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许辞起床洗漱后拖拉着步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奇怪,那三个翠鸟妖去哪了?
昨晚闭市前卫昭出手阔绰地买下了她们,山羊胡胖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作为额外的赠礼,他透露了那个白狐面具人来自京都。
许辞靠在柱子上,细眉微蹙。
爹娘怎么会和京都扯上关系呢?
爹娘的身份可能并不简单,当初一家人又是因何故到清河村的呢?
越十九打断了许辞的思绪,他提着食盒跑进院子,道:“小师叔,吃早饭啦!”
得益于卫昭在赌桌上赢的金玉,早饭很丰盛。
兰聿所在的城池名“水泽”,因城中湖泊众多而得名。水泽万物,此地便比别处要丰饶些,除了河鲜还有很多特产。
“小师叔,你尝尝这个藕粉圆子,还有这个荷叶鸡。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啦!你们来之前,观里经常入不敷出,有段时间只能吃馒头。”
可即使这般不易,掌门还是没有动过变卖观内东西的心思,可见也是高风亮节之人。
越十九突然道:“对了,小师叔,师叔祖让你用过早饭去趟藏经阁,就是西北边最高的那个阁楼。师父和师兄们快回来了,我……功课还未做完,得回去补一下。”
藏经阁有七层,高九丈,外观古朴,前后植松柏,曲径通幽处。
许辞推开木门,只见卫昭白衣广袖,坐在书案前专注地翻看一本经卷。
日光似乎也偏爱于他,为他镀金身,叫他远困苦,常欢喜,脱身这万丈红尘,不沾因果。
许辞站在明暗交杂处,有一瞬的晃神。
卫昭朝她招手,道:“小海棠,来。”
她一步步走向他,像是走向既定的命运,不死不休。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修仙者所求长生大道,在于一线天机,万物各有缘法,你要去死生之间,悟你的道。”
许辞不解,什么道?跟她有什么干系?
卫昭却自以为已经解释得很清楚,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分说便搭在许辞腕上,源源不断的灵气灌入她体内,伐筋洗髓,痛彻心扉。
许辞是早上晕死的,兰聿掌门空空道人是下午回来的。
他头发花白,腰间挂一个大大的酒葫芦,硬生生把道袍穿出了放荡不羁的味道,一路冲进云素居。
层叠纱帐后,榻上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却奇异地殷红。
卫昭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道:“坐吧。”
空空道人:“哎,好,谢谢。”
他刚坐下觉得不太对,就又站起来,客气道:“师叔云游多年,兰聿已大不如从前,如今只剩我和一群不争气的弟子强撑门庭,唉,实在愧对先师和各位前辈。”
卫昭:“哦。”
空空真人抓了下乱糟糟的头发,又道:“我当初远远见过您一面,那时我还是个愣头小子,不想时隔数载,您风采更胜从前,我已近暮年。”
卫昭:“嗯。”
空空真人:“……”。
夭寿了,这天没法聊。
越十九在门外探个脑袋出来,弱弱道:“师叔祖,我找小师叔。”
卫昭看了眼床榻,说:“她在悟道。”
越十九小碎步挪到空空道人身侧,好奇地问:“师父,那是什么呀?”
空空真人活到现在也没见过躺床上悟道的,他几步走过去,凝神探脉,大惊,生机已断。
卫昭神色从容,道:“置死地而后生,不慌。”
他这两日翻遍藏经阁典籍,如果按稳妥的路子来,引气入体少则也要两三年,若天赋不佳从炼气期到筑基又要数年,进了筑基才算是迈入求道之路。
他等不了,便只能走野路子,拔苗助长,端看小海棠的运气了。
空空道人:“师叔,这孩子没救了。葬礼您看是一切从简还是风光大办?”
许辞感觉自己一直在往下坠,过往片段交织浮现,让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她看见娘亲坐在檐下绣花,面容温婉。爹爹在庭院里给她搭秋千,看她站在门口呆呆的,笑着朝她招手:“阿辞快过来,爹给阿辞推秋千,推到天上去,让玉兔看看这是谁家姑娘,竟比嫦娥还好看!”
她知晓这是梦,是她终生的心魔,可迟迟迈不开步子。
她好想走进去,抱一抱娘亲,跟她抱怨日子好苦,阿辞快撑不下去了。
阿辞想回家,想墙头那只喜欢晒太阳的花猫,想爹爹书房里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想隔壁总一起玩闹的小柳儿……
许辞抓着衣襟哭得不能自已。
阿娘哄道:“不要哭,阿辞哭得娘的心都疼了,来,阿娘抱。”
爹爹也说:“怎么哭成小花猫了,是不是馋冰糖葫芦了啊?爹爹给你买,只要是阿辞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爹爹也想办法给阿辞摘。”
哀恸到极致是什么感受呢?
