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恬淡如水
六月时节,天亮得早。鸟鸣啾啾,茉莉花香正浓,空旷的大道映着朝阳。
柳华兴开的是去年底刚买的帕萨特3.0,他听着家人的欢言笑语,自始至终嘴角都在不自觉地上扬着。
他当然应该微笑。他在最美的年纪遇到了一个共挽鹿车的贤妻,举案齐眉,凤凰于飞,他也用自己的奋斗给她带来了幸福。她为他生了一个很不错儿子,温良、勤奋,以后成就一定不在自己之下。他身在一个好的时代,三十年来,他亲眼看着家乡的泥途变成高速,亲眼看着荒芜的大地立起广厦万千,他的民族正在崛起,他的中国已不是儿时记忆中那个人尽可欺的中国。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换旧人。柳华兴已经不再去染那鬓角的华发,也平静地接受了总行让他退居二线的决定,开始过一种看似寡淡的生活。每天晚饭后他都会陪王芳散很久的步,星辉月下,他们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公园荫翳的小道间,聊着点点滴滴的往事和遥远而美好未来,只是后者的主语全都是柳夏。回家后,柳华兴大都一个人坐在书房静静地看书或是念佛。每到周末,当柳夏坐立不安等着去樟木咖啡馆和林漪玩桌游的时候,夫妻二人都会开车去森林公园爬山,他们每次都会路过的就是眼下的这条马路。
而此刻当柳夏坐在父亲的车中望着这条马路,体会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中学时,这是他夜下飙车最爱的去处,那时这条马路还只有两个车道,不到现在的一半宽。那曾经无数个人迹一空的夜里,一个乡下来的腼腆少年,在城市的中央那样肆无忌惮地飞着、唱着,他感觉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可在少年离家游学的五年之间,他变了很多,它也变了很多。虽然他还叫柳夏,它也还叫榕城,可是每次穿过半个中国回来的时候,柳夏看着陌生的街道都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他还属于这里么?
但是,所有的疑问都在小车驶进小区大门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车还没停稳,柳夏就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冲上楼梯,叩响了家门。
不到半秒门便开了,矮他半身的爷爷乐呵呵地笑。祖孙二人来了个热烈的熊抱。
因为是还星期一,柳华兴与王芳为柳夏他们买完水果又在饭桌上为二人精心谋划了一番今天的游览路线,留下500块钱便结伴出门去上班了。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柳夏,爷爷,和一个愣头愣脑的朴先生。柳爷爷还是头一回见到活着的思密达,热情洋溢地对着大聪嘘寒问暖。只可惜柳爷爷的普通话水平和朴先生实在伯仲难分,只见俩人满脸堆笑连说带比划咿咿呀呀聊了半小时,柳夏竟然一句都没听懂。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碗筷一洗,便拎着行李回屋去了。
拧开房门,他愣在了那里。“劝君莫惜臭林漪,劝君惜取少年时。”停了半晌,柳夏才进屋,踏上床慢慢地将字幅撕下,然后扯着字幅走到阳台用随身的打火机将它点燃,又用它的火苗点了一支烟。烟烬之时,纸亦成灰。止是轻轻一吹,它就散进风中,片刻便不见了踪迹。
随着太阳高高挂起,整个城市渐渐进入一种蒸笼式的闷热。柳夏自嘲一笑,这桑拿一般的夏多少还是勾起了一丝遥远的归属感。可惜生在北方的大聪对这桑拿一般的户外环境没有丝毫的防御能力,最终俩人没有出去玩,在客厅打了一整天FIFA。
直到红日西沉,柳夏伸了伸懒腰,提议去打篮球。朴先生回忆了一下外面的气温,又毅然决然地赖到地上开始装死,柳夏嘿嘿一笑,便独自给堂兄柳藏打了个电话约场打球。柳藏比他大6岁,他的爷爷和柳夏爷爷是柳氏这个没落地主家庭唯一的血脉,只不过柳大爷六十多年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以后就音讯渺茫,只留下柳华振这个遗腹子。柳华振和柳华兴相依为命,柳藏与柳夏情如手足,对于柳夏而言,绝对的年龄优势也使得这个儿时记忆中无所不能的大哥顺理成章地在他幼小的心中奠定了偶像的地位。柳藏曾是榕城三中校篮球队的主力后卫,那时的他还留着一头非主流的长发,也正是那时候,他把小柳夏带进了篮球的世界。
可惜那天柳藏要陪他青梅竹马的方恰恰选婚纱,柳夏只好独自去往了那片曾经伴随他们兄弟二人成长的老球场。奔至球场的本应是一个热闹的时间,热闹如故却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庞,以往同兄弟俩一起流过汗甚至流过血的球友一个都没有出现,他们也早已像柳夏一样去往了各自的远方。热闹的只是一群群孩子,尚未发育的身体自信地做着各种无用甚至滑稽的运球动作。
时光仿佛倒流了十年让柳夏看到了第一次踏进这个球场的自己。
他索性放下球包,坐在场边静静地看着,柔柔地笑着。
