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奈河桥
从柳林里窜出来一群小鸟儿，应该是一群矫健的春燕，她们像是找到了儿童乐园，落在大老龟的背上，蹦着跳着，追逐着，玩耍的不知道有多开心！
奈河边没有客栈，柳林里也不是歇息的地方。
超度客们只好离开码头，钻出树木，寻到大路小路，跟着前面的人一起往前走。
有人会回头望，有人会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前行的人群，有人也惊疑地看着跟在自己后面的超度客。
暖洋洋的春天，是多么好的时光呀，柳树枝条上密密的翠叶，真像春燕的翅膀和尾巴一样好看。
柳树底下的青草柔绵绵的，如厚实的被子。要是躺下去睡一觉，谁不会快乐得登仙！
可是，他们只是过客，这里没有他们的温床，这里不是他们的温柔乡，他们的超度正在继续，他们的万里长征就要开始了。
“从此以后，我们只好餐风宿露了！”
有人开始担忧，他们在过奈河以前就已经受够了罪，吃够了苦，一路的担惊受怕，一路的沟沟坎坎，时常魂飞魄散。
至于在奈河里摆渡就更不用说了，经历过惊涛骇浪，风雨雷霆，多少次差点儿葬身鱼腹，成为小虾米的美食，化作小虾米的屎粑粑供奈河底的笨蛋螺蛳争抢，那是不敢想象的。
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熟稔了这样的谚语：
过个奈河桥，乌龟爬石头，油脚冰上走，九死难一生，没有回头路。
在茫茫人世间，有人把自己面临的窘境，比喻成踏上了奈河桥。
那是说，自己不得已被生活现实逼迫着要做的一件事情，这决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事情，却也是完全没有办法逃脱的事情。
这种事情，脚下面临万丈深渊，前面刀山火海，头顶闪电雷霆，左右狂风暴雨。
但是，你肩挑千斤重担，背负石磨，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谁要是能够逃脱，还肯受那样的恶罪、死罪呢呀！
乡间对于亡者的祭奠很有讲究。
这可能缘于乡人代代相传的生活积累，从而你会看到好像是奇特的现象。
乡亲们世世代代生活在一个他们钟情的地方，过着他们喜欢的生活，或者也是无奈的生活，或者还是迫不得已的生活。
无论如何，他们的日子一天一天过来过去，被生活磨灭了芳华，却也繁衍了生命，以至生生不息。
生活才是真正的老师，乡亲们会把自己的人生体验，用物质和思维的形式记录下来，形成一种可以保留的传统。
他们幻想人死后超度可能的情形，就是一种并不浅薄的文明。
这没有什么过错，也不是封建迷信，更不能武断地说是胡思乱想。
没有生活的积淀，是不可能有那样的奇思妙想的。
这当然应该视作一种文化，是严肃的殇葬文化，
乡间在祭奠亡者的时候，是要搭一座奈河桥的，这可是祭奠礼仪中的重要项目，一点都不可以马虎的。
乡亲们确信，人生在世，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这些是人出生时没有想到的，也是一生中不敢想象的，更是死后也不肯回味的。
人光身裸体地来到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一颗初心只是吃点儿喝点儿，没想到慢慢地长大，竟然有了七情六欲，竟然身不由己，竟然欲壑难填。
因为这些，也就忘了初心，于是苦难深沉，万劫不复，直到突然地就死了，才无能为力，撒手而去。
乡亲们以生喻死，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他们对于亡者不仅仅是寄托哀思，得为他们找到一条出路，那样才会心安。
为他们找到一条出路，其实也是在为息找到一条出路，因为后者会步前者后尘而死，这是毫无疑义的。
以生喻死，亡者成为灵魂，也少不得一路坎坷，少不得艰难险阻，也必须面对雄关漫道，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九死一生。
如是，那奈河桥是亡者超度的必经之路，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同时也是必须闯过去的关。
生者有生者的责任。
无论出自孝道，无论出自哀悼，无论出自祈盼，无论出自纪念，他们得手捧亡者的灵牌，态度虔诚地跟在道士后面，在奈河桥上走一走。
奈河桥上是不可以走回头路的，只要上了路，只要踏上了一只脚，想要回头也是回不来的。
生者在这奈河桥上一遍一遍地走呀走，头戴孝帽，身穿孝衣，赤着双脚，踩着那只有一脚板宽的桥板，战战兢兢，步步惊心，一把辛酸泪，一声一声嚎。
奈河桥上至少得走过七遍，或者是九遍，还有的要走七七四十九遍。
无论多少，得一遍一遍数着，亡者的亲人紧跟着那一杆祭奠引路的旗幡，学着道士的言语，念诵着亡者的恩德，数落亡者生前所有的苦恼，赞颂着亡者的厚爱，祈盼亡者的前程一路顺风。
或者以为，亡者呀亡者，只要趟过这奈河桥，就再也没有了苦难，再也不用在人世间这样那样地煎熬。
过这奈河桥，原来就是要把亡者在人世间的苦难留下，把欢喜和快乐都带走，只有快乐，没有苦难，黄泉路上好逍遥。
在乡间，搭一座奈河桥还算是一个技术活，没有经验的人是不敢接手的，更没有人敢于忽视老者的经验而自以为是。
搭桥的材料不是许多的凳子，用木板做成。
那木板只有一个巴掌宽，一条人腿长，四条细致却也结实的腿，平时放在各家的堂屋同方形的木桌结伴，是家里吃饭的用具，几乎家家都有，但不会太多，只是一套两套的。
到了那个时候，就得派上用场，把各家的集合到了一起，一条凳子一条凳子往上码，一层一层向上加高，三层，五层，七层，九层。
低不过三层，高不会超过九层，民间以九为大。
奈河桥搭许多的层级，还有高度的要求，这完全是一种自我挑战，仿佛越是难度大越能体现孝家的诚意，而亡者也会超度顺利。