像是所有感官都被蒙蔽了,飘在虚无里,硕大的天地寂静无声。
许辞慢慢往后退,每一步都极其沉重。
爹,阿辞长大了,再坐秋千要叫人笑的,她终究没有等到爹爹的秋千。
她没有家了。
朦胧的泪眼里,小院被冲天的火焰包围,爹和娘叫声凄厉,同村熟悉的一张张脸庞在火光里叫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阿娘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耳边:“阿辞,好好活下去!”
……
月色如水,庭院中有人在弹琴,引魂曲时断时续,不成曲调。
越十九皱眉道:“二师兄,你到底行不行?”
小师叔虽然扛过了灵气淬体,但生魂却无故离开肉身。
师叔祖和师父一日前就赶去冥府找寻小师叔魂魄,吩咐引魂曲不能停,要给小师叔指路。
二师兄俞南是兰聿唯一略通音律的人,说略通还真不是谦虚,他照着曲谱弹了数遍依旧十分青涩。
俞南:“你行你来,不行就站远点儿,别挡我光。”
大师兄俞北带着其他师弟从城门一路点灯到云素居中,越十九赶忙迎上去。
“大师兄,小师叔真的能回来吗?”
俞北也不肯定,只能安慰越十九道:“冥府只管过了奈何桥的魂魄,小师叔是生魂离体,年岁小,走得慢,应该赶得及。”
俞北有言灵的天赋,说的话十之八九都会应验,越十九心下稍安,回到俞南身边继续监督他弹琴。
卫昭和空空道人是在奈何桥边上找到许辞的,她正在和一个无头小鬼一起踢球。
那球咕噜咕噜滚到卫昭脚边,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鬼的头。
卫昭朝许辞招手,“小海棠,过来。”
空空道人欲言又止,他想说生魂都是傻子,没有记忆,小师叔听不懂的。
下一刻许辞就乖乖飘向卫昭,歪头天真地看着他。
空空道人:“……”。
红绫缠上许辞手腕,另一端攥在卫昭手里,他轻声道:“我带你回去。”
小鬼捧着头跟过来,不舍地看着许辞。
许辞道:“可是我还想玩。”
小姑娘的声音清亮亮的,尾音上翘,像在同人撒娇。
卫昭挑眉,不为所动,他定定望着许辞的眼睛,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什么?”
空空道人赶紧插话道:“小师妹,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去,回去玩什么都行!”
两位祖宗,这个时候就不要闲聊了,擅自下冥府被逮到很麻烦的啊!
许辞真的很喜欢那个球,可是……
她迟疑片刻,伸手拽住了卫昭衣袖,“你生得好看,我跟你走。”
卫昭:“呵,出息。”
他们沿原路返回人间,许辞飘在被灯照亮的路上,“谁家在锯木头?”
空空真人:“……是俞南在弹琴。”
卫昭弯了下嘴角,一直偷偷瞧他的许辞看见了,拍手道:“你笑了,我喜欢看你笑。”
一刻钟后,他们终于回到云素居。
俞南松了口气,往后一躺到俞北怀里。
再不来他的手就要废了。
越十九冲过去,喊道:“师父,你们可算回来了!”
空空道人摸出一个很细的银镯子,递给卫昭,道:“此物名为同心,可以稳固小师妹神魂。”
卫昭接过,牵着许辞走到床前,语气温柔:“小傻子,回到你的身体里去。”
许辞气呼呼地反驳:“我不傻!”
卫昭懒得同她废话,一掌将她打进床榻上的肉身里,然后将那银镯子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野路子虽然过于冒险,好歹奏效了。许辞现下已是筑基初期境界,连带着之前的伤也好了大半。
虚岁十一的筑基,九州再找不出第二个。
只是许辞现在还不懂这些,她一醒来看见卫昭就迅速滚到床塌内侧,戒备地看着他。
屋外空空道人等人已经走了,云素居里就他们两人,许辞生怕这厮再发疯,她可没有第二条命折腾。
卫昭拍拍床板,声音低沉:“过来。”
灯下看美人,千秋绝调语。这厮面如冠玉,皮相惑人,像极了话本里勾人的狐狸精。
许辞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卫昭的手指落在她眉心,“自明日开始,我会亲授你剑法,不好好学我就掐死你。”
“你有病吧。”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却叫她自己都愣住了。
许辞看着卫昭沉下来的脸色吓得一激灵,她来不及细想自己怎么又可以出声了,赶紧扑上去抱着卫昭胳膊,道:“我一定会用心学的,废寝忘食,悬梁刺股!”
卫昭阴测测的笑道:“你最好是。”
许辞打了个寒颤,仰头讨好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以后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等她学成了,她就给他送终。