第二天台风“杜苏丙”就来了。雷雨夹着狂风,结结实实地把柳夏和朴大聪拍在了家里。柳少侠连声道憾,朴先生倒似一点也不难过,继续拽着大哥陪他打FIFA,而且还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柳爷爷的厨艺,终日就是吃喝玩乐,疲了便趴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望一会风中乱舞的塑料袋,好不惬意。
如此又过了两日,暴雨初歇。
乌云依旧蔽住了烈日,气温较他们来时已骤降了十度,柳夏抚掌一笑,该出去走走了。朴大聪却因为连输了几天斗性正浓,连声嚷着“卧们栽大沾三百灰合吧”不愿动弹……不过迫于柳夏的淫威,他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家门。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雨的味道,又是工作日,那天三坊七巷的游人格外的少。深宅古院,举目望去皆是杳无人烟。回廊九曲,但闻两个少年的笑声。
这里自明朝起便是榕城的腹地,曾经出将入相、商贾云集的所在,比屋连甍尽是前朝豪邸,作为榕城几乎唯一拿得出手的旅游景点,这里至今还保留着许多历史名流的故居。奈何白云千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那一天,那一刻,古人已古,这里空空荡荡,只是一对布衣儿郎独属的游乐场。朴先生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徐行着,赞叹着,瞬间便把什么11比0、70个俯卧撑的苦恼一股脑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随性地穿梭在府里巷外,他们在一条条幽暗的夹道里互相喊着对方的外号,听着千年古壁间荡漾不绝的回响。
在其中一条夹道的尽头,朴大聪“啊呀”一声奔了出去。柳夏好奇地跟上,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开阔的空间被一道雕花石栏分作两半,近处是宽敞的木台,摆满了木椅。另一半却是个碧绿的池塘,假山、垂柳、荷花一应俱全,水中央矗着一座戏台。四下望去,却不见大聪的踪影。柳夏正纳闷着,只见朴大聪一奔一跳地出现在了水中的戏台上,咧嘴冲他乐。
柳夏呵呵一笑,似乎行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了木台中的一条椅子上,吹着风,远远看着戏台,看着假山,看着池子里它们的倒影。风拂过他的脸,穿过柳梢,轻轻地在水面掠起涟漪。
那一刻,柳夏在潮湿寂静的庭院中化作了一个误入脑海的幽魂。
“那一刻我突然想,千百年后,我已经不在,会不会也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恰好在一个无人的雨后,恰好坐在了这个地方,以同样的角度看着这个池塘里的戏台和假山?哈哈,他也会突然在那一瞬间想到这个早已灰飞烟灭了的我么?”
那天“依然健在”的柳夏和大聪都过得很快乐,在公交车上依旧嘻嘻哈哈,说着那些令人惊叹的朱甍碧瓦、画栋雕梁。可惜天公美意已尽,二人还没走到小区门口,一时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只好闪进了一家小饭店的雨棚里。
等了十多分钟,雨依旧没有变小的意思。柳夏对大聪不怀好意地挑挑眉,笑道:“你敢不敢?”
“什么甘不甘?”大聪又习惯性地扬起了鼻子,似乎他觉得这样比较有气势。
“哎呀胆小鬼,哥就问你敢不敢嘛!”
“阿西吧,窝们喊国喃人有什么不甘的,逆就……啊呀!”
柳夏不等大聪说完,拽着他就奔进了暴雨里。那一刻,漫天的雨柱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两个少年却昂首阔步在马路中央肆无忌惮地奔着,他们周围没有别人,因别人都眼巴巴地挤在路边。只有他们,他们肆无忌惮地狂笑,狂啸。
进了家门,两只落汤鸡在爷爷心疼的责骂声中兵分两路,各自奔进一个浴室,悠悠长长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柳夏擦干身子回到房间才突然想起自己的钱包,他疯了似地扭头冲进浴室,慌乱地将它从淌着水的裤兜里摸将出来。他从最深处的隔层取出一折暗棕色的笺纸,一层,一层展开,上面的字迹已经花散:
“同学你好,我知道你的心意了,谢谢。可我现在没有那样的想法,对不起。”
柳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缓缓地从梳妆台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纸巾,小心翼翼地将笺纸叠在中间。回到房间,锁上门,他将笺纸放在书桌一角,然后倚着床沿坐在木地板上,望着落地窗外如瀑的雨。
大风扬着不知属于谁家的衣裤在雨中飞舞,天色昏暗得像是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