闹起来,女人们送来了煮熟的鸡蛋、红糖、油条,还有热腾腾的小米粥。这些东西放在一座坟前,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是祭奠亡灵的,很少有人想到是为了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幼小的生命。两个傻子竟然有了儿子,连村委也重视起了这件事情,村支书宋大河差人把村委会大院里存放畜草的一间屋子拾掇出来,让傻小宝一家往里搬。但傻小宝死活不走,他五婶抱起他的孩子,想用孩子把他引过去,他竟然红着眼睛亮出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吓得五婶赶紧放下了陈旧的襁褓。宋大河便骂,傻逼,就是住坟坑子的命!

从此无人再管他们的事情。

坐在桥头上打发时光的成了一家三口,村里这道特殊的风景增加了新的内容。他们不再寂寞,多数人从这里路过,都会凑上去看看他们的孩子,逗一逗。这孩子长得很像傻小宝,一有人逗他,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就骨碌碌地转个不停。村人们断言,这个孩子不傻,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却也有人担忧起来,孩子整天和两个傻子在一起,学傻了怎么办?傻小宝的五婶没有儿子,一直怀有收养这个孩子的念头,但她根本无法和她的傻侄子交流,这个女人拿出了少有的耐心,说了很多为了让孩子健康成长的话,傻小宝始终只是摇头,并对她存了警惕,她想抱一抱孩子的愿望都无法满足。不但是她,任何人也别想从傻小宝两口子的怀里抱走孩子,无论人们说什么,他们把孩子抱得紧紧的,从不松手,好像一松手孩子就会消失。

傻小宝喜添贵子这一年的冬天,天气冷得滴水成冰。老人们说,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冷过了。傻小宝和傻女人不再到桥头上守望了,整天窝在墓穴里。人们看不到他们,渐渐地,就把他们抛到了脑后。只有五婶,记挂着那个孩子,比以前更加准时地把干粮送到墓穴里。这个一向小气的老女人,竟然把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旧被子也馈赠给了她的傻侄子。

腊月的第一天,风雪怒吼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邹先生打开门,萧杀的白色映入眼帘,他竟被这满目的白逼得后退了一步。雪停了,北风仍然在刮,有一些细小的雪粒子从高处飘落下来,打在脸上,又疼又凉。邹先生忽然全身剧烈地抖了一下,赶紧回屋,脱下条纹布鞋,换上了厚厚的棉靴子,然后披上棉大衣,走进了漫野的白色中。

积雪足有一尺,一脚踩下去,要陷进去半尺多,走得特别艰难。快到坟地时,邹先生隐约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音有些沙哑。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跑到傻小宝居住的墓穴旁,洞口已经被积雪堵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大的孔。他往里一看,里面竟也是一片银白,而婴儿的哭声,竟是从白雪的下面传出来的。邹先生三两下扒拉开洞口的积雪,一探身溜了进去。积雪掩盖着三个人的轮廓,两边是大人的轮廓,中间是一个小孩子的轮廓。邹先生头皮一阵发炸,手忙脚乱地将他们身上的雪清理到一边。中间的孩子还在哭,身子也在不断地扭动,而两边的大人却纹丝不动。三个人身上的雪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邹先生才发现,那床惟一的被子,被折成双层盖在了婴儿的身上,而傻小宝和傻女人,一边一个压住了孩子的被边,他们身上仅盖了一层薄薄的麦秸。邹先生摸了摸他们的手脚和额头,都冰凉如雪。邹先生抱起孩子,挣扎着爬出了洞口,然后一边大喊着一边向村里跑去。

快来人啊,傻小宝冻死了!

快来人啊,傻女人冻死了!