这样做不仅仅是寄托哀思，更多的是一种祈祷的心理，当然也会让生者心安。
逝者才成为亡者哩，也可以说尸骨未寒。
人世间不是要给我们烧屋、送钱、送衣裳、送饭食吗？
这些可是我们在生前都已经看到了的呀？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
我们有人世间的亲人供养，黄泉路上是不会愁吃、愁住、愁衣服穿的。
这人没有忧愁，似乎对自己的前途信心满满。
他在死亡路上的一切，全都寄希望于人世间的亲人，或许是他在生时为他们做了太多的牺牲，到了逝世以后就应该得到生者的供奉。
生人应当对他的死亡负责任似的。
在人世间，谁没见到过为先人贡奉种种物品，又有谁没有看到过祭祀恭维的情景呢？
活着的人得到了逝者的种种关怀，有限的财富和无穷的精神，总是说不尽的愧疚。
于是，只好拿出像模像样的东西来向逝者表达。
纸质的衣物，不乏绫罗绸缎，不乏高仿名牌，不乏智能科技。
纸扎的房子，或者高楼大厦，或者豪华别墅，或者花园洋房，甚至空中楼阁。
钱是万万不会少的，纸制的金元宝堆积如山，依照央行币值的冥币成捆成扎，还有信用卡、借记卡、存折之类，远远比在生的时候多。
至于吃食就更是多多益善，山珍海味，无所不有，还有奇珍异果，美酒香烟，应有尽有。
就算亡者生前过得怎样的窘迫，死亡之后倒是可以成为一个衣食住行的富翁，足见人心是怎样的善良，而且怀着如何美好的愿望。
你是说住活人给逝者供奉的房子，吃活人供奉给逝者的饮食？
都阴阳两隔了，在生没有依靠谁，死后倒能够让生者养活，这样的奇迹活人也不会相信！
超度客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也许他应该有这样的疑问，谁也不应该把生前的苦楚带到死亡的路上来给自己的超度添堵。
要是在生有什么铭心刻骨的事情，只怕从奈河摆渡过来了以后，也未必会彻底忘乎所以。
“早就说过了，你想要带过来的一点儿带不来，你不想带来的倒是不知不觉就带来了，而你带来的往往是你根本不希望带过来的。”
“你不需要的东西，也是你根本不想带过来的东西，必定是累赘，你往后的路怎么走呀！”
这边有人开导怨了，也说不上是指责。
“前面有那么多的关隘，我们应该怎么走呀？”
“人生在世过了那么多的关，这人死了，灵魂出窍，到了这彩虹桥上也少不得这样那样的难事，摆渡过奈河桥九死一生，前面还来个七关六域，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生死考验才可以过去？···”
这是才从摆渡过奈河时的惊心动魄中解脱出来的灵魂，他看起来身心疲惫，才上路就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然他的身上没有背负什么包袱，年纪也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步履拖沓，身体有劲也使不出来。
“人再怎么聪明，也无法预知你前面的路会走到哪里去！什么战略家预言家，还有哲学家，鸡汤毒药家，全他妈没有什么用。”
“人生在世，你奋力打拼，信心满满，今天累了，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是祸还是福，··走到哪里算哪里，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是一个赶路的，他或许因为什么掉队了，不可以错过自己的时辰，所以他得赶点儿路程，把耽误的时间给抢回来。
看来黄泉路上也不是那么随意，急是急不得，慢也慢不得，灵魂也似阳世间的闹钟，上足了发条，得不紧不慢往前走，不停不歇地往前走呀走！
“你们应该相信什么七关六域只是一个传说，一个传说而已。人世间总有人喜欢散布谣言，见不得别人有什么好事，所以见不得我们战胜摆渡的困难，在惊涛骇浪里闯荡出来。”
“我们没有被奈河水给吞噬掉，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捏造这样的神话来吓唬我们，好像这样才会心安神安····”
这人是个乐天派，他先前一定受够了流言的欺骗，他可能对于流言是铭心刻骨的。
他在生时也不是没有丰富的经历，他的人生之路，不足为外人道的万里长征就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人生没有低谷和高潮之分，那只是自己的心理在作怪。
如果你心理平衡，什么时候都会有高山流水，什么时候都会有一马平川，什么样的惊涛骇浪也一定会风平浪静。
无论是真实还是谣言，赤金关就要到了。
克服困难和汗血宝马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人也在停滞不前，有的人在路边歇息，有的人左顾右盼，有的人因为一路上走的太急，停住了脚步，擦着汗水，抹着身子，还有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坐在地上摇头晃脑，垂头丧气。
如果这是一支部队，那一定是在行军，行军的路上只能有片刻的停歇，停歇也是为了继续行军。
如果这是逃难的队伍，逃难到何时尽头，何地是目的地。
如果这是一群玩伴，那也不能够玩到哪就算哪，总得让人知道景点在哪里，总得让人知道终点在哪里，风光无限，也有个起点或者终点。
好在他们的命根固定在每一个超度的灵魂里，只要他们灵魂存在，命根就会存在，只要命根存在，灵魂就一定会存在。
命根随时提醒他们自己的去向，目标是由命根锁定了的，就像镶嵌进野生动物身体上的芯片，早就是经过设定了的，无形的眼睛时刻盯着他们，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不会让他们迷失方向。
但他们的命根是还有不为人知的控制器，自始至终掌控着他们的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