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太阳格外地亮，暖烘烘地照在人身上，只叫人慵懒到不愿动弹。这天气，好得让人不醉酒也能解忧，烦恼全被抛之脑后。奔走了十余里，人马无不口焦舌燥、汗流浃背，需找个驿馆停脚歇歇了。
一杯热茶入肚，口中瞬间清凉许多，如久旱后上天怜悯的甘露泼落，燥火再也躁动不起来了。渴意被驱散后，那件反复出现的烦恼事再次被五郎提到首位。他看着对面静静坐着喝茶的姚勤，架着手沉头苦思。
“一言不语是何意思？是你早已打算好了，苦于启齿，还是当时是一时兴起，而今追悔莫及？我该拿你怎么办？是送你回家，还是……”
中国人有个很坏很坏的毛病，就是凡事都往坏处想。尽管这样，大多数中国人还都是积极乐观的心态，好不矛盾！向来神明武断的五郎此时却拿不定了主意，二丈摸不着头脑地焦躁。在他一生中，这是为数不多纠结的其中一次。
“子期，你可有打算？”
茶碗被姚勤缓缓放下，毫无声响地坐在桌面。
“不怕五郎你耻笑，白首为功名，此吾志也。而今一事无成，有何颜面见爹娘？我一羸弱游客，只腹中有些文墨，其余一概只能摆摆样子。若是连累你了，我定不多留。”
“绝非此意！”
见姚勤看自己委曲求全的眼神，五郎手慌脚乱地向他解释。他知道自己嘴笨，保不准哪句话就得罪伤害了人，因此，五郎总是沉默寡言。而姚勤紧紧掐着打颤的手，一双嫩白的手硬是被活生生地一撮一撮掐黑，嘴唇也被狠狠咬着，一片白一片红地藏于面纱下。
“小二”
“来喽，二位爷还吃点什么？”
“小二，我问你，最近可有什么招兵招军的？”
“有！河北招抚司张所张大人正招募人呢”
听此，五郎精神大振，为机缘巧合而亢奋不已。
“子期，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你不回家么？”
“方才仔细想了想，子期你说得对，白首为功名，一事无成无颜见爷娘！”
姚勤重新端起茶杯，如释重负地抿口茶，热茶刚碰到唇边，便火辣辣地灼烧唇瓣，他连忙将茶撤了下去。五郎无暇注意对面的人，心慌地连口气都来不及缓，心想着总算把事搪塞过去了。曾经放手过，怎么可能会再次放手？一旦放手了，再次抓住时便会死死扣住。
半月后，此二人来到河北招抚司。五郎径直走到门前，请求直接面见张所。门卫上下打量一番，呵笑一声。一介无名之徒，有何底气在招抚司门前叫嚣？
“闲杂人等大人一律不见”
五郎自知，仍旧微笑着纹丝不动。门卫见五郎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要单手推他下去。这个门卫还算有点眼力劲儿，见五郎高大魁梧的身段，便放弃了手推，改用矛头了。
“还不走！找死啊！”
五郎看着三头犬一般咄咄恫吓的门卫，又低头看了看卡在腹肌间的矛头，抬眼一笑，握住矛杆轻轻向前一抽。门卫便如蹒跚学步的幼齿般站不定，向后趔趄了数步方才稳住了。
“何人在门外喧闹！”
“咣”一声响，两扇黑漆大门从里面被人拉动开来，一位官员装扮的中年男人踏门而出，两侧门卫忙收起兵器朝那人弓腰行礼。
“赵大人”
“这儿有一草民说要见张大人，被我等拦了下来”
“哦？”
这被他人尊称为赵大人的中年男子，乃是张所手下的幕僚——赵九龄。赵九龄端身面朝门卫所说的草民，心想何人如此狂妄。一道光亮霎时间一闪而过，瞳孔随之放大一圈。六尺有余的年轻男子，眉清目朗的脸上带着征战沙场的豪气，沉静自若的双眼朔气逼人，像是夜晚沐浴在硕圆月光下的野狼，神秘又充满了欲望，好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草民！
“壮士，若不嫌弃，不妨到寒舍一叙”
“多谢大人！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五郎抱拳行完礼后，转身小跑了去。赵九龄看着五郎跑到狻猊像后，引出一蒙面人前来。他细细打量这被五郎呵护而来的人，身形削瘦，步履时而轻盈如蜻蜓点水，时而沉重如破釜沉舟，全然不像自然的姿态，总有种刻意而为之的感觉。