冬天无事,大多数人还都在暖暖的被窝里做着各种各样的梦。邹先生凄厉的叫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了,人们纷纷从各个门口跑了出来,跑向了这里。跑在最前面的是傻小宝的五婶,她边跑边系着红布条子腰带,腰带长,那鲜红的腰带就随风飘舞,在一片白的世界里忒醒目。她在离邹先生几十米远的地方就边跑边问,孩子没事吧?孩子没事……等近了,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也哭了,她一把将孩子从邹先生怀里抢过去,把泪流满面的脸贴在了孩子通红的小脸上,然后,她转身,用快得惊人的速度,向家的方向跑去。

邹先生转回身,和村人们一起回到了墓穴那儿。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傻小宝和傻女人弄出来,抬到了邹先生家里。邹先生给两人分别把了脉,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还有脉、还有脉哩。然后给夫妻二人每人灌了一小盎烧酒,再把半瓶烧酒倒在一只铁碗里,划根火柴扔到里面,蓝蓝的火苗腾地一声就冒了上来。他就用手蘸着这带着蓝火苗子的烧酒,一下一下地在傻小宝的身上搓,先搓胸口,然后又搓全身,等把他全身都搓遍了,傻小宝竟然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邹先生解开女人的衣衫时说,大家都出去吧,这里没事了。人们三三两两地散了。

傻小宝清醒过来后,就冲出了邹先生的家,直奔他五婶家跑去,由于腿脚还不利索,一路上摔了几跤,身上全沾满了雪。五婶家的门是在里面插着的,听到他的喊叫声和砸门声,五婶先把孩子藏在灶屋的柴禾堆里,然后才去开门。五婶说,傻侄子,你的孩子不在俺这里,被人给偷走了。傻小宝却不说话,径直进了院子。五婶撵上来说,不信你就上屋里瞧瞧去!就作势往北屋里引他。傻小宝对五婶视而不见,在院子中间停了片刻后,果断地冲向了灶屋,从柴禾堆里抱出了他的孩子。五婶大惊,在后面踹了他一脚说,你这个傻子,怎么比好人还精?你咋就知道孩子在灶屋里呢?

傻小宝去讨要孩子的工夫,村支书宋大河已经安排了十几个青壮劳力,拿着锨、镐、镢等家什,把傻小宝栖身的墓穴给填死了铲平了。至此,傻小宝才结束了住墓穴的岁月,住进了村委会大院那间放畜草的屋子里。

孩子六个月大就断了奶,断奶后,邹先生开始用那只祖传的药鏊子给傻女人熬药,每天一副,弄得半啦村子都飘荡着一股中药味儿。别人问他,傻女人得了什么病?邹先生只一句,月子病。

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全村人都听到了傻女人在号啕大哭,哭声与以前竟然判若两人。片刻间,村委大院里已经围满了人。

那女人边哭边问,这是哪里呀?俺怎么在这里呀?

邹先生站在一边,脸上是刻意压抑的得意。

邹先生上次抢救傻女人,从脉象上察觉,这个女人并不是傻子,她是受了严重的心理打击后,精神失常了。但他没有把握能治好女人的病,就把这个秘密埋在了心里,暗暗地给她配药治疗。

几个好事的女人围着“傻女人”,你一句她一句的,就把她来这里后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傻女人”听得一惊一乍的,女人们每说一个事儿,她都会追着问,真的?真的……慢慢地,她就陷入了沉默,任别人再问她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低着头,无声地抽泣。

村人们都有些兴奋,觉得这一下孩子有希望了,这一家人也有希望了……

就在“傻女人”清醒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傻小宝疯狂地砸响了他五婶家的大门。他把五婶家翻了个底儿朝天也一无所获,然后,他开始挨家挨户地寻找……

“傻女人”失踪了,还带走了那个一岁半的孩子。

傻小宝把整个村子翻找了一遍后,就走出了村庄。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外乡人送回来,最后一回是被捆绑着送回来的,佝偻着腰,人也瘦得没了形儿。

支书宋大河担心他再出去后把命送在外面,就把他锁在了那间放畜草的小屋里,让五婶按时给他送饭。没想到,几天后,他就饿死在了屋里,五婶送的饭,他一口也没吃。

傻小宝死的当天,邹先生把他那只祖传的药鏊子摔在了大街上。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正午休的邹先生忽然听到大门口有婴儿的啼哭声。他趿上鞋,踢踢踏踏地来到大门口,见一个崭新的襁褓倚在大门洞子里的墙边上,而襁褓里包着的,正是那个和傻女人一起失踪了的孩子。

邹先生抱起哇哇大哭的孩子,几步奔出大门,四下里望去,空空的街道上,只有烈日的反光,白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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