“大人，愚弟样貌不雅，有碍观瞻，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
自此，五郎二人跟随着赵九龄到了他的住处。五郎同赵九龄说了自己的遭遇，赵九龄详闻后赫然大惊，他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五郎了。
“难得的英才！”
赵九龄暗自称赞着，眼中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这么个人才被直愣愣地埋没在底层，好不可惜，赵九龄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了。
“来人啊”
“收拾两间上房，好生照顾二位贵客”
此话一出，五郎忙并着姚勤向赵九龄俯身致谢。五郎二人正准备退出时，赵九龄却突然拦下五郎，只让仆人带领姚勤前去安顿。至始至终，姚勤未曾吐露一字，同是从事谋士的人儿，姚勤能感知到赵九龄对他心存疑窦。至于赵九龄为何留下五郎，他也能猜得几分。
“岳飞啊，我见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张大人是个怜才之人，晚间你随我一同前去，我为你引荐一番。”
“多谢大人！”
五郎闻得此言，已是喜上眉梢，眼角尽是笑意。赵九龄扶起五郎，昂首拍拍五郎的肩头，亦是止不住的喜悦。慧眼识英才，他没料想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
“大人，今晚会不会太仓促？”
“我见你心急如焚，故这般言语。若不是奔波数日，太过劳累？”
“非也，只是……”
五郎看着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赵九龄，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若是辜负一个热心肠的人，此人混蛋无疑了。
“无碍，多谢大人了”
这些累对于五郎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姚勤来说却是疲累至极。若是此刻自己离姚勤而去，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何安心安顿？即使生命无忧、衣食不愁，但是他现在不得不狠心暂时离开他了。听得姚勤畅快的话语，五郎虽打消了几分忧虑，却也增添了数分罪恶。
“早去早回！”
姚勤接下五郎手中的茶杯，替他拢拢衣襟，将他送出了园外。五郎招呼着姚勤，要他回去，可是倔脾气的姚勤愣是目送着五郎渐行渐远，直至最后一丝身影也消失不见。多看一眼，多一分留恋。送走五郎后，姚勤回到屋内打理，将两条披肩搭在了屏风上。他知道，他们将在这里安顿些许时日了。
夜幕四下，黄灯点起，姚勤沏上一壶热茶，搭上披肩，将书卷捧在手心，倚靠在桌沿旁斟酌起来。灯花倏地一闪，书上的字暗淡了许多。姚勤放下兵书，捏起小棍，轻轻挑了挑烛芯，绯红的火焰在姚勤的瞳孔里熠熠闪动，长而蜷曲的睫毛便是精灵舞动台上的帷幕。
帷幕落下，精灵像是梦一般在他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烛火下的影子，开始一步一步朝着雪光移动。姚勤单手扶着门框，朝向园门眺望。一阵寒风吹过，树干飒飒作响，有声胜无声。他回到座位，重新搭上披肩，掬起茶杯，却发现茶业己结了一层薄冰。口中呼出的气使得眼前氤氲一片，脚底的凉意使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重新将兵书捧起，借着烛光看了起来，而心却全然不再上面了。忽而一阵踏雪声从外传来，姚勤丢下书卷，顺手一揽，疾步走至园口，只看到一对夜巡的卫兵为驱赶睡意而闲谈。一个转弯处，那两粒星星灯火消失不见，这条路只留下深浅不一的两双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